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同學會
那天帶着螢火蟲回晚杯後,除了偶爾需要回山海市市中心,夏清澤都住在民宿。他的房間就在江浔隔壁,他們會一起早起,在晨光熹微中繞着海濱綠道走一圈,再回來吃早飯,開始一天的工作。江浔會在自己的房間畫畫,夏清澤作為咨詢機構的老板,如果沒給自己安排來訪者,會坐在大廳旁側的開放式書房看書。
他還是和高中的時候一樣,什麽書都看,但因為最近在寫學術論文,心理學相關的文獻堆的比較多。這讓以灌水為借口實則就是想看看夏清澤的江浔想到了以前,他記得有一次晚自修,英語老師拿起夏清澤桌上那本《mindfulness-basedcognitivetherapyfordepression》,有些擔慮地問他為什麽看抑郁症相關的書,夏清澤只是很輕描淡寫地說,增加詞彙量。老師也不好再說什麽,反正夏清澤成績好相貌好家世好,是不覺得抑郁是個病的長輩眼裏最不可能抑郁的別人家的小孩。
江浔也很難把抑郁症同夏清澤挂上鈎,而且從蛛絲馬跡中推測,就算真的有人生病,那最有可能的也是承受喪女之痛的蔣靈。幾次散步中的交談也證實了江浔的猜想,夏清澤并不排斥這個話題,但講得很少,只說他大三歲的姐姐投海自殺後,他母親一直無法從悲痛中自拔,飽受創傷後應激反應的折磨。
她花了太多精力在大女兒身上,甚至都忽略了兒子,到頭來卻白發人送黑發人。後來蔣靈把夏櫻的自殺全怪自己身上,覺得是她過多的期待和規劃把女兒逼上絕路,她從此對夏清澤再無過多幹涉,就怕重蹈覆轍。
可夏清澤怎麽忍心看着親生母親一直痛苦呢,在又一次陷入重度抑郁并出現自殺傾向後,夏清澤陪她出國去了瑞士,徹底遠離山海市這片傷心地,直到去年夏清澤學業完成後才回來。
“為什麽去瑞士啊?”江浔想了想,問,“瑞士不是也有很多山嗎?”
“但瑞士是四面環山,沒有海。”夏清澤答。
“那……”江浔想到夢裏夏清澤同方丈的對話,他聽得雲裏霧裏,但一直記得,總覺得跟夏櫻有關,便小心地問,“你姐姐,究竟是怎麽……走的啊?”
“都過去了。”夏清澤并不想說,給了江浔一個不用擔心的笑,“我母親也往前看了。”
“往前看”對痛失所愛之人而言,難度遠遠大過于随那個人而去。江浔再疑惑,也識趣地不再重提那沉重的往事。他問夏清澤如果再選一次,還會不會從事這個行業,夏清澤搖了搖頭,說他不像江浔,從小到大也沒什麽喜歡到可以不顧一切的東西。人生規劃裏興趣愛好起的作用幾乎沒有,他現在做心理咨詢相關的工作,能盡自己所能幫助到那些需要幫助的,這樣的生活反而是他所有設想裏最好的。
“所以我挺羨慕你的。”他們正坐在人造的金沙灘上看退潮,夏清澤遠眺海風吹來的方向,對江浔說,“你專注畫畫的時候會發光,真可惜你自己看不見。”
江浔被他說得都不好意思了,暗暗在心裏盤算,等《居山海》做完了,他一定要搞個大大的字幕,特別感謝裏只有夏清澤一個,下面再跟着一行小字——感謝夏少爺包吃包住提供穩定創作好環境。
他已經在這兒住了快一個月,不會再像剛來的時候難為情,總覺得自己白吃白住。眼下很快就是春節,陳筠隔個三兩天給他打電話,小心試探地問他除夕夜想吃什麽菜,他都不太樂意回答,比起回家更想留在這兒,這兒什麽都有,什麽都好,最重要的是有夏清澤。夏清澤對他沒任何要求,還會三天兩頭地提醒讓他別在晚上漲潮的時候去海邊。
可這麽舒服的日子也不是天天都能過的,除夕夜前的那個周末,江浔和夏清澤一起去參加高中同學聚會。
尋常來說,高中同學聚會大多放在年後,但今年有兩個女同學都結婚訂婚,蜜月安排在春節假期,如果放在年後聚,來的人就沒那麽全。這又是高中畢業五年後的相聚,所有人都在事業剛剛開始或研究生在讀的年紀,肯定也都想看看同窗們混的如何,又在哪些學校。
夏清澤很早就被通知,高中的時候楊騁跟他的關系就不錯,這次更是提前打了好幾個電話,就怕他不來。江浔則完全是在高中群裏看到@全體人員的消息後才知道這事的,也沒人特意通知他。
他原本并不想去,可夏清澤問他原因,他不想提高三被孤立的那檔子事,就只能不是很情願地一起去了。
他和夏清澤是一起進包廂的,也坐在兩隔壁的位置,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只同窗了一年的夏清澤身上,或旁敲側擊或明目張膽地問他近況如何。夏清澤也沒高中時那麽冷淡,心态平和,誰給他敬茶酒,他第一杯都會接。江浔默默地坐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卻成了最被忽視的那一個。他其實也不希望有人注意到他,低頭吃菜一言不發,光聽大家夥說自己的故事。
他們班當年有5個考入top2,其中三個留在了北市發展,另外兩個讀碩搞科研,這次聚餐也沒來。c9高校的有十來個,這些人和其他考上985的大多都回本省發展,也有出國深造的。考211的都是班裏排名靠後的了,江浔這個普通一本又沒讀研的更是大大的拖了後腿,巴不得大夥兒別留意他。
可怕什麽來什麽,江浔正用筷子戳醋碟呢,一個聲音問:“江浔在哪裏發展啊?”
江浔握着筷子,擡頭看向發問的孟盼兮,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孟盼兮是以前的文娛簡宣傳委員,和江浔一起出過好幾期黑板報,是這個班裏少數算的上江浔朋友的。
她問得很真誠,只是單純地想知道,但随即開口的趙陽明顯來者不善,問:“是啊,這頓飯都要吃完了,我們還不知道江浔在哪裏高就呢。”
他這一陰陽怪氣,所有人也都安靜了,全都看向江浔,也開始回憶江浔這個人。江浔在原高一的班級也內斂話少,但還是有能一起吃飯回寝室的朋友。可尖子班的壓力實在太大,江浔的學習節奏一直不對,排名全靠題海戰術撐着,最後在趙陽和楊騁惡作劇般的單方面孤立下心态徹底崩了。
但他太沉默了,班裏同學沒幾個跟他熟的,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注意到他排名突然下降。當時孟盼兮有去安慰過他,可江浔就是什麽都不說,一個勁地悶聲刷題。
“诶,我記得當年班裏最能刷題的是江浔吧,”楊騁也回想起什麽了,“我和他同個寝室,半夜起來上個廁所,他床頭的小臺燈還亮着呢,我只能好心提醒他,讓他別這麽拼。”
楊騁說得還挺濃濃室友情,江浔扯着嘴角尬笑,總不能撕破臉皮,說他當初是一杯水澆他床鋪上硬要他關燈。而在班級裏,物理課代表趙陽明明知道他怕孟嘉臘,還故意不收他的物理作業,硬要他自己去敲辦公室的門。他到現在都沒明白,這倆極品為什麽在高三突然整他。好在這種捉弄只持續了一個星期。有一次楊騁玩大了,在江浔的冰紅茶裏灌不明液體,江浔差點和他打起來,他們發現江浔原來也是有脾氣的,也就偃旗息鼓。但現在他們人模狗樣的,心底裏還是瞧不上江浔,話說得自然刻薄。
“說說呗,江浔。”楊騁逼着問。
江浔放下筷子,低頭,雙手死死抓着大腿,抓到痛感蔓延到腿根,他擡起頭。
江浔說:“我在做一部動畫短片。”
“動畫片?”
“對。”江浔的嘴角很細地抖。
楊騁嗤笑,歪頭:“小孩子才看動畫片。”
“你這話說得就不嚴謹了,”說話的是另一個學霸,叫祝良,“火影忍者我從小學追到大學,現在都還在看,刷題bgm首選《青鳥》。”他看向江浔,眼神裏有好奇,“你做什麽動畫啊?”
江浔喉結動了動。這個話題得展開說才能道明白,但他面對這麽多熟悉的陌生人,表達能力直線下降,能說出話來就不錯了。
“就是動畫片。”江浔的聲音有些斷和卡。
趙陽也笑:“說了跟沒說一樣。”
他話裏的嘲諷已經很明顯了,聽得孟盼兮也皺起眉頭,覺得趙陽過分了,可又沒什麽立場指出來。所有人也都陷入短暫的沉默,趙陽剛想一笑了之打破這尴尬,夏清澤說:“是啊,就是動畫片。”
話音剛落,所有人齊刷刷地看向夏清澤,包括江浔。他們的距離最近,他看到夏清澤從容不迫地再次開口:“如果順利的話,下半年還能參加國際青年電影節。”
“……真的嗎?”孟盼兮小幅度地鼓掌。
“當然是真的。”夏清澤說着,極其自然地勾過江浔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臂膀裏護,一直溫和的雙眼掃了在場所有人一圈,最後落在楊騁身上時卻尤為冷淡。
他禮貌地在眨眼的同時轉移視線,再睜開,趙陽架不住那挪到自己身上眼神,虛虛地看向別處。
“就算能參加電影節……”楊騁還要說,“也不一定就能拿獎吧。”
“那是因為你沒看過他的作品,你看過就不會這麽說了。”夏清澤放在江浔肩頭的手緊了緊,“有一天你們會在頒獎臺上看到江浔,他的作品名字刻在最佳動畫短片導演的獎杯上。”
“他會比你們中間的任何人都有名,”他握着江浔肩頭的手緊了緊,“這一天絕不會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