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念念不忘

夏清澤一滞。

等回過神,江浔留給他的已經是背影了,他走在人造金沙灘和經年累月沉澱的淤泥之間,緩緩上漲的海水即将漫上他的腳踝。

夏清澤看着漸漸遠去的江浔,焦慮地又往後退了一步,可當那個身影就要消失在兩盞路燈之間的稍暗處,他完全出于本能的跑過去。

“跟我回去!”他一手控住江浔的肩頭,一手抓住他的手臂,強迫他轉身。江浔不依,毫無章法地掙紮。

“要漲潮了,危險。”夏清澤焦灼道。

“對啊,只是漲潮啊!”江浔完全無法理解,“又不是臺風天,這個漲潮速度能出什麽事?你看看那邊——”他指向側岸不遠處的火光,“景區那邊還有篝火晚會,那麽多人都在海邊啊。”

“不一樣。”夏清澤堅持,“你和他們——”

他沒說完,站着掙脫不開的江浔突然蹲下/身,他沒反應過來,手上脫力。得了自由的江浔迅速爬起來,往火光和燈光相反的地方跑,顯然是急于擺脫夏清澤。夏清澤追過去,喊江浔的名字,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小,潮水也越漲越快。

“江浔!”夏清澤急了,“別往淤泥上跑!”

江浔不聽,走在覆蓋大小泥坑、沒上他小腿的海水中。夏清澤在更靠岸的地方,跟江浔齊平,但不會被海水打到絲毫。江浔也發現了,那上漲的海水就是夏清澤的結界,他的小腿只要還泡在裏面,夏清澤就不會靠近。

“……你回來。”夏清澤在沙灘上跟着他一起走。

“我就是想一個人,”江浔也着急了,“你先回去行不行。”

“你跟我回去行不行?”

江浔沉默,踩着淤泥沿着海岸走,他想不明白,這兒很安全,夏清澤為什麽會這麽……緊張。

“那你怎麽樣才能跟我回去?”夏清澤越來越焦躁,急不擇言道,“好,我知道你還喜歡我了,我現在都知道了,我們——”他舔了舔唇,“我們在一塊兒都成,你先上來成不成?”

“……你說什麽?”江浔停下了腳步,面對着夏清澤,“你為什麽要這麽說?”

夏清澤看着江浔,那個不肯上岸的少年眼裏滿是受傷,從未有過的受傷。

“你對我硬得起來嗎?”江浔問夏清澤。

夏清澤斷然無法回答這個極其尴尬又露骨的問題,只能沉默。

而這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是啊,你不是同性戀,以前不是,以後不是,現在更不是。你這麽承諾,是可憐我還是惡心你自己?”他的聲音随海風飄到夏清澤耳邊,一字一句都清晰無比。

“我不是這個意思,”夏清澤解釋着,可他也知道有些情緒的失控已然無法避免,不管是他的還是江浔的。

“我知道沒有回應是什麽感覺,我知道。”他低了低頭,看到了就要湧到腳邊的海水,沒後退,用談判的語氣繼續道,“我也知道求而不得的執念放不下會念念不忘,我不希望——”

“可我對你念念不忘……”江浔輕輕地打斷。

“……我是你念念不忘,可我從來沒求過回應。”

極短暫的沉默裏,再一次湧上的海水打濕了夏清澤的褲腳。

“你先回去吧,”江浔小着聲,繼續在漫到小腿肚的海水裏走,“我一個人再——”

他短促地“啊”了一聲。夏清澤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江浔不小心踩到退潮時游客挖出的泥坑,沒站穩,雙膝都彎下跌入潮水。

那海水不深,一點都不深,江浔就算跌個四腳朝天,也頂多是嗆幾口海水,很快就能爬起來。可夏清澤覺得自己整個心都被揪死了,在那個身影出現搖晃的瞬間,他就踩進海水,在江浔徹底跌下前伸出了手。

江浔抓住了,可撲打而來的潮水讓兩人都重心不穩,連帶着夏清澤也紮了進去。鼻腔裏湧入鹹澀的海水,他閉上眼摸索着爬起身,從始至終都緊緊抓住江浔的左手手腕,那裏有一個銀镯,和系着花朵吊墜的紅繩。

他的手突然一空。

同時他睜開眼,整個身子都輕輕一抖。他坐直的同時又眯上了眼,是一時沒能适應光線,再徹底睜開,他眼前全是奮筆疾書的白襯衫。

他吐出一口氣,後背也撞上座椅靠背。他擡眼,六個電風扇正以最快速度旋轉,再環顧四周,窗外的月夜杯竹林遮擋,對面的教學樓也燈火通明。

“怎麽了?”

有人輕拍他的肩,夏清澤扭頭,看到了一臉迷惑的楊騁。他胸牌上的校徽是紅色的,夏清澤低頭,看到自己校服左胸上窄長的名牌,再看向隔了一張空桌同坐在最後一排的楊騁,說:“沒什麽。”

“噢……”楊騁皺了皺眉,還想問什麽的,眼皮突然一擡,就迅速坐端正低下頭看正在寫的卷子,也沒動筆,就是最大限度的避免和剛才進教室的人有眼神接觸。夏清澤往門口看過去,孟嘉臘抱着一疊答題紙走到講臺桌前,扶了扶腰帶後再坐下。

“張宇。”孟嘉臘放在講臺上的雙手交叉着,低眼念講義上的名字。被點名的坐在第一排最中間的男生立即起身,他最旁邊的男生給他讓道,也起身的同時他們短暫的四目相對,一個憋着笑,另一個故作驚悚狀。但那誇張的面部表情只維持了一秒,等站在孟嘉臘旁邊了,他又是乖乖的尖子班好學生。

“張宇啊,”孟嘉臘沉着一口氣,問,“楞次定律到底要用哪只手?”

“右手。”張宇答。

“到底哪只手?”孟嘉臘突然一诘問,整得張宇一懵。

“……右手。”張宇遲疑了一兩秒。

“對啊,右手,你猶豫什麽呢?”孟嘉臘手裏的紅筆抵在一道選擇題的選項上,“你做這道題的時候是不是也猶豫了,楞次定律用右手有什麽好猶豫的,安培定律才左手啊,這麽明顯的錯誤你都看不出來嗎?你後面全對,錯了這麽一道送分的選擇題,你說可不可惜?”

“可惜。”張宇不敢不可惜。

“拿回去吧。”孟嘉臘說完,轉向整個班級,厲聲道,“我知道你們怎麽想。這麽熱的天還待在學校裏補課,你們不樂意,有情緒,人也浮躁。可你們看看這次全是聯考的成績和排名,你們再掂量掂量,估摸一下自己可能的全省排名,再看看時間——”他往黑板左上角一指,“離高考就三百多天了,你們現在不努力,什麽時候努力?”

“可是老師,真的熱啊,腦子都熱得更灌了漿糊似的,怎麽學啊。”說話的是趙陽。他父母都是山海中學的老師,跟孟嘉臘也熟,有這層關系,他自然敢當着全班人接孟加拉的話。

“那你們跟校長反映,明天第一節 就是化學,你們跟陳老師說。”

“說過了啊,”趙陽苦大仇深着一張臉,“我們每次問陳校長什麽時候裝空調,陳校長都說馬上,再馬上,馬上馬上。诶喲,我要是陳校長,我分分鐘給那個大老板的兒子開後門。”

全班哄堂大笑,夏清澤也輕笑了一聲。山海高中的行政高層都是有教學任務的,就算是一校之長陳旗,這麽多年也不忘老本行化學。前幾天上課,學生們都熱到無精打采,他也襯衫濕透,就講了幾句題外話給大家加油打氣。他這個校長已經當了快二十年了,和什麽人打過交道,某一年中考結束後,一個大老板的兒子分數不夠山海中學投檔線,就私下聯系他,希望陳校長能開個後門。

“大老板嘛,很有錢的,說要給學校捐一百臺空調,就換他兒子一個入學的機會。我沒答應,我怎麽能答應呢,能考進山海中學的都是你們這個水平的,我怎麽能為了一百臺空調,就放低我們的入學标準呢!”

陳校長當時就是這麽跟班裏同學講的,邊說邊擦汗,邊擦汗邊自豪。可還要在學校待到七月中下旬的同學們都要熱化了,當着陳校長的面不敢太造次,當着孟嘉臘,還是敢抱怨的。

“說真的,只要有空調,別說七月份,整個暑假都待學校我也OK,不然太難熬了,太難熬了。”

“有多難熬?”孟嘉臘叫那個男生的名字,把他也叫上講臺,讓他改講義上的錯誤,“你們啊,就是太年輕,血氣方剛,所以浮躁。不能浮躁啊同學們,你們要時刻記着你們是尖子二班的一員,你們做出表率和榜樣,普通班的心也就靜下來了。”

“怎麽靜啊,下個星期天晚上就是校慶,大家的心早就野了。”

“那你給我上來改錯題,我幫你收收心。”

全班同學又笑,但笑完也都低下頭,就怕自己是下一個被叫到的。他們高中入學的這一年,山海市教育局的領導班子剛換,開始嚴抓陽光教育政策,為了減負和公平,從小學到高中都禁止補課和分尖子班。但山海中學是省一級重點中學,敢跟教育局正面剛。不讓分尖子班,校長愣是搞出個競賽班的概念,在高一那年暑假挑出兩個班的尖子生。暑假不能組織補課,校長就把校慶放在了七月中旬,孩子們假期還在學校就不叫補課了,而是為校慶的文藝彙演做準備,勞逸結合,文體兩開花。

“今天是幾號?”夏清澤問楊騁。

“六號。”楊騁從抽屜裏偷偷拿出手機,點亮屏幕後肯定道,“七月六號,星期一。”

夏清澤“嗯”聲,往第三排最左側看去,那裏有個空位。他第一反應是出教室找人,可他剛要站起身,前門門口就晃進一個身影,那個穿校服的少年低垂着頭無精打采,裸露的手臂上還有未幹的水漬。他太恍惚了,撞上了背對講臺改錯的一個同學,他們兩個都愣着,直到孟嘉臘抽出一張講義,“啪”的拍在講臺另一側,說:“江浔。”

江浔肩膀一聳,像是小松鼠一樣把雙手收到胸前,挪着步子走到孟嘉臘旁邊。夏清澤注意到他手腕上有镯子也有紅繩,也看清了他水痕未幹的臉。

“去洗臉了?這麽熱?”孟嘉臘口頭禪似地問,“這麽浮躁?”

江浔迅速搖頭,就是在夢境裏,他面對孟嘉臘也不敢浮躁。

“那大題怎麽錯這麽多?”孟嘉臘指着倒數第二道大題,問,“這個帶電粒子到底什麽電荷?”

江浔看到自己寫正電荷錯了,就小聲的:“負電荷。”

“對啊,負電荷啊,全班就你寫正電荷。第一小題就錯了,你後面辛辛苦苦全寫出來,也全錯啊,14分扣光。還有最後一道大題,你什麽意思?不會寫就空着了?這要是高考,你也空着?不掙紮一下?啊?”

孟嘉臘越說語速越快,手往講義上一拍并扭過身,上上下下地打量江浔,說:“我曾(真)的是要從(重)心愣(認)斯(識)你了啊江浔,你這是帶頭浮躁。”

江浔放在胸口的手指搓到一塊兒,顯然是很緊張。孟嘉臘也訓夠了,讓他站到靠窗處及腰高的書包櫃前改,然後再叫其他有錯誤的上來訂正,答案全寫對後才能回去。

夏清澤是少數幾個沒上講臺的,他遠遠看着江浔一籌莫展,左手一會兒握拳右手又豎起大拇指,焦頭爛額地沒寫下一個字,就帶了支自動筆,走到他左側打開自己的那個書包櫃,從裏面随便拿出本書。江浔低着頭,神色緊張,等他走近站到自己邊上,還避嫌似地收了收胳膊。夏清澤沒江浔那麽扭捏,用身子做遮擋抓住他的手腕,定定地看着那朵三瓣有顏色,另一瓣透明的花型吊墜。江浔這次沒掙紮了,眼睛眨得飛快,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q=i2rt。”夏清澤松開他的手,說。

“哈?”江浔擡起頭,茫然又錯愕地看着他,沒聽懂。

“最後一道題的公式。”夏清澤輕聲說着,扭頭看向講臺,見孟嘉臘剛好被其他圍着講臺改錯的同學擋住,迅速在江浔講義上所有紅叉旁邊寫上正确答案和解題公式,江浔只需要把數據套進去就成。江浔看着自動筆留下的痕跡,呆呆地沒動手裏的水筆。夏清澤又扭頭看了看講臺,都要催他了,江浔說:“你居然沒變成夏笨。”

“嗯?”這次換夏清澤沒聽懂。

“就是……”江浔發出靈魂拷問,“就是我進夢境後連氯化鈉是不是電解質都忘光了,你居然連焦耳定律都能張口就來。”

他百思不得其解,終于把頭擡起來了,瞥着眉怒着嘴,兩頰含着氣,氣鼓鼓的還挺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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