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枯藤老樹鴉先知
從玫瑰的口中, 莉莉絲得知八白被秦天重傷的事。
“鳳離他應該能發現八白。”莉莉絲免不了升起幾許憂慮。她不覺得八白會輕易死掉, 不過秦天竟然能傷害到八白。
是他變得太強, 還是八白變弱了?莉莉絲不禁犯起嘀咕。
“這家夥怎麽處理?”玫瑰踢了踢陷入昏迷的秦天,“丢出去喂沙漠野狼吧!”
“不行, 我答應過秦雨留他一命。”莉莉絲忙阻止準備動手的玫瑰, “把他送到東國吧。”
他中的軟骨香,秦雨清楚解除香毒的方法。
“還要将他送到東國去啊。”玫瑰撓撓後腦勺,“我明白了,我順路捎他去東國便是。”
“麻煩你啦!”莉莉絲走出玫瑰的房間, 勇者和大雪正在幫忙處理客棧裏沙國兵的屍首。
趴在二樓的欄杆,莉莉絲眺望忙碌的衆人。
掌櫃的抱怨聲零零碎碎地傳進她的耳裏:“這可乍辦啊,如果被王城的人發現, 我就死定了。”
“你們不說,我們不說,沒人會知曉。”大雪擦了擦額角的汗漬,笑盈盈地看向愁雲滿面的掌櫃, “就當這幾日并未有人來這投宿。你私藏在二樓的香料,我們也不知情。”
“唉!”掌櫃重重嘆了一口氣,話都說到這份上, 也只能按這位姑娘說的去做了。
“你在想什麽?”忙完走上樓梯的勇者, 望見莉莉絲正在發呆。
“夢裏,沙國的新帝他……”紅眸回視着他, 她的聲音忽而凝重, “讓我看到小滿姑娘被用刑的場景。”
“……”莉莉絲難得流露的人性一面, 令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
“我讨厭這種無力感,我什麽也做不了。”擱在欄杆上的纖手微微握緊,塗着蔻丹的指尖劃過木頭的紋路,她垂下眉目,咬了咬唇。
“莉莉絲。”他看着她,眸底掠過一絲異彩。
她變了。
例如她遵守承諾放過秦天,還有關心小滿姑娘的安危。
以前她對人類總是一副刺猬模樣,她打從心底看不起人。
可如今,她似乎不再那麽敵視人類。
“別這麽看我。”莉莉絲扭過頭,臉頰浮現些許懊惱的紅雲,“我只是不想有所虧欠,我……”
他驀地從她背後環抱住她。
“你這樣很好。”他啞着嗓子,輕聲道。
“我不善良。”她悶悶地強調。
“我知道。”他簡潔地說着,将她摟得更緊。
踏進靜悄悄的地牢,綠眸掃視了一圈四周,以眼神示意獄卒們暫且退下。
當其他人魚貫而出時,他信步走近刑架上虛弱的她。
“真可憐,你的樓主若瞧見定會心疼。”語氣涼涼地開口,他巡視着她蒼白的臉,“你的忠心耿耿教我欽佩。”
“是嗎?”聽聞此言的小滿,嘴角彎起,勾勒出諷刺的弧度,“能得到沙國新帝的敬佩,是小女子的榮幸。”
“呵呵,我原本的計劃裏少了你。可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他捏住她的下巴,低頭舔過她肩頸處的傷痕,血的滋味加深了他的眸色。
“你想做什麽?”她瞪着他含笑的綠眸。
“比如把你的靈魂交付于我。”他貼近她的耳畔,輕吐氣息,“徹徹底底地屬于我。”
“我絕不會背叛我家公子。”小滿決絕道,“死都不會。”
“哦?那我們拭目以待,看看誰能救得了你。”語罷,他抽身後退,皺起的薄唇噙着不可一世的冷笑。
日落月升,凄清的小樓披上銀色的嫁紗。
“秋兒,我們走,離開沙國。”去哪裏都行,只要她活着。寒露捉住秋兒的胳膊,目光懇切地直視她,後者卻只是搖了搖頭。
“你會死的。”每個占星者預言完,都會死。他不希望她和她們一樣。
“任何人都會死,寒露,我不會和你離開的。這是我的宿命,我能做的是接受它。”秋兒按住他的手背,她低着頭,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秋兒,我們還有機會……”他的話未說完,便被她急促地打斷。
“寒露放棄我吧!我根本逃不了,我也不想逃!”她驀地推開他,翦水秋瞳透着複雜。
“為什麽?秋兒,告訴我理由!”他依舊不肯放棄地問。
是啊,為什麽?
她不能走,她必須留下來面對,面對那位高高在上的男人。
作為擁有占星者天賦出生的她,從小就深知她的命運。
她不是沒想過抗拒。
沙漠地帶的氣候,總是炎熱難忍。
建立在綠洲上的城鎮,被騰騰的熱氣籠罩。
“秋兒,你別亂跑。”樹蔭下的立夏,關心地望着走遠的她,“等會兒又得被嬷嬷罵了。”
“難得出來一趟,我想好好透透氣!”她說的是實話,如果今兒不是修羅将軍打了勝仗而歸,皇帝高興得舉國歡慶三日,她也不會有機會出宮。
立夏寵溺地凝視她的倩影,涼爽的樹蔭下,困意也漸漸襲來。
細軟灼熱的沙子覆上她的腳丫,穿過稀疏的灌木叢,她來到一處清澈的湖水前。
彎腰,掬一把甘冽的水,她莞爾一笑。
“沒想到我能在這遇見一位湖中仙子。”宛若綢緞互相摩挲的低啞嗓音,自她背後響起。
吓了一跳的她,匆忙轉身,對上那雙比湖水更剔透的綠色眼眸。
“秋兒見過将軍大人。”認出來者是何人的她,慌忙跪下行禮。
“不用行大禮。”他溫柔地扶起她,瞥見她眉心鮮紅的靈石,他立刻覺察她的身份,“你是占星者?”
她點點頭,抓着他臂彎的小手微微發燙。
“你比傳聞中美麗多了。”他松開她,綠眸的笑意未變,“你也是來參加慶典的吧?”
他說的慶典指的其實就是他的慶功宴。
“聽說這的烤全羊味道不錯,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出征的半年裏,我瘦了大概這麽多。”他誇張地比劃着,看得她一愣一愣的。
他不像立夏的小心翼翼,不似那些守衛的不茍言笑,亦不同于其他人對占星者又敬又怕,或者企圖獨占她。
這個男人只是稀疏平常地待她,與她談天說地,恍如她僅僅是一名普通女子。
“我不喜歡戰争。”湖邊的岩石上,幾近枯萎的老樹,纏繞樹身的翠綠藤蔓,影影綽綽的枝葉遮掩着他與她。
仰望明淨的天空,澄清的綠眸流瀉出幾縷無奈,和不易察覺的沉重:“仇恨的種子一旦埋下,倘若給予一線生機,它便會茁壯成長。然後迎接人們的只剩永無止境的戰火,和輪回似的冤冤相報。”
“那你為什麽當将軍,領兵打戰?”她不解地偏仰頭,凝望他英俊的側臉。
“我爹死了,我又是他的獨子,只能接過帥印。”他風輕雲淡地勾唇,“我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但我想做和他不一樣的人。”
“所以你……”她猜不透他的想法,卻意外地理解他的心情。
“這是我打的最後一次戰,等盛宴結束,我就打算向陛下辭官。”他轉向她,指了指自己,“我買下一塊地,想試試看種田。”
“種田?”她實在無法想象,他褪去戰甲,換上農夫打扮,會是什麽樣子。
“對,種田。”綠眸認真地望進她的眼裏,他說得頭頭是道,“人生苦短,偶爾嘗試一下新鮮事物也無妨。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命運應該由自己決定。”
自己的命運應該由自己決定。
她忽然想嘲笑他的天真。
身為令人聞風喪膽的修羅大将軍,他的志向竟是回家種田。
說出去也不怕被嗤笑。
可他就這麽理所當然地告知她。
漂亮話誰都會講,又有幾個人真的做到?
再次見到修羅将軍,是在宴會之後。
然而他卻像不認識她般地自她面前走過。
“将軍大人!”她忍不住地出聲喊住他,“秋兒見過将軍。”
這一次他非但未主動伸手扶她,俯視她的綠眸甚至覆着一層冷淡和疏離。
“占星者不在宮裏乖乖待着,瞎跑什麽?”他嚴酷的口吻,與那日湖邊的他大不相同。
“我……”她剛想作答,順道問問他辭官的事怎樣了,另一個男聲便橫插而進。
“将軍,陛下他快不行了。”容貌俊逸的白衣男子出現在他和她的身側,男子打量她的眸光暗含着輕挑。
“失去魂魄的軀體早該死了。”他輕嘲着詢問白衣男子,“大皇子二皇子他們呢?”
“都等着皇帝駕崩,好出兵包圍王城。”男子如實禀報。
“我們先下手為強,斬草除根。”綠眸閃過深濃的殺意,“白露,去通知你們的教主,我要幾位皇子的項上人頭作為我登基的禮物。”
“明白。”白露颔首,接着望向一旁不曉得是不是受驚呆愣的她,“這個女的如何處置?”
他看了她一眼:“她是占星者,反正活不了多久。你送她回宮,別破她的身,其他随你。”末了,他便頭也不回地轉頭離開。
“我還從沒玩過占星者。”白露攬過她削瘦的肩膀,與風華絕代的外表相悖,他的俊臉揚着邪佞的微笑,“走後門可能會痛呢。”
而她什麽也聽不進去,心底只思考着一個問題。
他為何變成了另一個人?
從存放着各類星修者相關古籍的書閣,查看到答案的她,放下手中殘破不堪的竹卷。
他的身軀,被另一個人所占據。
通過血的接觸,他的人生将由施術者取代。
那個男人霸占了将軍的身體。
“你還說人生要由自己決定,結果連身子都被搶走了。”她笑着笑着,流出了淚。
淚?她喃喃地接住滴落的淚珠,不知是為只有過一面之緣的他哭泣,還是為她自己即将到來的死亡悲鳴。
朦胧又肅靜的月光毫不吝啬地傾灑而下。
她一步一步踏上祭壇的臺階,雙眸冷冷地凝着王座上斜躺的男人。
前頭擡下去的占星者,一個個都在做完預言後氣絕人寰。
她是活着的最後一名占星者。
額前的靈石開始發燙,這令她想起湖邊的那一日,她與他唯一的接觸。
蘊含慵懶輝華的綠眸投向她,陌生得殘酷。
她緩緩張唇,空靈美妙的歌喉飄蕩在偌大的魔殿中。
魔殿,真是如其名的地方。
她嘲諷地環視宛如妖魔鬼怪的衆人,視線最後停在神似真正修羅的他。
王公貴族,平民百姓,所有人死後有什麽區別?
攥緊紅裙,她阖上眼,等待星靈的降臨。
「少女,我是七赤破軍星。」
「與我結合的瞬間,你想向我祈求未來的神啓?」
溫暖的星辰之光包裹住纖細的她,她睜開充滿憎恨和堅定的眸子,擁抱住融入她體內的星靈。
「我不想獲知未來。」
「偉大的星君,請聆聽我的願望。」
「請賜予我将我所說的話,變成現實的力量。」
她不會給他未來的預言,她獻給他的是,她用盡生命誕下的詛咒。
薄如蟬翼的紗簾被風吹開,她冷汗淋漓,面頰泛紅地承受着與星靈融合的痛楚。
“啊……偉大的星靈……請告訴我沙國的命運啓示。”她細細低語,歌聲與星靈相纏相繞。
在聽見她的“預言”後,他的臉色驟變,随即從王座上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向祭臺。
粗暴地拽起她,他的大掌扣住她脆弱的脖頸:“你再說一遍!”
“你會死。”她譏笑着重複她的“預言”,“待你成為四國的王,你必定死于一個女人的手中。她在夜晚的森林中降至異世,燃燒着炙熱火焰的赤色雙瞳,将束縛你的靈魂…直至永遠……而你再也無法……逃脫。”
吐露完最後一個字,呼吸被他奪去,她的生命之燈終于熄滅。
彌留之際,她仿佛看見他向她伸出一只手。
「對不起。」
她沒有握住他的手。
「剩下的路,我要一個人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