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重返十七歲

江浔睜開眼,發現自己蜷着腿睡在汽車的後座。他倏地坐起,像頭剛出生的小鹿扒着窗戶,用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往外看。

“怎麽了?”坐在副駕駛的是他的母親陳筠,“做噩夢了?”

“沒、沒……”江浔正襟危坐于後座的正中間,透過正前方的後視鏡看清了自己的臉——那是張十六七歲的臉,青澀,幹淨,眼裏的光純粹。

“我們……”江浔的心怦怦直跳,“我們這是去哪兒?”

“睡了一覺全忘光了?”陳筠剛要繼續講,手機就響了。那是客戶打來報單的,陳筠從包裏拿出紙筆記錄,邊說邊記錄,大碼三百雙,小碼兩百八十雙,诶呀老板,小碼也拿三百雙去好了……什麽?要我再便宜一點,不行啊老板,現在鞋底鞋幫鞋靴的價格都在漲啊,我們一雙真的就只能賺您幾毛錢,您還叫我們便宜……

江浔看向窗外,默默地聽她媽做生意。他們家有個規模不大的鞋廠,像無數個江省其他的小企業一樣,她媽是從銷售到會計全部自己上的老板娘,他爸主內跟機器打交道。江浔的性子随江穆,他父親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所以他們父子之間的交流很少,陳筠打着電話回答不了江浔,江浔也沒有問他爸,而是低頭,右手捏着左腕上的吊墜,那上面有一片花瓣失了光輝,那是他入夢的證明。

他回到了過去,他重返十七。

看着沿路的樟樹綠松,江浔自個兒也慢慢想起身處何地。山海市是一個縣級市,三面環山一面向海,很多廟都修在山腳或山腰,他們現在要去的就是江浔奶奶戴佩雲做幫工的普濟寺。

高一的時候江浔在班裏能排前五,是老師關注的重點種子選手,但高二考進尖子班後,他在全校的排名沒怎麽變,在高手如雲的尖子班就成了末流,眼看着過了這個暑假就高三了,江浔壓力越來越大,他父母擠不出時間陪他,就把他送到奶奶做幫工的廟裏住幾天,算是靜心。

江浔當時也是樂意的,從有記憶起,他跟父母就聚少離多,多跟奶奶生活在一起。這并不是說他是留守兒童,而是他爸媽把時間都放在那個鞋廠上,奶奶把飯做好了,小江浔坐在桌前,等了半個小時他們都還在廠裏,好不容易回來了,江浔也睡了。如此一來,江浔自然是和奶奶親,與其呆在那個一個人的家裏,不如去廟裏陪奶奶。

車很快就到了普濟寺。江浔自己拿着行李上了香客留宿區的二樓,進了奶奶的房間。陳筠還想叮囑什麽的,一開口沒說兩個字,又一個電話來了。她當着江浔的面接,從包裏拿出本子放在擡起的大腿上記數字。

陳筠體胖,一米六體重一百一十斤,單腳站立就容易站不穩。江浔拿過她手裏的紙筆,聽着對方從手機裏洩出來的聲音,幫陳筠記下。

這讓陳筠一愣,挂完電話後,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江浔于是露出一個安撫的笑,說:“你們快回去吧,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好。”陳筠出門,欲言又止地看了兒子兩眼,還是下了樓。江浔靠着欄杆站立,看着陳筠往車的方向走。拉開車門後陳筠回頭,沖江浔招手道別,江浔也擡起右手,五指纖長骨節分明,沒有絲毫冬日裏的紅腫狼狽。

他目送那輛桑塔納駛離,旋即撒腿跑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看過去。但他身子十七歲,身體素質還是二十四歲的活瘦宅,眼跟前又沒個楊騁給他打雞血,他跑了兩層腿腳就發軟。

他于是坐在三樓的臺階上靠着欄杆喘氣,四下無人,他便像只小狗一樣吐了吐舌頭。留宿區的廊道牆面都做了镂空設計,江浔面前就有一個扇狀的洞,洞外風聲兮兮,竹葉随之飄動,他猛地大吸一口氣,唇齒間留着山野特有的清香。

這确實是個靜心修行的好地方,他享受這久違的家鄉的風和空氣,不由閉上了眼。再睜開,他的視野裏出現了一雙運動鞋,鞋子的主人蹲下/身,好奇又考量地看着他。江浔被那眼神驚得本能起身,血糖一低眼前一黑,膝蓋不受大腦控制地就要一彎。

但他沒有從樓梯上摔下去,夏清澤很機敏地注意到江浔的不對勁,跨上臺階扶住他的的肩膀和腰。這讓他們之間的距離縮得很短,江浔都不需要仰頭,視線裏就滿滿都是夏清澤。

“沒事吧。”夏清澤問。江浔回過神來,往後退了一小步,說,沒事。

“可是吃飯了。”他指了指一樓的食堂,“你先去吧,我去叫其他人。”

“好。”江浔乖乖應聲,在夏清澤的注視下跑下樓。他穿着短袖,夏清澤的手剛才正好握住他手肘偏上的地方,他越往食堂走,裸露的被觸碰過的皮膚就熱。他害臊,都不敢擡頭怕別人發現他臉紅,直到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喚他:“寶貝孫來啦。”

話音剛落,江浔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都還沒感受到悲傷或喜悅,他的身體就應激做出最實誠的反應。江浔記得小時候做好詞好句的摘抄,每個人的本子裏都會有一句“眼淚似斷線的珍珠”,他也抄,邊抄邊對這個淚量存疑,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哭得如此梨花帶雨。

但他的眼淚現在也決堤了,他沖到奶奶面前,将人抱住後嚎啕:“奶奶你別上屋頂!你別在臺風天上屋頂啊奶奶,別上屋頂啊!!!”

恸哭不過如此,所有人都放下碗筷,錯愕地看向江浔,戴佩雲也被吓到了,見寶貝孫哭得那麽傷心又語無倫次,她雖不知緣由,眼睛也冒了出來,幹癟的手拍着江浔的後背,一遍一遍地說,不哭不哭哦,奶奶在這兒哦。

江浔還是哭,背也越來越弓,哭到最後嘔了好幾聲,幾近昏厥。不知是誰去請了方丈師父,師父扶着哭到精疲力竭的江浔,掐他的人中。江浔在淚霧中睜開眼,看到師父神色一詫,輕念了句“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戴佩雲抹江浔滿是淚痕的臉,“寶貝孫你是不是生病了,不要怕啊,奶奶帶你去醫院,奶奶陪你。”

江浔呆呆地看着圍着他的其他香客,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們關切的目光,他沒氣力再哭也沒氣力說話,真要開口,他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寶貝孫你哪裏不舒服啊,”戴佩雲聲音哽咽,手足無措,“你跟奶奶說說話呀,哪裏不舒服,奶奶給你揉揉。”

江浔想開口叫奶奶,說自己沒事,但他喉間一有氣,就全變成了哭意。他強忍着,強迫自己冷靜,他聽到有人幫他喊了句:“奶奶。”

“他應該沒事。”在門口目睹了一切的夏清澤走近,扶着呆滞的江浔坐下,對戴佩雲說,“他應該是太想您了,所以情緒比較激動。”

“啊?”戴佩雲也坐下,揉江浔的手詢問,“到底怎麽一回事呀,是不是、是不是學業太辛苦了,身體吃不消才這樣,還是——”

“想你……”江浔終于能說出話了,“奶奶我好想你。”

“傻孩子,”戴佩雲總算舒了一口氣,“這就不是一年半載、三年五年不見,怎麽想成這樣。”

“就是三年啊……”江浔的哭腔太重,說了什麽誰都聽不清。他也不想再給別人添麻煩,穩定住情緒,先和奶奶一起吃飯。夏清澤沒和他們坐同一桌,吃完飯後随方丈一同離開,也不知道去了哪兒。江浔則和奶奶回了房間,一進門,他就從後面給奶奶一個熊抱。戴佩雲一把老骨頭,被江浔撞疼了,但一句指責都沒說,擡手去摸孫子的頭發,怎麽都摸不夠。

江浔撒嬌,說要和奶奶在一張床上午睡。他們住的樓是新裝修的,房間裏有兩張一米二的單人床。戴佩雲說她這次來本想住舊的那一棟,那裏的床和江浔學校宿舍裏的一樣上下兩層,但寺廟管事考慮她年紀大了,怕她爬上爬上不方便,就安排了這個房間。江浔原定是在這兒住三個晚上直到農歷七月十五,但他現在想生生世世住在這兒,在這個夢裏同奶奶永不分離。

他也很警覺,身邊一空,眼睛都沒能睜開,就猛地坐起來。戴佩雲輕着聲音,讓江浔再睡會兒,江浔不依,摟住奶奶的腰,說奶奶去哪兒他就去哪兒。

戴佩雲無奈地笑,等江浔洗了把臉,帶他去大雄寶殿側方的佛堂,裏面已經有約莫三十人。他們來遲了,就站在最後一排,江浔往前望去,能分辨出為首的不是方丈,而是寺廟裏的其他師父,他們後面也站着一位師父,但其他人的背影他就都不認識了,除了第一排穿素色亞麻長袖的少年。

“寶貝孫,”戴佩雲的聲音将江浔的思緒拉了回來,“待會兒要做大拜,總共108個,你要不就在旁邊看着好了。”

“不,”江浔固執地搖頭,“我陪你。”

“好好好,”戴佩雲笑,“那你要是拜累了,再去旁邊休息,好不好?”

江浔不肯:“我不累,我一直陪你。”

戴佩雲知道勸不動他,不再言語。江浔的信念是堅定的,但真開始大拜,他身體的疲憊和長期不運動所帶來的肢體不協調就暴露了出來。戴佩雲就怕他摔了,小聲說:“寶貝孫,別太勉強,佛祖菩薩知道你心中有誠念,不會怪你的。”

“不行。”江浔邊說,邊默念為奶奶祈福的話。他在努力讓自己的姿勢更标準,但踮腳後一個沒控制好,身子往前傾差點摔了一跤。這被後面的那位師父看在眼裏,他讓江浔停一停,問戴佩雲這孩子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江浔逞強,說自己只是第一次大拜,還沒學會标準動作罷了。

“啊,第一次啊,”師父也是好心,“那我找個人幫幫你。”

“清澤,”他輕聲一喚,引得第一排的那個少年在佛陀眸下回頭,“你來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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