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黎峥會變成什麽樣呢。

大概會像所有上了歲數的人一樣,啤酒肚,輕微謝頂,笑起來從骨子裏透出油膩。但是在賀從容的腦海裏,他不止是粗野笨拙,他其實很可愛,會膩着他,抱着他的胳膊晃啊晃,一口一個容哥,叫得他止不住發笑。

賀從容坐在酒桌上灌下半杯酒,他沒想到因為費承一句“他會來”,自己居然連吃飯的心思都沒了。

“對不起,我們來遲了。”

“大羅,你跟楚二兩個人,都得罰酒啊,三杯起步,哥幾個都等你多久了。”

楚文率先推門,後面跟着兩個人,一個生臉,一個熟臉,熟臉那個叫大羅,本名羅堯恪,楚文的大學同學,不做醫生改行當醫藥代表,出手闊綽,玩起來也不眨眼,有點軍方背景,不過他沒把這些當回事。

“這位沒見過,大羅你不給介紹介紹?”

“黎峥,我前些日子剛認識的朋友,沒想到還是楚二費少的同學。”

“今兒一起玩玩,大夥都認識。”

“……黎峥?”

“黎峥是誰?”

“哎呀,就是小胖子。”

“什麽!小胖子?!”

聽見這兩個字,賀從容終于擡首,先望向羅堯恪,而後……兩個人瞬間對視了。

賀從容許久沒這樣的感覺,一片火光在腦內瞬間炸開,他記憶中的黎峥與面前的男人截然不同。他應該是胖胖的、黑黑的,個頭不高,笑起來透着股淳樸的憨厚勁兒,可是面前的男人個高腿長,寬肩蜂腰,眉眼冷峻,一身裁剪合适的西裝在腰線處收緊,寒徹刺骨的氣質仿佛一把閃着寒光的武士刀。

這張臉沒有小胖子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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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大家都坐吧。”

日式和風榻榻米,整個包間坐滿十來個人,除了新來的黎峥,平日裏這些人時不時都會聚會,賀從容鮮少露面,今日倒是給足了面子。

賀從容沒跟黎峥說一句話,兩個人卻正好以斜角35°相對而坐,只要擡頭,就能看見對方。

黎峥竟是一眼都沒看他。

高級刺身擺在面前賀從容一點胃口都沒有,筷子都沒舉起來幾次,幾個人沒喝酒,非要去練練車,賀從容還沒開口拒絕,費承就擡起了手:

“老賀,你別掃興。”

也不知道費承從哪兒弄來的進口邁凱倫p1,锃亮的暗紅流線,猶如月光下盛開的罂粟,妖冶誘人又危險,全國也沒幾輛,楚文望向車已經吹起了口哨,暗忖費承在車上确實舍得花錢。

但他的車也不差,法拉利458耀眼的寶藍色正與費承的暗紅形成對比,剛才給賀從容打火的小開沒見過這種車,一時都不知道把眼睛放哪兒好,自己雖也有跑車,但跟費承、楚文比起來就差遠了。

畢竟平時都玩在一處,賀從容甚少參加聚會,他這人不好攀比,而且他的雷克薩斯充其量只能算個代步,真要跟他們飙車,發動機就比不上。

“那誰,你坐容少的車。”

楚文一時想不起來他的名字,指着他時,賀從容發現黎峥的眸光微微一閃,然而開口只淡淡應了一聲好。

賀從容剛上車發動,費承他們幾個已經跑沒影了,引擎轟鳴震耳欲聾,他們往繞城高速上跑,準備出城上高速公路去,那一段的高速正好封鎖,作為後天賽事的賽道。

跑車在地面掀起的聲浪迫得賀從容眯上了眼,他打開車窗,任由風吹在兩人身上,偏涼的風吹得人舒服至極,誰都沒說話,賀從容飙到120碼,像是在與這場沉默角力。

即便沒說話,他也能看出黎峥恹恹的情緒,似乎與他們在一處不是自願,那為什麽,他還要來?

“喂。”

楚文打來的電話,不知道出了什麽事,賀從容這會兒油門踩得再猛也沒見着他們,他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拿手機,潇灑恣意得像在散步。

“人沒事吧。”

“好,我馬上就過來了。”

黎峥沒問,他也不說,兩個人簡直比陌生人還要冷漠,賀從容不是主動搭話的性子,而且這麽多年他都沒有跟黎峥見過面,也沒什麽話題可聊,可當他看見黎峥進門的那刻,心跳加速,甚至還有點主動親近的意思。

“出事了?”

這是今晚黎峥說的第一句話,賀從容轉臉看了他一眼,比整個人氣質還要冷三分的嗓音,與十年前的小胖子判若兩人。

“羅堯恪的車撞上護欄了,打了電話等拖車。”

賀從容說完話,黎峥也沒什麽回應。

兩人氣氛一直很低迷,直到看見兩個人站在護欄邊朝他們招手。楚文畢竟是羅堯恪的同學,關系上也比他們更近一層,他就沒繼續跟費承繼續往下開,掉頭過來看羅堯恪的情況,羅堯恪顯然也沒料想到自己急轉彎打方向撞在護欄上,楚文還沒停下打趣:

“就你這菜雞技術,下次別出來丢人現眼了。”

“要給費承知道還不笑暈過去,你說是吧,從容。”

“嗯。”

賀從容下了車甩上車門,沒熄火,他不想再跟黎峥共處一車,他渾身上下說不出的不自在,尤其是黎峥的存在感,讓他無法忽視。他看向羅堯恪的車,整個車頭都撞癟進去,少說也得花個十幾萬修車。

羅堯恪嘆了口氣,三個人又站在一處聊起來,羅堯恪對黎峥倒是熱情,朝他招手。三道目光同時投在他身上,他卻沒有過去的意思,徑直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夾在手指上,夜間高速公路的風比城區還要冷,他站在護欄邊,火光忽明忽暗照亮他半張臉,些微火光點燃白煙。

“嗳,容少,黎峥這人我怎麽一點印象沒有,這麽拽,我們學校除了我們三,沒別人了吧。”

“……他以前不這樣。”

他望着被白霧蓋了大半張臉的黎峥,竟是一時抽不回視線。

寸頭,堅毅利落的下颌角,一雙銳利的眼眸,挺直的鼻梁有些眼熟,但賀從容想不起來他到底像誰。高中時的模子還在,但氣質五官變化得相當大。

胖子果然都是潛力股。

長款暗黑風衣穿在他身上多出一股迷離神秘的氣質,他對賀從容熾烈的目光毫無觸動,繼續站在原地抽煙。剛才在日料店,賀從容沒發現黎峥将近一米九,明明高一時還是個又矮又黑的小胖子。

“大羅,黎峥到底幹嘛的。”

“機關單位的,人家成績好,身上那股子傲勁改不掉。”羅堯恪閑着無聊,見黎峥抽煙抽得那麽自在,他也犯煙瘾了,抽了根煙叼在嘴上,輕描淡寫又開始訴說黎峥的八卦,也不怕他聽見,“這次我家這個項目幸虧黎峥幫忙,不然根本批不下來。”

“狠角色啊。”

“不過比傲的話,他跟我們容少還是差了一截。”

賀從容沒應楚文的話茬,連頭都沒回,楚文一向拿賀從容沒辦法,今天還是費承的面子,否則賀從容不會赴宴。

“黎峥挺牛`逼,以後你有什麽事要牽線搭橋,我幫你叫上他,一起吃個飯就成。”

“我能有什麽事,除了做手術。”

賀從容沒心思聽兩個人一通亂聊,他站在這兒陪楚文、羅堯恪吹冷風實在厭倦,煙盒打火機都放在車後座,他沒打聲招呼就往車那兒走。

“從容你上哪兒啊!”

楚文在他身後叫道。

“拿煙。”

他剛拉開車門,剛取了煙盒,還沒找到打火機,身側落下一道人影,語氣平淡到像街邊買菜路過的行人:

“要我給你點煙麽,容少。”

夏季蟬鳴擾人心煩,崇外林蔭道兩旁的綠樹高聳入雲,據說建校之初就已經種下,此時兩排樹遮蔽所有日光,很多人課間午休時喜歡在這裏散步,等打了午休鈴再回教室自習,賀從容好清靜,不喜歡去別人都去的地方,但除了林蔭道,學校也沒什麽地方又涼快又清靜。

賀從容不多管閑事,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清淨的地方,享受還來不及,怎麽會去插手校園霸淩事件。他沒興趣霸淩別人,別人也不敢霸淩他。自從上次給黎峥警告,那小胖子現在見了他都躲着走。賀從容嗤笑一聲,果然是個慫包,別人欺負他也不是沒道理。

崇外的學生不缺錢,勒索敲詐黎峥純粹就是為了欺負他,現在又換了花樣,坐在長椅上的賀從容拿着本書,還未讀兩行,教學樓5樓的窗口就扔下一個書包。

哄鬧聲傳入賀從容的耳中,5樓窗口有個黑小的點,兩手扒在窗邊,往底下看,忽然身後出現一人,用手死死地按着他的腦袋,笑得張狂:

“小胖子,你害不害怕,害不害怕!”

“對不起!對不起!”

賀從容收回視線,黑胖小點從5樓急匆匆地跑下來,剛剛蹲下來,就被身後人踹倒在地,他緊緊抱住胸前的書包,沒想到同一教室下來的幾個男生朝他身上拳打腳踢起來,還罵罵咧咧地說着難聽的話:

“死胖子,讓你偷我東西。”

“身上臭就算了,手還這麽不幹淨,如果不是我發現的早,你就準備把我的講義藏起來,好讓老師罵我沒做作業?”

“不是,不是的,不是我拿的。”

“還敢狡辯??”

賀從容聽不下去了,實在太吵,打擾到他看書。

下一秒他猛地合上書,那處激烈的“戰事”連看都不看一眼,掉頭就走出長廊,往更遠的圖書館走去。

“去,給我買吃的去,我餓了。”

為首“教訓”黎峥的男孩是班上的體育委員,人高馬大,身上的肌肉塊也結實,打起人來拳拳生風,他把兩條腿翹在課桌上,斜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矮黑的小胖子,上下打量他髒兮兮的校服,嫌惡地扇了扇風:

“你給我站遠一點,味兒真大。”

“對,對不起。”

“什麽對不起,我讓你去買吃的,聽不見?”

“愣着幹什麽!”

“我,我沒錢。”

“沒錢?”

黎峥老實地點頭,肥碩的身軀溢滿汗水,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從臭水溝裏爬出來的黏蟲,兩手伸入口袋,臉上更難堪了:

“我真的,沒錢,媽媽給我的零花錢也很少,我拿來交書本費……”

“沒錢自己想辦法。”

男孩站起身,一腳踹在黎峥的屁股上,他朝前一沖跌在地上,正好擋住了一雙球鞋的去路,名牌球鞋,nike最新款,比他的手還要潔白的球鞋,讓黎峥羞怯地收回手,握緊拳頭連忙爬起,擡首還未道歉,就又朝後退了兩步。

賀從容。

那個長得好看又兇神惡煞的同班同學,黎峥朝賀從容90°鞠躬,姿勢标準,語氣懇切:“對不……對不起。”

賀從容沒應聲,像一陣風從他身邊走去,手上握着一本國外名著,氣度不凡地回到自己位置上,眼皮都沒擡一下。黎峥站在講臺上局促不安,坐在位置上的體育委員拾了本數學書就砸向黎峥:

“一個三明治,一杯橙汁,一個烤腸。”

“5分鐘不回來,你就死定了。”

黎峥跑了出去,賀從容終于從書裏擡起頭,望了一眼興風作浪的同班同學,又收回了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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