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春末的策勒,繁花将開未開。

滿頭大汗的裏昂從自行車上翻下來,不管身後的工作人員如何大喊,仍頭也不回地向醫院裏面跑去。他熟門熟路地跑到了三樓,然後直接拐進廁所裏洗了臉和手,将露在外面的肌膚通通洗淨擦幹。

鏡子裏的小小少年個子很高,剛修剪過的黑亮的短發凸顯出他充滿活力的淺藍雙眼,微笑一下,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人見人愛,棒極了。

裏昂将自己蹭了一點點機油的背心翻過來,紮進腰帶裏,推門走了出去。

“蘇珊娜!”裏昂在門口看了一眼,推門走了進去。

剛生産過後的女人臉上挂着疲倦,但精神很好,好到有點亢奮。她用力擺了擺手:“快來看!”

裏昂又擦了擦頭上的汗,湊過去看包裹裏的小東西,新生的小女孩緊緊地閉着眼睛,臉皺在一起,仿佛并不愉快。裏昂心裏“咯噔”一聲:這個小小的少女難道并不喜歡他?他頭上又冒了點汗,他馬上擦了擦。

“她不高興。”裏昂在腦袋裏搜了一圈有關不高興的贊揚方式,随後肯定地說:“将來是個哲學家!我們國家最偉大的人都是哲學家。”

“我一直以為最偉大的是你的爸爸。”蘇珊娜眼睛笑成一條縫。

“哦哦,對的對的。”裏昂假裝嘆了口氣:“偉大也沒有用,優秀的女性住在自己家裏也沒抓住。”

“再讓我住上十年,我也不敢對顧教授有那種想法。”蘇珊娜猛地搖頭。

“你快躺下休息一下,”裏昂從她懷裏接過小寶寶,“我抱一會兒。”

蘇珊娜戀戀不舍地看了看孩子,躺了下去。裏昂一直打量着懷裏團成一個球的小寶寶,紅彤彤的,五官也沒長開,眼睛腫成一條線,只有淡黃色卷發有點像達西。

命運想想也是很有趣,蘇珊娜在他家裏住了兩年多,沒有和顧清在一起,卻成了達西的愛人。裏昂有時候也覺得有點洩氣,臉盲症都找到了真愛生了孩子,他的爸爸還是全無結婚的意思。比他還着急的就是威利斯了,達西和蘇珊娜的事情,顧清并沒什麽反應,威利斯卻是非常生氣,約他吃飯的時候經常唉聲嘆氣,心疼自己一番努力便宜了達西那個沒什麽前途的小子。

他都33、34、35、36了,他怎麽就不知道着急……每一次威利斯都是這個句子開頭,裏昂除了“歲月如歌時光如梭”以外什麽都沒聽出來。他有點喜歡聽威利斯唠叨,哪怕他口中那個沒前途的小子是他的偶像和指導教師,找不到對象的小子是他最敬重的爸爸——威利斯得了癌症,能多唠叨一年是一年了。

“達西他們已經接到了格林教授,馬上上飛機了。”裏昂對蘇珊娜說。

“知道了,”蘇珊娜笑了一下,“誰都沒想到她會提前報到。幸好威利斯幫忙,不然我自己在家裏真的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威利斯,使命必達。’”裏昂喊了句口號,“他人呢?”

“出去給我買漢堡,”蘇珊娜說漢語時語速很快,“他給諾娜剪臍帶的時候,念了很長很長的祝福詞,又老派又感人,讓我想起少數民族裏的薩滿。”蘇珊娜說着說着就哭了起來:“我好想念我的爸爸媽媽,他們還沒有見過諾娜。”

裏昂沖她笑了笑,然後又輕輕地搖了下他懷裏的孩子。

這個孩子和他的母親一個名字。蘇珊娜拿到性別報告的第一時間就聯系了他,小心翼翼地征求他的同意。裏昂現在還記得當時自己有多麽興奮和幸福,仿佛他的母親真的有了一次新生命一樣。從那一天起,他人生中最大的事情就是等待着這個小女孩降生,他急切地希望她快點長大,他要帶着她玩,帶着她上學,他要讓她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妹妹。

“諾娜?看看哥哥呀,諾娜?”裏昂小聲地說。

仿佛聽到了裏昂的召喚,也有可能是被他吵到了,諾娜撩了下眼皮,露出自己棕色的眼睛看了一眼他,然後又一次睡着了。

“蘇珊娜,她剛才睜眼睛了!”裏昂馬上把她送回母親身邊。

“哦,可能是愛看帥氣的小夥子呢!”

“嗯嗯,”裏昂頗以為然地點點頭,“我對自己的英俊還是有正确認識的。”

“你越長越像你的爸爸了。”蘇珊娜帶着無盡懷念說:“你們的眼睛和嘴唇幾乎一模一樣。”

“是嗎?”裏昂眯起眼睛,“我為什麽覺得我比他帥氣那麽多呢……”

“欣賞你的自信。”蘇珊娜笑了兩聲。

裏昂得意地晃了晃頭,抱着諾娜去窗前看二樓樹上的花苞。小孩子睡得很香什麽都沒看,裏昂卻看到顧清跟着威利斯從一叢叢綠白相間的樹冠下快速走過。顧清也像是剛從實驗室趕過來,身上的襯衫是昨天兩人午餐分別時穿的那件。

“我爸來了!”裏昂扭頭興奮地對蘇珊娜說。

“鏡子鏡子鏡子——”剛生産完的女性“嗖”地坐了起來,一手攏起頭發,另一只手慌亂地在櫃子上劃拉着。

裏昂一臉地無奈,他永遠不懂為什麽每個人看到顧清都那麽害怕,明明他爸爸是個非常溫柔的人。裏昂發呆的這十幾秒,蘇珊娜極快地将頭發梳成一個發髻,然後拿出口紅塗了兩下。

“這樣可以嗎?”蘇珊娜緊張地問裏昂。

裏昂看了看蘇珊娜的棕發,又低頭看了看孩子的淡黃頭發,慢悠悠地開口:“諾娜的爸爸——”

“你幾歲啊,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我過幾天要去顧教授實驗室上班了!儀表!儀表!”蘇珊娜壓低着聲音扔過一團衛生紙。

“我11了,”裏昂邊躲邊用背擋住嬰兒,“鉛球種子選手。”

顧清走上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裏昂護着嬰兒的畫面。莉莉安在大學任教生涯終于結束了,達西去接她來策勒,怎麽都想不到達西的孩子在這個時候降生,提前了半個多月。本來他和蘇珊娜在一起之後一直覺得虧欠顧清,将自己的機甲夢想都放在一旁,幫顧清全力做queen,剛達西剛在電話裏咆哮成惡龍,一定要顧清放下一切馬上去醫院替他坐鎮,語氣中已經完全聽不到對不起的意思了。

一直到那一刻,顧清才真的對蘇珊娜的事情有點遺憾。

裏昂隔着窗戶看到顧清,馬上将寶寶送回了蘇珊娜懷裏,活力滿滿地來給顧清拉門。

“爸爸,威利斯。”裏昂向他們打招呼。

“蘇珊娜的午餐。”顧清将一個袋子遞了過來。

裏昂接過來,将他們兩個讓進屋裏,威利斯擺了擺手,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沒有動。

“顧教授好。”蘇珊娜拘謹地說。

“你好。我在這陪你一段時間,達西五個小時之後就會到策勒,很抱歉在這個時候派他出去工作。”

“不不不,”蘇珊娜馬上說,“顧清教授請您不要道歉。”

蘇珊娜緊張地攥着諾娜的襁褓,仿佛想說抱歉的是她。裏昂站在顧清身後看着這一幕,感覺好笑極了,達西回來一定會被蘇珊娜吼一頓,類似“你麻煩顧清教授做什麽”一類的話,達西怕是會一頭霧水,畢竟他永遠不理解別人怕顧清什麽。

他猜蘇珊娜哪怕再獨自生一個孩子,也不會想讓顧清在這裏陪伴她。

“顧教授不忙嗎?”蘇珊娜用求救的眼神看着裏昂。

“忙。”顧清看着電腦從容地答。

“哦。”蘇珊娜死心地躺了回去,還用眼角瞟裏昂,眼睛裏連續滾動着“白疼你了”幾個字。

“你以後工作會天天看到我,盡快适應。”顧清又冷冷地扔過來一句。

“噗哈哈……”裏昂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顧清問他。

“諾娜很可愛啊!”

“嗯。”顧清看了一眼蘇珊娜懷裏的孩子,點了點頭:“回實驗室吧,為達西做點事情。”

“再見哦,我心愛的諾娜,”裏昂隔着襁褓親了親孩子,“還有我心愛的蘇珊娜。”

蘇珊娜翻了一個白眼送給他。

“爸爸再見。”

“送威利斯回去。”顧清看了他一眼

裏昂從屋裏走出來,威利斯還坐在椅子上閉眼睛休息。

“大佬?”裏昂輕輕推了他一下。

“哦?”他抖着胡子睜開了眼睛。

“走,我爸讓我送你回去。這一天一宿辛苦你了。”裏昂扶起他的胳膊。

“嗯。”威利斯沒精打采地點頭。

威利斯整體還是胖乎乎的,但是扶住他的時候就會發現,他皮下的脂肪大多已經消失不見了,留下的只有慘白的空空皮囊,靠着一口氣硬撐着。裏昂偷偷問過顧清為什麽威利斯不想接受幫助,顧清對他說,威利斯有自己死後要做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身邊都是一些神奇、非常規的人——連他長大了也會是——但是他還是不知道什麽事情是要死後才能做的。顧清以他年級小不應該思考這些玄而又玄的事情為由,拒絕了進一步回答,只是告訴他長大自然就會明白。

年齡是道鴻溝,填也填不平,只有努力追趕,耐心等待。這是裏昂長期與比自己年長的人相處得出的結論。

裏昂将威利斯送回了家,自己坐公車回了次醫院,好說歹說将自己的自行車從保安那裏要了回來,晃晃悠悠地騎着去實驗室。春末的策勒很美,樹新翠疊舊綠,生機盎然,他打了個把從直通實驗室的路上左拐,走上了顧清帶他去過的一條林蔭路,很多人遛着狗從他對面走過,還穿着風衣帶着帽子。裏昂非常驕傲地站起來蹬車,風從腋下和領口灌進衣服裏,些微的機油味道仿佛令他變成了一個機甲,他在自己的幻想中打開了核動力,向着神秘的宇宙深處進發。

他有使不完的力氣,有誰也控制不了的能力,涼風快速地刮過耳朵,仿佛無盡寂靜中嗚咽的星球,爽快極了。裏昂喊了一嗓子,被他超過的人吓了一跳。

“對不起!”裏昂道了歉,笑到眼睛眯起來,加速騎上了主路。

顧清晚上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夜裏一點多了,兩天未見的玉蘭樹趁着夜開了花,深藍的夜裏白瑩瑩地散發着香氣,極其好看。他站在樹下看了一會兒,悄悄地走進了屋子裏,莉莉安剛來就給他排了很多工作,他需要理順一下。他洗了澡,換了睡衣,然後上了三樓,未開燈的屋子裏隐隐地有院子裏玉蘭的香氣,顧清站在門口聞了一下,打開了他那一側的燈。書和電腦都是他離開時的樣子,唯一不同的是一枝盛開的玉蘭規規矩矩地躺在他的書桌上——

今年的它也開花了,請您欣賞。

顧清笑了一下,将卡片翻過來——

今年我們顧家的男人也還是這樣忙碌而有氣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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