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顧清用兩個小孩交換了達西,沒有給他們師生交流的機會,就帶他回實驗室。
“你想做一個完全仿人的機器人?”達西看了半天設計圖,奇怪地問:“沒道理。機器人比人類強的地方很大程度就在于快速學習的能力,你做這樣一個……發育緩慢的有什麽用?”
“希望他更像一個人類一樣。”
“那他連發音系統都沒有。”達西更奇怪地看着顧清:“殘疾機器人?”
未來的多德話多到可怕,顧清只想到這一個方法來控制它一下,他希望在他還活着的時候,多德能做一個安靜的存在。未來的時間裏,它會經過很多次升級,總有人會為他提供一個說法的方式的。
“以後升級的時候再考慮吧。”顧清對他說。
“哦,”達西點點頭,“你為他留的升級空間倒是很多,夠用好幾百年了。”
“嗯。”顧清應了一聲。
“取個什麽名字?”達西将設計稿切換到打印的步驟。
“多德。”
“什麽?”達西暴跳如雷,“你還說你不喜歡我妻子!明明機器人都取了她的名字。蘇珊娜·多德!”
多德出現在他預測中的時候就是這個名字,顧清也只是拿過來用,沒有想過其他名字。蓋亞在預測的時候像一個遠視眼的人,越靠近現實的時間點越看不清。他知道3090年多德會存在,但确實不知道他的名字是怎麽來的。
“如果不滿意,你可以在詞尾加一個不發音的‘e’,區別一下。”顧清對他說。
“哼。”達西不甘心地将名字敲上去。
“材料的話,我希望能使用極限額配的可共生金屬。”
“和賽德萊娅用一樣的不可以嗎?”達西問他:“再爆炸的話,怎麽辦?”
“這次換我來做實驗。”顧清說:“成功了以後對将來另一個項目也有很大幫助。”
“有時候感覺你好像能知道未來一樣。”達西認真地看了他一眼。
“我是無神論者。”顧清也認真地答。
“誰知道人究竟能發展到什麽程度呢?”達西感嘆了一聲,“也許現在已經有人能夠彎曲時間,提前抵達未來呢!”
“沒有。”顧清說。
“你看,你這種肯定的語氣,就是知道了未來的樣子!”
“準備一下可共生金屬吧。我下周用。”
“好的。”達西将電腦合上:“我可以回去看我妻子和女兒了吧?”
“我送你,順便把他們兩個帶回來。”
“我聽蘇珊娜說要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達西夾着電腦上車的時候說。
“不需要。”顧清回答。
“我看你還是考慮一下,裏昂很希望你能過得幸福。”
“不需要。我現在就非常幸福。”
“顧清教授,”達西猶豫了一下問,“坦白講,您真的沒有那個方面的困惑麽?”
顧清看了副駕上的他一眼。
“對,您猜的沒錯,就是臉盲症給我的這份獨一無二的勇氣。”
“沒有。”顧清發動了車。
“那……”
“別問了。”顧清阻止了他。
“那個女人物理非常棒。”達西弱弱地說。
“真的,”蘇珊娜将茶杯撂在桌子上,“物理非常棒。”
“哦。”裏昂現在聽到物理兩個字就有點犯惡心。
“你13歲之前要完成所有的基礎理論學習吧?她絕對錯不了。”
“我想休息幾天。”裏昂捏了捏諾娜的小腳。
“那就過幾天介紹你們認識。”蘇珊娜拍了拍臉上的面膜,略有歉意地說:“昨天我不應該說你爸爸不需要伴侶的。”
裏昂笑着搖了搖頭。真是奇怪,因為一個小插曲,明明只是昨天的事,他覺得已經有一年那麽久了,而且也沒有那麽在乎顧清女朋友的事情了。
“她是受了情傷才來歐洲的,男朋友背着她和別人有了孩子,”蘇珊娜還在繼續介紹,“這一年多她會留在莉莉安教授的實驗室裏。很合适的人選,長相就更不用提了,美國生物學界最知名的美人。”她用手機搜了一下,然後遞給裏昂看。
裏昂和明月一起湊了過來。
照片上是一個很知性的女性,棕色的長卷發披散着,豔麗的長相被眉目間的書卷氣吹淡,有一種想多看幾次的神秘魅力。裏昂看完照片,看了明月一眼,他的“兄die”很是贊同地點了點頭。
“凱瑟琳·林格沃爾。”裏昂讀了下她的名字。
“對。”蘇珊娜得意地笑了下,“配得上你爸爸吧?”
“他喜歡就好。”
“問顧教授的話,他又要說裏昂喜歡就好。”蘇珊娜敷着面膜的臉只露出一雙溫柔的眼睛,裏昂忽然覺得有點怪怪的,又說不上來這句話哪裏啓發了他。
樓下傳來了達西的呼喊聲,蘇珊娜走過去看,然後笑着回頭問:“吃冰淇淋嗎?”
裏昂點點頭,那個念頭像過站的公交車一樣停了一下就過去了。
達西買了幾個甜筒,一人分了一個,大家圍着沙發坐下,小小的諾娜躺在茶幾上的搖籃裏,一邊看一邊流口水。
“可以給她吃一點嗎?”裏昂問。
“還沒到年紀。”蘇珊娜搖了搖頭。
“可惜。”裏昂咬了一大口,對着她做了個鬼臉:“又甜又冰,好吃。”
“淘氣。”蘇珊娜說。
裏昂對她笑了笑。他的座位在顧清旁邊,他應該坐回去的,但是坐在他旁邊舔冰淇淋又讓他覺得有一種尴尬的感覺——比現在這樣硬着頭皮搞笑還要尴尬。他忽然非常非常後悔以前為什麽看那麽多顧清禁止他看的書和視頻。要是能做一個普通的小孩兒多好,靠在自己父親身邊吃個冰淇淋,多正常的事。可惜并不能,他現在腦子裏反複播放着無數倫理禁斷片段,随便被顧清知道一個,他馬上就會被打死在蘇珊娜家的地板上。
裏昂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聽到一陣單調的手機鈴聲,他渾身一緊:他爸爸不用手機,只要他身上有什麽聲音響,那就不是好事情。他起身坐回顧清身邊,顧清正皺眉看手機。他将一口未動的甜筒遞給裏昂,然後接起了電話:“你好。”
“顧先生嗎?請您到中心醫院來一下,威利斯先生有生命危險。”
顧清和裏昂先到了醫院,和諾娜出生時同一個地方,只是這一次他們去了急診室。路過了走廊裏零零散散的幾個外傷患者,裏昂一路跑進了威利斯的房間。他銀白色的頭發被剃光了,帶着氧氣面罩,費力地擡了擡手。
“大佬。”裏昂忍着眼淚趴到他床邊去。
“哦,小獅子王。”他虛弱地擡起了氧氣面罩。
裏昂摸了摸他的手。小寶寶出生的那天,他還送威利斯回家,剛過去十天左右,他就已經衰老的不成樣子了。骨和肉分離開,只靠着松弛的皮包裹着它們,維持一種整體的感覺。
顧清也走了過來,站在床邊。裏昂忽然有點怪他,哪怕威利斯不同意,顧清也應該強行為他治病的。
“顧清,”威利斯帶上面罩喘了口氣,“我快死了。”
“給你的止疼藥失效了麽?”顧清問。
他點了點頭:“癌症真疼啊。”
“需要我幫忙嗎?”
“不要問他了,”裏昂搖了搖頭,“你替他決定不好嗎?”
“你需要我替你決定嗎?”顧清看了裏昂一眼,問威利斯。
威利斯搖了搖頭:“我希望可以安樂死。”
“哪一天?”顧清蹲在他床邊問他。
“明天。”
“好。”顧清淡淡地答。
新生和死亡。人似乎永遠逃不過這兩個主題。顧清不知道給威利斯戴了一個什麽藥泵,他可以扔開氧氣罩下床了,甚至還能開車帶他們去裁縫店裏選衣服。威利斯量好了身量以後,跟着裏昂兩個人坐在店外的長椅上曬太陽,好像每一個兩個人約見面的平常日子,而不是他死前的最後一天。他的氣息很平和,仿佛能包容萬物,百無禁忌。裏昂想起以前顧清和他說過的事,偏過頭問他:
“威利斯,你死了以後要做的事情是什麽?”
“你爸爸告訴你的?”威利斯湊過來笑了下,“我有一個朋友叫胡安,他當年不辭而別,我想去問問他為什麽。”
“活着的時候為什麽沒有去?”
“珍視一個人,總是不希望對方為難。”
“珍視一個人,應該向他坦白才對。”
“成年人的世界是不是很無聊?”威利斯又對他笑了笑。
“活着不好嗎?”裏昂問他:“現在是夏天,再過幾個月是秋天,然後是冬天,冬天的時候會下很大的雪,雪化了春天就又來了。你還沒吃過我爸爸炸的玉蘭吧?你要不要多活一陣子?求求你了。”
“春夏秋冬,四季流轉,我活得已經夠久了。炸玉蘭?我吃過了,”他笑了一下,“你爸爸三歲多的時候,板着臉對我說要吃一次,我跑了很多地方,給他弄了一碟。”
“我爸爸炸的,很好吃。”裏昂仍堅持着。
“哦,那你很幸福啊……”威利斯拍了拍他的頭,換一個話題:“胡安說,‘人死了會帶走別人的秘密’,你有什麽秘密需要我帶走嗎?”
一直在他腦中來回開着的公交車終于停了下來,上面載着的是不能見光的事情。如果有人可以幫助他帶走一個,他希望是最重要的那一個。
他擡頭看了看屋裏的顧清。他一板一眼地挑選着西裝的面料,一種一種地摸過去,手穩穩地落在上面,又幹脆利落地挪走。那是他永不會被擊垮的爸爸。
“別着急,”威利斯輕輕地揉了揉他的頭,“你還有一個晚上的時間來思考。我将它帶走以後,你永遠不會再為它所累,會成為一個更純粹、自由的人。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從商店回來以後,顧清一直在威利斯家裏打掃,事事親為。裏昂整個晚上都睡不着覺,他蒙着毯子在威利斯家的沙發上窩了一夜,一會兒想着将要離開他的威利斯,一會兒想着自己的秘密。他不一定需要威利斯帶走他的秘密,他可以讓心裏的公交車一直忙忙碌碌地開下去,永遠不停下來,假裝那個秘密不在就可以了。但是,也許将秘密交給一個去了另外世界的人更加安心。
裏昂一直這樣來回翻滾着,聽着顧清有條不紊的整理聲,還有路上時有時無的聲響,徹底失眠。
清晨六點鐘的時候,達西一家還有明月準時出現在了威利斯家的門口。大家一起吃了早餐——來自海倫娜甜品店裏的當季巧克力提子派——早飯後威利斯穿上了顧清為他買的西裝,躺在了他卧室的床上。
每個人都去單獨和他告別,裏昂和顧清是最後兩個。輪到裏昂的時候,他輕輕擰了擰自己的領結,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大佬。”裏昂鞠了一躬。
“想好了嗎?我的獅子王?”
“我有兩個秘密。”
“哦,”他笑了,“過來說。”
“顧清為我殺了人。”裏昂悄悄地對他說。
“還有呢?”他似乎一點都不奇怪。
“我覺得,他好像愛我。”
裏昂将“愛”的音量放得很低,但仍能感覺到那個詞語帶來的灼熱。在說出口的這一刻,他才發現這是一個纏綿而隐秘的動詞,包含着太多無法說出口的念頭,羞恥也令人瘋狂。
“那你愛他嗎?”威利斯悄悄問他。
“這個不是秘密,告訴你也沒什麽,”裏昂笑着伏在他的床邊,“我願意愛他。”
“你能夠理解那種愛嗎?”
“和性相關嗎?等我長大自然就會了。”裏昂坦蕩地說:“這沒什麽。”
“裏昂,”威利斯摸了摸他的臉,“我也有一件事想和你說。”
“這世界上有一種神秘而專注的人,當他注視你的時候,你會覺得你是他的全世界,但是當他移開目光的時候,你就會發現,他只是看了你一眼,如同看到這世界上其他東西一樣。那段時光對你來說是一次刻骨難忘的經歷,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再平淡不過的瞬間而已。”
“這種人的愛太寬泛了,你如果想從他那裏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愛,那麽總是要以悲劇收場。”
“胡安,是這種人嗎?”
“顧清也是這種人。”威利斯說:“你要保護你自己。”
“他會保護我,”裏昂固執地說,“他愛我。”
“他好像愛你。”威利斯因為藥物而格外清澈的雙眼盯住了他:“如果他并不愛你呢?你還敢愛他嗎?”
裏昂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從他有記憶開始,顧清天然地愛着他,就像爸爸天然地愛着自己的兒子——即便顧清并不是他親生的父親。他從未讓他失望,他在他想到、想不到的地方一直保護他,他願意為了他和一堆垃圾扯上關系……顧清不可能憑着一腔熱血堅持到這一步,他一定是愛他的——像每一個愛情故事裏那樣。他要勇敢,勇敢的人才能收獲自己的愛情。
“我敢的。”裏昂低着頭說。
“那我希望你有堅持到底的勇氣。”
“我希望你早日見到胡安。”
“謝謝,”威利斯對他說,“來說再見吧。”
“再見,威利斯大佬。”裏昂緊緊地抱住了他。
“祝你幸運,獅子王。”
裏昂渾渾噩噩地走出了門,顧清在第一時間越過他推開門。他穿了全黑的西服配着黑色的襯衫,手裏拎着一個透明的盒子,送葬時最得體的裝扮。
“爸爸。”裏昂下意識喊了他一聲。
顧清看了他一眼。在那個眼神裏,裏昂不是什麽重要的角色,甚至不是一個活物,只是他走向那扇門的一個插曲而已。裏昂忽然失去了所有的熱血和勇氣,讷讷地站到了一旁。
“有什麽事,出來再說。”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床上的威利斯看到顧清以後微微笑了一下。
“你還記得你剛來德國時候的事情吧?那個時候我長什麽樣子?”
“銀白色的短發,湛藍的眼睛,很瘦,是一個充滿活力的人,”顧清平靜對他說,“你的一生都是充滿活力的一生。”
“哦,希望胡安看到我的時候不要失望。”
“他托你照顧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失望。”
“我有一個禮物要留給你。”威利斯伸手拍了拍床頭櫃上的箱子,“胡安靠着這個活到了五十歲,如果有一天你需要的話,也可以試一試。”
“好,謝謝。”顧清點點頭。
“看樣子,你并不打算用。”
“我可能會将它用作研究,自己确實不會用。”顧清忽然露出一個罕見的明媚笑容,“和你一樣,我也有死後想要做的事情。”
“哦,”威利斯點點頭,“你有什麽秘密需要我帶走嗎?”
“我已經沒有負累自己的秘密了。”顧清握住了他的手。
“那……再見,我親愛的顧清。”他拍了拍顧清的頭。
晨光從東面照射進房間裏,空氣中的灰塵輕輕地晃動着,這個為了他苦學漢語的普通人将要迎來新的旅程。
“早安,威利斯。”他打開了藥泵的開關。
人生而追求,死而追求,是自然界最美好物種。威利斯的手從顧清頭上滑落下來,顧清輕輕地接住了,然後将他的兩只手疊放在一起。
真理是人追逐的,不可停歇的腳步。在那個世界裏,他們終将相逢。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凱瑟琳就要出現了。
剛登陸發現沈闊(五年前了吧)那本鎖了一章,讓我改的地方我也感覺也沒什麽可改的。
大環境敏感我可以理解,要不要我不更新,這本寫完直接放txt?
還是換個地方發?
征求一下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