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十一黃金周的第二天,蔣靈開車載着四個少年去看海。
為了避開人流,他們把時間選在傍晚。但蔣靈也是第一次自己開車去海邊,跟着導航開到一段山路前,不免犯難。
那條跨山的小徑是去金沙灘的必經之路,蔣靈技術不佳,平時開得都是平路大道,這段蜿蜒曲折的山路于她而言難度太大。迫不得已之下,她和坐在副駕的夏清澤交換了眼神,兩人交換了位置。夏櫻瞪大着眼,顧前張後就怕遇上交警,但這個時間點,交警也都下班回家過節,不可能來這段路,夏清澤大可以放心地開。
他開車水平比蔣靈好,但和大多數男司機一樣,就算是山路,也下意識地時不時加速。江浔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手扶着車頂的把手,另一手抓車門把手。蔣靈從後視鏡裏看到江浔抿嘴皺眉神色緊張,不由關心地問:“小浔暈車了嗎?”
“啊、沒。”江浔回過神來,連忙解釋,“我好好的,就是……我經常做夢,好夢各有各的樣,但壞夢永遠只有兩個,一是我回到高中在考場考試,二就是開車。”
他無奈地一笑,繼續道:“只要夢到自己在車裏,我就油門當剎車踩,一路都在撞牆。這種夢還挺經常的,我就覺得我不适合開車,一直沒考駕——”
江浔把“照”堵在喉嚨口,改口說自己的意思其實是就算成年也不敢考駕照。夏櫻知道這是說給自己讓自己聽的,但她已經生疑,江浔的閃爍其詞反而驗證了她的猜測。
但她還是開開心心的,車開到海邊後他們沒加入依舊人頭攢動的海上篝火晚會,而是一直向右走向沒鋪上沙子的灘塗,那麽沒有任何人。江浔總覺得這條路很眼熟,他扭頭一直盯着跳躍的火光,那在黑暗中跳躍的光芒在他眼裏是黃橙色。
“這條路是……”他攥緊夏清澤的手,想起來了。他們就是在這附近一起穿到第二個夢裏的,潮水上漲,他們跌落進夢境,下一瞬浮出水面,就是現實。
他們并沒有偏離路線,但海水很快湧上來,淹沒了他們的腳踝。走在前面的夏櫻突然掙開母親和牧雲依的手,轉身面對他們所有人,說,回去吧。
“夢總是要醒的。”她笑着,在月光下是那麽燦爛,跟所有人說,謝謝他們來到這裏。
“是時候回去了,”她說,“不管是你們還是我。”
“回去吧。”小愛同學的聲音随風而來,勸說道,“夢總是要醒的。”
夏櫻還是笑,後退兩步走進緩緩上漲的潮水,然後轉身,不回頭地往前走。所有人都靜靜看着,好像是在完成一個儀式,他們是不可或缺的見證人。牧雲依握着蔣靈的手,原本以為蔣靈會心碎到站不穩,但蔣靈卻突然瘋了似地往前跑,踩着海水沖進那即将吞沒夏櫻的大海。
一切都是那麽突然,其他人怕蔣靈發生意外,全都跟着往前沖,但蔣靈速度太快了,她那麽瘦,但卻在海水地阻力下依舊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海水及胸道地方摟住了她的女兒。夏櫻也沒想到蔣靈會沖過來,兩人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海水,蔣靈抱着她,只是哭,說不出話。
他們重新回到了岸上,所有人都很狼狽。小愛同學又出現了,再一次強調沒有人能改變既成的現實,蔣靈死死将夏櫻摟在懷裏,眼神決絕地像護崽地母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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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也呆在這兒。”蔣靈說,“你把孩子們送回現實,我留在這兒。”
“可就算是在夢境裏,一切也都會在今晚結束。”小愛同學換了個婉轉的說法,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它的意思是不管如何幹涉,這個夢境裏的夏櫻也會随着潮水地上漲将落而離開。
“那我也陪着她。”蔣靈毫不猶豫,“我女兒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值得嗎?”小愛同學問。
“我是她母親啊。”蔣靈說,“母親對女兒,做什麽都是值得的。”
江浔聽着,莫名想到自己的母親,當陳筠的身影在腦海中浮現,那些唠叨和叮囑響于耳邊,他突然明白了天下做母親的一片心意。小愛同學沉默,似乎陷入沉思,夏櫻從蔣靈懷裏掙脫出來,站起身,說:“我不答應。”
蔣靈哭到沒力氣站起來,仰頭看夏櫻,拼命搖頭:“媽媽做不到看着你離開。”
“那我看着你們離開。”夏櫻擡直手臂,指向篝火:“回去。”
“不可以——”
“媽媽,”夏櫻跪在蔣靈面前,同她平視,說,“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我愛你們所有人,”她看向牧雲依、夏清澤、江浔,最後再次同蔣靈四目相視,“我愛你,媽媽。”
蔣靈泣不成聲。
“所以回去吧,”她的手指劃走母親臉頰上淌的水和淚,母女倆額頭抵着額頭,她最後說,“我希望你好好活着,開開心心,快快樂樂。”
漲潮了,少年們全都站起來,都扶着蔣靈,往有燈火的沙灘走去。沒有人回頭,但所有人都知道,夏櫻在看着,祝福着。
他們是下午入睡的,但醒來,已經是深夜。夏清澤往床地另一側探了探,并沒有摟到什麽,不由清醒,迅速從床上坐起身,神經在看到蹲在落地窗前的江浔後才得以不再繃着。
他下床,走到江浔邊上,坐下。江浔還是看着窗外,眼淚止不住地無聲地掉,夏清澤的手摟過他的後背,讓他靠着自己肩膀,同他一起看窗外的月明山色,一遍一遍地說,謝謝。
之後的幾個月,江浔住回晚杯,日常還是畫畫做動漫。成為紅綠色盲反而給了他意外的收獲,讓他能用新的視角看待色彩,《居山海》的後半部分劇情未變,但表現手法與前半部分截然不同。這個工作量不小,但好在徐則進把以前動漫社的朋友全都攏絡了起來,在工作之餘幫他畫了不少線稿,大大提高制作效率。江浔的尺八也學得有模有樣,和海風以及夏清澤的小提琴錄在一塊兒,《居山海》也有了背景音樂。等成品大功告成,江浔還真趕上了今天的second電影節最佳短片的報名,他将作品和資料寄給舉辦方,在六月底,收獲了電影節的提名。
他也受邀前去電影節的頒獎典禮,可以攜帶一名家屬,江浔就想和夏清澤一起去,但在動身前,他還有一件事沒做。
他把父母請到晚杯,讓他們坐在自己幾個月來樂此不疲畫畫的房間裏,給他們看各種手稿,以及最重要的成品《居山海》。
一遍放完後他開始講解,沒說幾句就結巴,迫不得已,只能拿出稿子,念了兩句心裏還是沒底,把夏清澤拉來,讓他坐鎮似地也坐在自己父母旁邊。這份講稿他從第三個夢境結束後就開始準備,期間夏清澤一直充當他的聽衆,幫他做修改,使講稿條理更清晰,更具說服力。
他詳盡地寫了近一萬字自己和繪畫動漫的邂逅與淵源,從童年的迪迦奧特曼講到大學的社團,那都是陳筠和江穆未曾了解的江浔,他們能看到的永遠只是直觀的名次分數的變動,薪水的多少,而不是兒子真正喜歡什麽,缺什麽,又想要什麽。
江浔把進度條拉到小海在貨車裏躺平,卻被小樹發現那段。他按了暫停,沉默了片刻,還是把講稿放下,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江穆。
“爸,你記不記得我上學那六年,你都是開摩托車來接我上下學。我……我那時候其實很自卑,因為城裏的小孩都有小轎車接送,而我只能坐摩托車。我每次在校門口外見到你,都一溜煙兒似地跑過去,把頭盔帶上擋住臉,就怕被認識的同學看到我坐摩托車。但我運氣沒那麽好,大家知道後都笑話我,沒有一個小樹和我做朋友。”
“這個情節的靈感就是這麽來的,故事是虛構的,但我注入的情感是真的。我在那個年紀,也希望自己能遇到像小樹那麽好的朋友,”江浔釋懷地一笑,“創作彌補了這個遺憾,也讓我再次想到那些經歷不會自卑,而是釋然、和解。”
“所以我才那麽投入的做動畫。如果這些畫面裏沒有我自己都真心,我又能拿什麽去感動別的觀衆。”他看向陳筠,舉了個更貼切的例子,“媽,你年輕的時候也看瓊瑤小說,肯定也為裏面的愛情哭過,但瓊瑤阿姨如果天天游山玩水吃喝玩樂,閑來寫一寫小說,她寫出來的愛情能打動您嗎?她肯定也是為故事裏的人物茶不思飯不香,哭過,笑過,身心俱疲,才能讓你感受到真實,也為那些人物哭和笑。這不是生病了需要看心理醫生,吃藥,這是一個創作者對作品的責任心。”
這個類比陳筠聽進去了,她是母親,最關心的永遠是孩子的身體健康,江浔現在的氣色确實比之前好,她的心也放了一半進肚。講稿念到最後,江浔并沒有把提名的好消息告訴他們,他還是赧然,總覺得要真的獲獎了才好意思說。陳筠便以為江浔還要做別的動畫,不再強求他回家或是找工作。
但兒子就在同個城市,她總是想念,做了一碗鮮蝦面乘放于保溫盒,沒事先告知江浔,開車來到晚杯。
遠遠的她就看到兒子和夏清澤站在二樓的陽臺,海風吹亂他們的頭發,夏清澤幫江浔捋,江浔也幫他。陳筠搖下車窗,正要喊一聲和他們打招呼,就看到夏清澤的穿過江浔發絲的手用力一扣,兩人吻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