第26章 (1)

楊樹街的人都知道謝家姑娘要帶着兩個弟弟要扶他們父親的棺材進京了。

想着大郎二郎是周圍帶回來的,那日他們的樣子有多慘,許多人都是見着了,蔡婆子後頭回來,也是鬼門關前走了好幾天才被老參吊回了命,這鄰居相熟之人都以為是出了什麽大事,那做主的人沒有找着,小的們悲慘回來還要知聞父親慘狀,凡人說道起謝家姐弟,無不嘆息。

法事做足了七天後,謝家的人也散了,謝慧齊把家中的農具好的挑出來,讓阿菊送去了隔壁的劉寡婦家。

家中腌酸菜的酸壇子不帶走的,也給了劉寡婦兩個。

桌凳廚櫃等物件就打算留下來給王伯娘一家了。

周圍打的兩個大車,有着王家兄弟帶着人幫忙,幾天下來也有了雛形了。

謝慧齊這天給了大郎二郎銀子,讓東三哥帶着他們去馬市挑馬兒,臨出門前,謝慧齊跟吳東三福了一禮,“還望東三哥多教他們些許。”

教他們挑馬,教他們跟行商的人打道,教他們怎麽辨別好歹,這些都是在外面的吳東三能教給她的弟弟們而她不能的。

“妹子放心。”吳東三一看這瘦瘦弱弱,還要撐着一大個家的小師妹就心酸,虧得她撐得住,這個家才沒散。

“阿姐……”遠看要出門,還是二郎先叫了他阿姐。

大郎只靜靜地看着她,他原本就不是怎麽愛說話的人,現下已是更沉默了。

謝慧齊上前給他們整理衣襟,裹緊他們身上的披風,給他們頭上遮風擋沙的鬥笠蓬子紮嚴實了,這才拍拍他們的肩,微笑道,“跟東三哥去買馬吧,阿姐在家等你們。”

“阿姐……”二郎再戀眷她不過,出了門,又是再三的回首,就是離得遠了,還要回首大大地叫喊一聲。

大郎也是跟着他回首,眼睛靜靜地看着他的阿姐。

謝慧齊往往遠遠地看着,都能從他那雙不大不小的眼睛裏看出一個家的樣子來……

她知道在她大弟弟的眼裏,從今以後,只有她的地方才是他的家了。

他們的阿父,已經沒了,只剩她還在他們身邊了。

謝慧齊朝他們揮手,看他們走得遠了再也瞧不見背影,這才轉身回家。

她得好好活着,不看着他們長大,她放不下心。

蔡婆子身體一好,就跟謝慧齊做起了路上吃的幹糧來。

她們還扯了好些厚實的布,打算路上做衣裳,邊做邊賣,路上要經過那麽多地方,謝慧齊想得還挺樂觀,衣裳做得好,賣得比布鋪便宜,總會賣得出去的。

謝慧齊也想為弟弟們做幾身好衣裳進京穿,但也沒在河西買好布,想着等到半路上,有比河西更繁華的地方才去置辦。

那些地方應該要比河西這邊便宜,可選的布料也多。

她一樣樣地精打細算着,銀子要省,更是要掙,等進了京中,置屋辦物什,哪一樣都要錢,現在不準備着,到時候錢不夠用了,那時候就是她舍得用力哭,也哭不出吃的用的來。

留下來的齊二一直住在客棧裏,白天會來謝家用飯,幫着周圍他們做木活。

謝家人一家人忙忙碌碌的,對他又客氣有禮得很,齊二跟這家人處久了,見他們不主動問起京中的事,他反倒會主動先說起一些。

說京中現在人尤愛吃兔子肉,還有因宮裏最得寵的新貴妃愛穿百花裙,所以京中的小姐們也很愛穿百花裙,誰家姑娘要是沒一條百花裙都會被人瞧不起……

齊二是個話多的,說起京裏的事來說得那個叫天花亂墜。

蔡婆婆最愛聽他講話,見他挑了個頭,也總是去問他些京裏的事,回頭就學給他們家姑娘。

這日齊二跟着周圍他們做木活的時候又說起京裏某位爺做宴,擺了十五日的流水宴,日日都吃不完,一天能送出幾十擔的馊水桶,被府裏管事的賣到小酒樓,每桶五十文銅錢都有酒樓食肆的掌櫃搶。

幹完自己的活,在一旁當幫工的阿菊聽了猛吞口水,“五十文一桶,那得多好吃啊,能吃不少天吧,齊二哥?”

齊二聽了呵呵笑,笑而不語。

他眼睛瞥到周圍和王家兄弟他們,見這些個沉悶的大小漢子們只管埋頭做活,并不搭他的話,他也是嘆了口氣。

他就沒見過這麽不愛跟他齊二搭夥聊天的人。

這廂謝慧齊在廚房裏做油臘肉,十月的天已經冷了,很快就是冬天了,只會更冷,天氣冷,拿油做的肉也不容易壞,到時候路上熱着吃也香得很,省了到時候再做的麻煩了。

她費心做了不少不容易壞的吃食,像下饅頭下飯容易的辣豆鼓也準備了三壇子……

東三哥已經幫她跟要去京裏的商幫打好招呼了,其中一個馬幫的領頭的就是她父親以前的交好,一路有人照應着就要安全得多了。

但謝慧齊不是個坐着平白享受着別人好的人,這人情有來有往才叫人情,而且她還打着想讓那位跟父親交好的阿叔教大郎二郎些本事的主意,所以在她擅長的吃食上,她是做足了準備打算賄賂人,買來裝吃的小壇子都有二十個,要裝個小半車廂去了。

蔡婆子也跟着她一塊做,只是尖着耳朵在聽外面齊二的說話,等到齊二的聲音停了,她靠近她家姑娘悄悄說,“不知道姑娘還記不記着,咱們家以前用膳,也是一頓至少有十五個菜的呢,這還是爺跟夫人嫌吃不完減了份例的,就是老夫人,您祖母一人用膳時,一頓也有二十個菜!”

蔡婆子狀似興致勃勃說起昔日光景來,也是想讓她家姑娘別覺得別人家有這麽多浪費的有什麽好的,他們家也是風光過的。

謝慧齊也明白她話間的意思,微笑點了下頭。

她當然記得,但一頓十幾樣菜這是公侯家中的常态,拿來說也不值當說。

但擺十五日的流水宴,那就奢侈了。

謝慧齊記得先帝忌奢,宮中擺大宴也不過五日,這能擺十五日的,也不知是哪家的爺。

等車打好,買回來的兩匹馬也養了幾日,東西準備得差不多,蔡婆子的身體也好些許多後,謝慧齊就專心等着商幫那邊的人來通知他們上路的消息。

周圍也把馬套上了大車,他帶人打的大車有四只輪子,非常的堅實,按姑娘的吩咐,他們還多做了幾只輪子準備替換。

車子有兩輛,一輛齊二趕,主要是載人,第二輛是周圍趕,上面載的是謝父的屍首和帶去京中的物什,裏頭謝慧齊也備了個軟窩,不管是她還是大郎二郎要是想守父親的靈,都可陪在身邊。

這次去京中結伴的商幫有兩隊,一隊是與謝父有交情的徐家幫,是河西過去幾百裏的一個深山裏出來的馬幫人,這些人都是一個姓的寨裏的人,馬幫裏頭的人要是有個好歹沒了,也是回他們深山裏的族裏去找人來填,排外拜得根本不接受外來人,其領頭的人名叫徐黑山,他走南闖北也有近十個年頭了,在河西賣貨的時候沒少受謝進元的幫忙,一來二去也就跟謝進元熟了,他是前幾個日子才帶的商隊進的河西,一聽謝進元人沒了也是震驚,等吳東山找上他問他是不是要去京中走商的事,他就答應了帶着謝家姑娘進京的事情,就當是還他與謝大人往日的情。

所以謝慧齊能跟着這隊馬幫走,也是承了他們父親跟徐黑山的情誼。

第二個隊就是河西本地的馬幫屈家幫了,這屈家馬幫跑了近三十年的行商,現在的領頭人是屈家第一代領頭人的長子屈大栓。

屈大栓是從河西到京裏去換貨的,不像徐黑山,徐黑山是先從南邊進河西,再從河西走京城,走的路老遠去了。

但徐家幫有那個走遠路的本事,他們馬幫裏就是帶着煮飯的婆娘,也是一個女人能打贏幾個漢子的厲害人,所以要是順路,河西本地的五個馬幫都愛跟徐家幫搭夥,而這次徐黑山為了帶謝家一家人進京,就選了跟謝進元先前交情也不錯,自己本身實力也不俗的屈家幫搭夥走這一趟。

屈家幫的人一聽要帶謝家的人進京,也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照應。

屈家幫的第一代老幫主還喝過謝慧齊給送的藥酒,屈家也有不少人之前來給謝進元上過香,而馬幫絕大多數人是漢子,少有幾個才是婆娘,陽氣重,所以也不怕隊伍裏多具棺材。

徐黑山也是一收好河西的貨就走,不等吳東山再去問,就送了信過來,日子就定在十月十八日,後天走。

一得準信,謝慧齊就帶着兩個弟弟去了相熟的人家去道最後一次禮。

到了王家,謝慧齊沒再進屋,寶丫娘在門口拉着她的手哭得泣不成聲。

王寶丫十一月出嫁,一進被她娘拘在深閨裏不能出門,再加上家裏的有人意瞞着,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謝慧齊就要走了。

寶丫是快要出嫁的新嫁娘,之前見過戴孝的謝慧齊一次已是寶丫娘心軟了,這次是萬萬不能再讓她見了,所以寶丫娘一直不敢說,怕丫頭哭着鬧着都要見她的慧齊妹妹。

現在見謝慧齊來道別,明日就要走,寶丫娘又是疼心又是慚愧,一時之間哭得連氣都喘不平了……

王大嫂在一旁看着也是直掉眼淚,為了瞞寶丫,她們連門都掩上了,都站在門外說話,她也是心中難受,抱着大郎二郎的頭哭道,“別怪我們狠心,別怪啊……”

謝慧齊給寶丫娘擦好眼淚,帶着弟弟們鄭重地給她們一跪,“伯娘,嫂子,我們這就走了,你們多保重。”

離人不能多話,一多話眼眶就會輕易掉出淚來,謝慧齊不敢多講,拜別的話一說完,就帶着弟弟們快步逃也似地走了。

這時屋子後面的小院子裏,和王二嫂呆在一塊繡嫁妝的寶丫擡起頭茫然地看了看門外,轉過頭來納悶地問她二嫂,“二嫂,慧齊妹子是不是來我家了?我怎麽好像聽到她的聲音了?”

來幫着婆婆打掩護的王二嫂不敢擡頭,她低着頭繡着話,“嗯”了一聲,道,“你聽錯了,你老覺得她來看你,可你不懂事她還不懂事嗎?她這頭七還沒出幾天了,肯定要再等等才過來找你玩兒。”

“唉。”寶丫一聽可不就是如此,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沮喪地低了頭,“這都好多天了,娘也不讓我去見人,頭七過了就可以見的了嘛,講那麽多幹嘛。”

她頭低得太快,以至于沒看到她二嫂這時候眼睛裏掉出來的眼淚打在了手上,滾落到了地上……

可就是瞞過了這天,等十八日謝大人一家要出河西的這天,河西鎮的百姓吹起了悲怆的瑣吶,嗚鳴的銅鼓,為他送行,這事是再也瞞不住了。

而住在王家隔壁的老人也在用他沙啞的噪子在唱喝着為河西鎮懲兇揚善的謝提轄大人送行,“一路走好,遠路莫急,魂歸鄉兮……”

寶丫娘是想瞞都瞞不住了。

王寶丫聽着聽着就覺得不對勁了,而她娘早一步出去把她的門給鎖了。

在早上謝家人一家出鎮的時候,回過神來的王寶丫扒着自己被鎖了的門,哭得聲嘶力竭地哀求,“娘,娘,慧齊妹妹要去哪啊?謝叔父不葬在我們河西了?他們要回哪啊,娘,娘,讓我去見妹妹問問她啊,求你了,求你了……”

“娘,求你了,讓我去見吧……”

“娘,讓我去啊,她要是回家鄉,那可是最後一眼了啊……”王寶丫扒着門,手見血了也顧不得管,她不斷地哀求着,“讓我去見吧,就見一眼,就遠遠地看一眼,我只看一眼啊,娘。”

只看一眼啊,這樣都不行嗎?

外頭的寶丫娘捶着胸口流着淚,她的心啊,被她的丫頭哭得都碎了。

☆、第一更

殇歌怆天,紙錢在空中紛紛揚揚,落到了地上。

馬車遠了,送到鎮口的河西鎮百姓翹首望去,直到看不到馬車的影子了,只能三三兩兩地嘆息着相伴而回。

從此,河西再無謝進元,再無謝家人。

載着謝進元棺木的馬車上,謝慧齊抱着在懷裏哭的二郎,不斷的拍着他的背,久久,二郎在他阿姐的懷裏也就睡了。

大郎謝晉平看着抱着小弟疲倦躺在一角的阿姐,他輕輕地靠了過去,把他阿姐往懷裏帶。

已經許多日沒好好歇過的謝慧齊睜開眼,擡頭看了動作停下的大弟一眼,抱着二郎靠在了大郎的肩上,又閉上眼睛,嘆息地道,“我們的大郎大了。”

是真的大了,已經能當她的依靠了。

她何其幸也,蒼天給了她再世的生命,給了她再好不過的家人,可又是何其不幸,老天給了她最好不過的母愛父寵,卻又在十幾年後,一個接一個地奪走了她的這些所有。

而她現在已經再也不能失去她現在的這些了。

她身邊的這兩個,她輸不起他們了。

一個都失去不起了。

“阿姐……”

“嗯?”

“阿父會做的事,我都會做的。”

他終有一會會像他們阿父一樣,為他的阿姐,他的小弟,撐起這個家。

“阿姐相信你。”謝慧齊靠着他瘦弱的肩,模糊地笑了。

她相信他。

因為她會一直跟在他的身邊,看着他好好地往前走。

馬幫的行程走得并不快,因為他們一路要賣貨收貨,無論是經過鄉村也好,還是小鎮也好,只要有人買他們的貨,或是他們要收貨,他們都會停下步子。

但一般的小買賣他們是不做的。

沿路的村莊要是有賣的東西,往往都是一個村的一個村的由一家收好,搬到馬幫經過的路上,等着他們來。

徐家馬幫跟屈家馬幫都是老馬幫了,所以對一路休息的地方也控制得好,往往一天到傍晚或者入黑,總是能走到常借宿的地方歇息,很少耽擱什麽,也很少在外面什麽都沒有的荒郊野地過夜,足以看得出他們的老練和豐富的經驗來了。

謝慧齊走了幾日也并不辛苦,有時候馬幫走得慢了,她都會下馬車跟着走一段,練練筋骨,省得馬車上坐久了血脈不通,身上浮腫。

她并不跟馬幫的那些漢子們打交道,那領頭的徐阿叔,她也只是領着大郎二郎去拜見的時候見過,其餘的時候,她只在馬幫停下打尖的時候領着家人過去幫那些煮飯的嬸子們的忙。

謝慧齊跟蔡阿婆做飯都有一手,就是做的大鍋飯大鍋菜,也因火候等細節的不同,做得要比一鍋炖要好吃些。

徐家幫煮飯的那三個嬸子都是馬幫裏的人的媳婦,窮人家讨生活就沒那麽多男女之防,但她們被大當家的說過,這跟着的謝大人之女跟她們不一般,要敬着些,但沒想她帶着家人幹起活來毫不眨眼,也能讓她們輕快許多,次數一多,這幾個平時默不吭聲的婦人也主動跟謝慧齊說起話來。

深山裏出來的婦人只會說她們的家鄉話,謝慧齊會的只是河西話和京城話,往往兩方人說起話來都得連蒙帶猜,就這樣,幾個人處得還挺高興,交流起來就是聽不懂雙方說的話,也是高高興興地你說你的,我說我的,至少情感上是不生疏了。

而跟着徐黑山的大郎謝晉平和小郎謝晉慶也是勤快不已,徐黑山收貨他們就遞秤杆,收好貨就幫着提東西。

有時候那麻袋比謝家小郎高,一趁人不注意,謝家小郎都會背着拖着往騾車上扛,別提有多懂事。

而照看他們的周圍更是比馬幫裏力氣最大的那個壯小子還要力氣大,有次馬幫裏的騾子掉山溝裏,他跳下去就把騾子一舉扛了上來,惹得後面馬幫裏的漢子跟他切磋個不停,一來二去,也切磋出了點情義,還會教周圍幾招。

過不了幾日,徐家幫的徐黑山發現謝家人進了他們馬隊裏,居然沒給惹什麽麻煩,反而還能幫襯着他們這一行人點,他也是笑了。

這謝家人,果然是謝家人,一家大小從主子到奴婢,沒一個是不懂事的。

等到熟了,謝慧齊也會跟徐黑山說幾句話,因着她開口跟徐黑山求了教教兩個弟弟點防身之術,所以她備的那些吃食也就派上了用場,當了師傅費。

其實大郎二郎是會武藝的,他們都被他們阿父精心教過,就是父親不在家,也是隔一日就要打半個時辰的樁。

而在武藝這塊上,二郎要比大郎強些,因之前大郎想當文官,讓弟弟當武官,二郎練的時間便久一點,真論起來還要比他大哥厲害些許。

因馬幫每日早上都會練武,謝慧齊通過幾天的觀察,發現徐黑山這些人會的都是實戰經驗,也就是說這樣的人說上花俏的動作沒有,跟人打起架來,往往都是一擊即中的招法。

而這些,他們阿父是沒法教弟弟們了。

謝慧齊跟弟弟們私下說清楚了利害關系,隔日就帶了他們去拜師,但拜師沒成功,徐黑山說教他會教,但這聲師傅當不起。

怎麽說來,謝家也是官宦子弟,他這跑商的賤民當不了正經人家的師傅。

所以謝慧齊也就只能在師傅費上補償點了。

過得幾天,謝慧齊也會在馬車停下買賣的時候下車隔着點距離聽他們講生意,她倒不是想也跟着倒騰,畢竟借着人家的光上京還這搶人家的生意也太不厚道了,也太蠢了。

她只是想多見識點,其實算上從京城到河西的那一次,她這是第二次出遠門了,但第一次她年紀還小,一路上只忙着照顧當時更小的弟弟們,哪有如今這樣的體力心思去看別人。

不過不搶生意,但她做點針線活賣賣,就是賣給徐阿叔也是好的,這就算不上搶人家的買賣,而跟人做買賣了。

等到十一月,北邊的天就越發的冷了,謝慧齊就拿了她們一路做的棉大衣帶着婆子和丫鬟去找徐黑山。

徐黑山把那開襟的棉衫一套到身上,啧啧出聲,“還真是恁個暖和,侄女兒你哪弄的棉花?”

“還是您放在于家鋪子賣的那批貨呢,”謝慧齊露出點笑顏,“不瞞您說,于大伯家鋪子棉花都讓我給買了。”

徐黑山也是一樂,“嘿,敢情你還是我主顧。”

謝慧齊點點頭,笑着露出了幾顆潔白的小貝齒,“現在換徐阿叔當我的主顧了……”

徐黑山哈哈大笑,他是個爽朗的漢子,一拍大腿就道,“中,阿叔一件給你八錢銀,你看中不?”

大忻朝的八錢銀就是一兩銀,一兩銀一千個銅板,一件棉大衣的棉花要五百個銅板,布的話,裏頭的那塊要好些,算下來要五十個,外面的那塊就只要三十個子了,扣除掉成本,她們也掙了個四百二十個銅子的人工費,不便宜了。

謝慧齊一算腦瓜子就明了,點頭就道,“中。”

徐黑山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如果不是小姑娘年紀大了,他還真想揉揉這一本正經的小姑娘的頭。

笑罷他也認真了,道,“阿叔這裏人多,光自己人都穿不來來,一兩銀這樣子的長襟衣裳,樣子還好瞧得緊,我看你們的針腳也嚴實得很,那做工也比得上繡紡的繡娘了,阿叔也不瞞你說,你稍微換塊好一點的布料,換你們京裏至少也得三四兩銀去了,你做得了幾件就幾件,先賣給阿叔幾件,回頭阿叔在路上收了棉花,也低價賣與你,你多做些,回頭阿叔幫你在京裏找熟腳賣了把錢給你,一個銅子也不要你的,還你幫我們做衣裳的情,你看中不?”

“我看中。”謝慧齊跟着他中。

徐黑山又被她逗笑,“你這小姑娘,咋這麽精呢。”

徐黑山說的大致是河西話,但可能也因他走南闖北的多,口音還有點像謝慧齊後世所知道的河南音,別人聽得不習慣,但謝慧齊聽着是沒問題的,跟徐黑山一搭一說的,大小兩個還蠻聊得來。

謝慧齊這廂把手裏做的五件經她改造得像儒衫的棉大衣給賣出去了,回去的路上,蔡婆婆對着老天爺連拜了幾拜,“多謝老天爺啊,多謝了。”

逗得紅豆笑個不停。

而蔡婆子她還真是生怕賣不出去,大姑娘要是知道得不了什麽錢,心裏會不好受。

人一旦熟了起來,也就放得開了,謝慧齊也時常把壇子裏的好物拿出來給馬幫的人加食,那頭屈家幫的人老跑過來蹭吃的,謝慧齊知道後,也送了兩壇子的油辣椒跟辣豆鼓過去。

在屈大栓過生辰那天,當天晚上在打尖的小客棧裏,謝慧齊還借了人家的廚房,給屈大栓做了碗長壽面讓大郎帶着小郎送過去。

謝慧齊是不遺餘力帶着兩個弟弟在衆人面前培養好感度,跟着這群每日愛高談闊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漢子久了,每日臉上都不見笑顏的大郎臉上偶爾也會出現點笑意。

馬幫的人也是什麽都有,謝慧齊平時都是在後面齊二駕的那輛馬車跟蔡婆婆紅豆紅菊她們處在一塊,但每天也會抽點時間到前面父親的馬車裏跟陪着父親的大郎二郎說會子話,說說他們每天經的事,跟他們分析每個人是怎麽做人的。

而這些裏,誰最受人喜歡,誰最有威望,誰最被人看不起,都是謝慧齊跟他們讨論的事情……

而謝慧齊知道,只有從這些活生生的人際來往裏,大郎跟二郎才有切身的體會,才能得出最實際的經驗,才知道怎麽跟人打交道。

不至于進京後,無垢得連人的善意還是歹意都分不出來。

還好馬幫走得慢,這一路還有很長的時間讓她教他們許多東西。

過去是她太護着他們了,所幸現在一切還來得及,為時未晚。

☆、第二更

前路漫漫,到十一月底,他們才走了一半多一點的路程,馬幫也不特意趕快,他們就是想恰好到年底的那段時日正好趕到京裏,趕上過年家家戶戶都要添年貨的時候,他們的貨也能賣個好價錢。

謝慧齊也不急不忙,她一路要忙的事太多,要費心照顧弟弟們,要想法子掙點錢,一點到了地方歇息,她也會到當地挑點有意思的小東西買。

她這也算是憑自己的眼光淘,有時候瞎貓撞老鼠,也能以小錢淘到幾件好物。

這些也算得上是她以後和大郎二郎的家底了,雖說現在沒進京,也不知以後他們家的光景,但多些東西傍身對他們姐弟來說也是好的。

她出去的時候也是戴一個鬥笠蓬子,從頭掩到膝蓋去,她往往都是跟着馬幫出現在街市的,那些當地人都當她是馬幫裏誰家的小姑娘或是小婆娘,馬幫賣貨也買貨,是手頭有點錢的,買賣往往都是做得成的,所以也有的是人樂意跟她說話。

就是這語言不通,要瞎比劃才能談得成買賣。

馬幫的人看着謝家姑娘也是樂,不用他們幫忙,她拿着手裏的銅板跟手上的十根指頭就跟人比劃得起勁,殺起價來比他們這些老買賣人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天進了一個鎮,馬幫停下做交易的時候謝家姑娘也下來了。

這廂謝家姑娘正殺得起勁,伸出纖纖三根指頭意圖把她看中的東西從六文殺到三文……

謝家姑娘膽大包天,跟人殺價往往一開口就是對半砍,往往會吓得老實本份的生意人一聽到她的價錢就倒抽一口冷氣,這次謝家姑娘也是一開口就這麽殺價,她這次也是遇着老實本份的生意人了,那生意人一數清楚她的價錢連成本價都沒有,搖頭搖得如同撥浪鼓,話都不說了,手腳也不比劃了,不斷地朝她打躬作揖求她饒命,這時帶着大郎二郎經過的徐黑山也是看得嘿嘿樂,回頭對那兩個小的說,“你們阿姐可真是了不得。”

他這純粹是誇意,二郎聽了臉就往上一揚,讓人只見鼻孔,“我阿姐最厲害!”

一臉的與有榮焉。

大郎卻笑笑不語,垂下眼,掩去了眼裏的神色。

他姐姐是厲害,她也只能厲害,除了必須厲害之外,她沒有別的辦法。

他現在還太沒用,什麽都給不了她。

而對謝慧齊來說,這一路天天趕路雖也有點辛勞,但充實得很,眼看着她備的東西一天天豐盈了起來,東西都有增無減,手中的銀錢也是,她每天跟她阿父說話的時候都要樂呵幾句,報喜報得那個叫高興。

她這也是鑽錢眼裏去了,鑽得不亦樂乎。

這可是他們姐弟以後生活的保障。

她的貴重東西也都是放在前面父親的馬車裏,值錢的東西都是塞在棺材下面,她每日都要帶着大郎二郎拜拜,讓他們阿父好好呆在車上保護他們的財産。

等到十二月的中旬,離京城不遠了,馬車裏也塞了個滿當,謝慧齊已經開始給大郎二郎做進京的衣裳了,她買的是結實又經看的布料,算不上頂好,但也絕不寒酸了。

她還給他們做了幾件新孝服當裏衣穿,衣裳上也還是繡了父親的字。

一路上大郎二郎穿着裏襯繡着父親字的白麻布衣一直不願意脫,孝服都穿到黃了都讓人看不出孝服了,可進京了就這不能這麽穿了,穿在裏頭,也算是個心意。

“穿得跟京裏人一樣,就不打眼了。”謝慧齊在這日早上過來看弟弟們着穿的時候,跟不願意換衣的二郎耐心地道,“有時候不打眼,才能活得久。”

二郎還是不依,“那我阿父走了,我給他穿孝衣,是我願意,旁人有什麽話好說的?”

“因你跟他們穿得不一樣啊,他們就看你,就說你。”小崽子們是她親手帶大的,不管是胡攪蠻纏還是講道理,謝慧齊都能對付他們。

“那我不管,我就要穿這個,穿三年。”一路的長途奔波讓二郎長個了,白嫩的皮膚也變得黃了一點,他在外嘴可甜,愛跟人笑,是最讨人喜歡不過的了,就是在他們阿姐面前,他還是還孩子氣還蠻橫。

“那他們還會說到我身上來呢,讓自己小弟弟穿得這麽髒還不收拾,會說我不會過日子呢。”謝慧齊仔細地疊着他們的新裳,慢悠悠道。

“他們憑什麽說你!”二郎不依了,他最讨厭有人說他阿姐的不是了。

要說也只能說她的好。

“就憑你不聽我的話,不願意換衣裳呀。”謝慧齊慢慢道。

“可我是給我阿父穿的嘛……”二郎說不過,眼圈都紅了。

“穿在裏頭也是一樣的嘛。”其實熱孝過了,沒有要穿孝服三年的說法,但謝慧齊也知道弟弟如若不這樣,不讓見到他們的人都知道他們阿父沒了,心裏的悲痛就沒有可藏之地,他們還小,能忍成現在這個樣子,她已經覺得他們夠懂事的了。

所以她不急,什麽都不急,做不得的事,她慢慢跟他們說就是。

“嗯,穿在裏頭也是一樣的。”這時候大郎點了頭。

二郎見兄長答應了,無可奈何地道,“那好吧。”

“阿姐這樣做,有什麽用意嗎?”大郎接過姐姐給他們的新裳,垂着眼睛問了她一句。

“看着阿姐說話……”見他又下意識就垂眼睛,謝慧齊叫他擡眼。

等大郎擡起眼,謝慧齊摸了摸他的頭,“下次跟阿姐說話,跟別人說話都要這樣知道嗎?你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在心裏想想就好了,但要是躲着別人不看,聰明人就猜得出假了。”

大郎下意識又垂眼,但又飛快擡起眼皮來,然後看着他阿姐點了點頭。

這麽小,卻要學着像大人那樣過活了,謝慧齊忍住了心中的心酸,不再就這事說下去,接着他先前的問話說,“阿姐不知道進京是什麽樣子,可那裏是阿父娘親的仇人們住的地方,阿父帶着我們在河西那麽遠的地方都死了,現在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誰也不知道我們往後會怎樣,阿姐想我們只有不打眼,才可能活得久一點,知道嗎?”

所以即便是想着那個疼他們阿父的祖母有權知道他們阿父過逝的消息,謝慧齊也狠下了心腸只送了報喪的信,沒提他們回京安葬父親的事。

她怕要是謝侯府知道了,離那些人知道也就不遠了,到時候憑他們幾個早被謝侯府逐出了家門的小輩,哪來的能力與之相對。

就是他們祖母有心護他們,也無能為力,就跟她當年保不住他們的父親一樣。

雖然謝慧齊也不能保證他們進京後不被這些人的耳目知曉,但到底低調要比高調安全一些,小心行事比魯莽沖動要好一些。

“知道了。”大郎這次看着謝慧齊的眼點了頭。

他跟二郎都長得極似他們阿父,就是年紀尚小,就已極其俊秀,不過不像二郎長像完全随了他們父親,大郎的嘴唇随了他們的娘親,因此玉面少年比之父親更多了幾分精致,但他這也是再完美不過的貴族少年的長相了,可如今這樣的一張臉面若冰霜,一個人在的時候更是面無表情,謝慧齊往往看他看得久了就心痛難耐。

她的弟弟們,如若當年沒出意外,他們會是京城裏再風光霁月不過的少年。

可現在得跟着她,就像老鼠一樣地四處打洞鑽洞躲着人茍且偷生。

她心中豈能好受。

“阿姐,我也知道了。”二郎受了教,垂頭喪氣地把臉貼到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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