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橋上清澤橋下水
去!怎麽不去,當然去!江浔“啪——”得一聲關門,十來秒後再出來,衣服就換好了。
“走吧!”江浔拿起那兩個塑料桶,情緒高漲。
“……就這麽去?”夏清澤看了看江浔的穿着,有些遲疑。江浔一想到他讓夏清澤在門外站了這麽久,再不想耽擱,大着膽子推推他,說,走呀走呀。
夏清澤于是沒再說什麽,從江浔那兒提過一個桶,領着他往寺廟外走。普濟寺傍山而建,寺廟後門就是踏平的山路,江浔跟在夏清澤身後,和他拉開三四米的距離。他剛才太激動了,衣服鞋子都是随便穿的,等開始爬山了,才突然發現,自己穿了雙人字拖。
他體力本來就吃不消,又沒穿合适的鞋子,速度自然越來越慢,但夏清澤沒催,不僅放慢腳步等,每走一段路都會回頭看看。
“我們……”江浔扶着膝蓋,喘着氣緩緩,手裏另一個桶已經不知什麽時候也被夏清澤拿去了,“還要走多久啊。”
“就在前面,”夏清澤用下巴指了指高處。
江浔擡頭,看到不遠處的二十多米高的石壁上的小瀑布,深吸一口氣,像只脫缰的大狗往前爆沖:“好!我們一鼓作氣!”
五分鐘後——
江浔和夏清澤坐在山腰的小涼亭上,江浔裸着雙腳,腳邊的人字拖一只斷了鞋帶。夏清澤坐在他旁邊,輕笑道:“你要不就在這兒等我。”
“不行!”江浔只是聲音響亮,腳趾頭不安分地絞到一塊兒。
“那你小心點兒,前面石頭多,別踩到青苔上了。”
江浔用力點頭,赤腳跟着夏清澤繼續往前走,沒幾分鐘就抵達目的地。江浔不算易出汗的體質,但這一路下來,他身上也濕津津粘膩膩的。夏清澤臉上也有汗,他脫了鞋踩進瀑布下的水坑,蹲下/身呼起一抔水打在臉上,泉水順着他的臉頰往下淌,再站起,上衣晃蕩着貼近皮膚,能隐隐看出腹肌的形狀。
“洗一洗。”夏清澤說着,朝站在身後的江浔伸出手。江浔本來就光着腳,一踏進那潭水,涼得一哆嗦,但這涼意很舒服,江浔坐下洗臉,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在吃冰淇淩。
“我去橋那邊灌水,你坐這兒等。”夏清澤拎起塑料桶,往右側方走去。那裏有個人工鑿出的**,上山的游客想玩水就在這瀑布下,想灌水就去橋那邊接。那座橋只有三米長,橋下的水流也很淺,并未及膝,如果沒有這座矮橋,成年人完全可以輕輕松松踏水而過。
也不知是不是時間的問題,今天山上只有他們兩個,江浔靜坐至水面重歸平靜,低頭,看到自己腫泡的眼皮。估摸着夏清澤等會兒就要回來了,他看了看橋又看了看水面倒影出的自己的臉,兩指在眼皮的地方一彈,強行把雙眼皮彈了出來。他大睜着眼減少眨動的次數,起身往石橋走去,想去幫忙。
但他貪玩勁兒也上來了,沒走小橋,踏進水流,四五步也能走到對面。可他剛走到中間的位置,夏清澤就上橋了,一手勾着兩個塑料桶,另一手捧着不知從哪裏來的大荷葉。
江浔就沒繼續往前走,小心翼翼地轉身準備回去。夏清澤在江浔對面停下,放下水桶,彎腰将那片荷葉送到江浔眼前。
“渴了吧,”他說,“幹淨的。”
江浔眨了眨眼,好不容易凹出來的雙眼皮又沒了。他雙手捧着荷葉底接過,荷葉上的泉水因為這個交接而流轉,幾顆小水滴在溪水潺潺和鳥叫蟬鳴間竄上來又落下,調皮又靈動。
“……橋上清澤橋下水。”
“你說什麽?”夏清澤正蹲着系鞋帶呢,沒聽清江浔剛才的喃喃,擡起頭問。
“沒什麽,”江浔摸了摸頭發,随意地往後攏,陽光照在他臉上,脖子上,鎖骨上,将他的笑映襯得格外純良。
江浔說:“我剛才說你真好!”
這突如其來的誇獎讓夏清澤微微一愣,很快一笑。
他們分飲盡一葉泉水,休息片刻後往山下走。江浔執意要幫夏清澤分擔,10升裝的塑料桶他原本還能左右手換着拎,到最後改為雙手環抱。這樣一來他的視線肯定受阻,一個沒踩穩,他在離寺廟還有兩三百米的泥路差點摔了一跤。
“沒、沒事。”江浔抱桶的手臂緊了緊,就怕夏清澤不讓他拿。夏清澤倒沒搶,他讓江浔把另一個也拎上,蹲**,後背露給江浔。
“是我考慮不周。前幾天這兒下過雨,後門的山路不好走,我們現在繞去正門好了,那兒的臺階都是石板的,”夏清澤道,“不過前面有車開的小石子路,你光腳踩上去會受不了。”
“真不用——”
“上來。”
江浔舔了舔唇,拘謹地把手放到夏清澤肩上,夏清澤把水桶套他手腕上,托着江浔的臀,很輕松就站了起來。和江浔沒幾斤肉的瘦不一樣,夏清澤只是穿衣顯瘦,該有的肌肉都有,肩膀也寬。江浔現在已經不會那麽容易臉紅了,但兩人的胸膛和後背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體溫隔着衣服來回地竄,他憋住了臉紅,沒憋住笑。
“笑什麽?”夏清澤問。
“啊……”江浔眼珠子一轉,“我、我剛才想到一個笑話。”
“說來聽聽。”
“好啊,嗯,是這樣的。有一天,哥哥和弟弟去山上接水,下山的時候弟弟走累了,就和哥哥說,哥哥,哥哥,我比水桶輕,我幫你拿水桶,你來背我,好不好呀。”
江浔咯咯地笑,熱氣全灑在夏清澤後頸:“這個笑話是不是很老土?”
“沒有啊,”夏清澤說,“很應景。”
走過廟門口,夏清澤才将人放下。他先送江浔回房,江浔站在門口,一摸口袋才想起自己忘帶了鑰匙。這個點早課還沒結束,他不想打擾奶奶,就準備在門口等。夏清澤看了看他又白又髒的腳,提議讓他去自己房間洗一洗。江浔婉拒,可夏清澤一個眼神,他話都說不出一句,就乖乖跟着他往後面的舊樓走。夏清澤也住在二樓,他房間比江浔住的小一點,床用的是上下鋪,但只住了他一人。
“你為什麽不住新樓呀?”江浔疑惑,尋思着夏清澤在這兒是長住,為什麽不挑個條件好一點的房間。夏清澤說來留宿的很多都上了年紀,他年輕,不挑,睡舊床就好。他給洗完腳的江浔拿了雙拖鞋,随後爬到上鋪靠牆坐着看書,把下鋪的位置留給江浔。江浔想搭話又不願打擾,就百無聊賴地盤腿坐着,等再過十來分鐘早課結束。
但等待的過程總是十足漫長,江浔也想找點事做,征得夏清澤同意後從桌上拿了本書。和在題海埋頭苦幹的江浔不同,夏清澤是那種從不刷題的學神,天賦型選手只要保持手感就夠了,課餘時間大可用來做別的喜歡的事,比如打籃球,比如看書。沒有多少人知道夏清澤到底愛看什麽書,或者說,他看的書很雜,有一段時間還全是學術型的心理學文獻,術語多得英語老師瞅一眼都腦殼疼。好在江浔随便拿的這本是中文的,裏面的句子也都短短的,是詩。他翻開,扉頁有一句夏清澤的摘抄,字跡隽秀有力——
不知原諒什麽,
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傑克遜高地》
江浔将書阖上靜坐了幾秒,覺得真是巧了。說來難為情,他看書很慢,閱讀量跟夏清澤比肯定是相形見绌,他之所以讀過,完全是因為同系列另一本名字太勁爆,他出于獵奇都翻了翻後,最喜歡的是有俳句和詩的這本。
那書他後來翻過好幾遍,折了好幾頁喜歡的句子,夏清澤只折了一頁,江浔把書翻到有折痕的地方,那首詩叫《我》,裏面只有一句——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吶。
江浔的指腹劃那幾個字,将書翻到目錄,找到乙輯在哪兒。他翻找到其中有七八句的一頁,仰頭望了望床板,手擡起又縮回,再擡起,他用指節敲門似地叩了叩,另一只手迅速将展開的書放到上鋪床沿。做完這一切後他整個人縮進下鋪的牆角,後背都在随心跳細細地抖。
那幾秒裏他是萬分後悔的,覺得自己像個行為迷惑的傻/逼,莫名其妙。他忐忑着,沒想到幾秒後夏清澤從上鋪伸出手,晃了晃那本翻開的書,示意江浔拿回。
江浔接過,握着書脊,書翻開的那一頁就是他剛才找到的,夏清澤用黑筆劃了左下角的一句——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
他知道我想給他看哪一句。
這個念頭讓江浔的心再一次狂跳,但這次,他的五髒六腑有從未有過的喜悅蔓延開來。他腦海裏閃過山林橋上的那一幕,他又開始翻找,在有“男孩系球鞋帶而擡頭說話很好看”的那一頁停下,從角落裏挪出身子,又遞上夏清澤的床。
他這次能明顯感受到夏清澤把書拿過去,過了五六秒,夏清澤垂手,翻開的那一頁寫着——江浔攏頭發時斜眼一笑很好看。
那句話的主語原本是“女孩子”,但夏清澤把這三個字劃掉,添上江浔的名字。
房間裏明明那麽安靜,江浔卻在那一刻聽到有煙花此起彼伏的爆炸,他伸手去拿書,在撲了個空後下意識握住上鋪的護欄,從下鋪站起。
他轉身,一扭頭,鼻子和夏清澤的差點碰到一塊兒。夏清澤已經不是靠牆而坐的姿勢了,他散漫側躺,一手撐着腦袋,另一只手阖上書,書封上寫着——《雲雀叫了一整天》
時間仿佛靜止在這一刻,連同聽不到的雲雀的叫喚。房間裏沒有任何聲音,房間外沒有絲毫動靜。一切都是那麽平靜,如瞬息,如永恒。兩個少年穿過這瞬息與永恒相視,一個等候多時,另一個願者上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