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魚婦(5)
陸鈞道:“換個地方看戲。”
辛晚無語,陸鈞帶他禦劍數裏,在一棵幾人環抱的參天大樹旁落下,敲了幾下樹幹,大樹便移了開去,露出底下一個黑黝黝的洞穴。
辛晚道:“這島上機關好多啊。”陸鈞白他一眼:“這裏以前是不動府的大本營,機關會很少嗎?”他看辛晚欲言又止,道:“有什麽直接問。”說着縱身率先跳了下去。
辛晚只得跟上,險些被臺階絆倒,手亂抓到一個欄杆,抓着不敢松手,許久才道:“陸家少主多年追查不動府,結果不動府就在他眼皮底下?”
陸鈞道:“陸家那小子哪會想到這座荒島上有人?何況這也不僅僅是座荒島。”他晃亮了一盞燈,走過一排臺階,下面已是平地,陸鈞手指連彈,沿路的燈盞盡數被點燃,再一路走進,眼前終于開闊,裏面的陳設布置,赫然如同普通民居一般。
辛晚想起陸長熒提到的“魚婦”,又聽陸鈞說這不僅僅是座荒島,不由得道:“這島本身就是活的?”
陸鈞回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你确實不傻。這島與魚婦乃是一體。”
辛晚道:“那麽赤青島呢?”
陸鈞神秘兮兮,笑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室內家什都如一般的小富之家,只是頗為駁雜,什麽都亂擺亂放,譬如桌邊居然還放着一面女子梳妝用的銅鏡,俨然是小姐閨房的東西跑來了客廳。
陸鈞揚了揚手,那面銅鏡中便出現了隐約的畫面,并逐漸清晰。
“這是……”辛晚疑惑道,“最遠能看三百裏?”
陸鈞愕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道:“你已見過我兒子手中的那面銅鏡?不錯,那面銅鏡所用的材質,與這面是一樣的。不過功用不同……你看到什麽沒有?”
辛晚心想你自己也有眼睛,何必來問我?難道不同的人看到的還不一樣?此刻銅鏡之中出現的是一片田田的荷葉,竟是白稚澤中的景象。辛晚不解陸鈞讓他看白稚澤有什麽用意,不久便發現了這并不是白稚澤。
同樣是鋪滿蓮葉的水面,但這水上有飛鳥,水中有游魚,天高海闊,比白稚澤寬廣太多。
陸鈞見他不答卻又緊盯着鏡面,倒也不急着讓他回答,走到桌邊去,空手抓了堆在牆角的酒壇,倒了一碗出來。辛晚咽了一口口水,走過去坐下,道:“給我一碗。”
陸鈞笑笑,并不為難,給他一碗,道:“鏡中有什麽?”
辛晚茫然道:“只有一片荷葉,其他什麽也沒有。”
陸鈞道:“此處時間比別處走得快,再等一會兒吧。”
辛晚心中一突,道:“這已是魚婦體內?”
陸鈞不答是否,飲了一口酒,托着腮頗為好奇地看他,忽然道:“你和我兒子一點都不一樣,怎麽混到一起去的?”
辛晚怔了怔,低聲道:“很不一樣嗎?”
陸鈞微笑道:“我問你,如果我兒子此次一去,就此死了,你要怎麽辦?”
辛晚道:“我同他一起。”
陸鈞又道:“若你此次和我一起來,也死了,我兒子會怎麽辦?”
辛晚愣了一下,閉了口,沒再回答。陸鈞道:“其實你心裏是明白的,你若是死了,我兒子會殺了我替你報仇,然後回朱明峰去,該幹嘛幹嘛。”
辛晚默默喝酒,他其實未曾想過要反駁,因為他明白陸長熒,陸鈞也明白,知子莫若父果然是真的。
陸鈞攤手道:“這就是區別。”他輕輕嘆氣,道,“我也很奇怪,封靜則究竟是怎麽想的,即便确實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你這樣的良材美質,怎能随随便便讓你放縱至此,幾乎變成一個廢物。”
辛晚剛要開口,陸鈞搖搖手道:“你爹的事情我也知道,但那些都不是什麽真正不得了的阻礙。人生在世,當要轟轟烈烈做點別人做不到的事才不枉這一遭,僅僅幾句流言蜚語和兒時痛苦,便放棄自己游手好閑,這都是借口。”
辛晚低聲道:“所以陸長熒從小只要有一點不對,就會被施以家法,打得血肉模糊?”
陸鈞“咦”了一聲,道:“他連這個都跟你說了?”
辛晚道:“玉不琢不成器,但是沒人問過那塊玉,是更願意躺在山石中曬太陽,還是被鑿出來千刀萬剮,剮成自己也不見得很喜歡的樣子,被人把玩珍藏。”
陸鈞沉默了一會兒,道:“那倒也是。然而白稚澤外天空高遠,你從未想過出去看看?”
辛晚道:“曳尾塗中吧。”這句話陸鈞當日擅闖壽宴時陸長熒也說過,當時陸長熒的意思只是諷刺他如同烏龜,辛晚此刻說來,卻是另外一層意思。
莊子在濮水岸邊隐居釣魚時,楚威王仰慕他的聲名,曾經派遣兩位大夫前去請他出仕,然而莊子回答:“我聽說有只神龜,死了三千年後還被珍藏起來供奉,你說它寧願這樣子被珍藏供奉呢,還是更喜歡在爛泥裏搖着尾巴快活呢?”
陸鈞想了想,笑道:“人各有志。只不過,你如果自己有能耐,救程心遠這種事,就不用讓我兒子孤身去冒險了,對不對?”
他其他話都還罷了,這句卻戳到了辛晚的痛處,辛晚咬着唇,一時說不出話來。陸鈞獲得勝利,挑眉笑了笑,志得意滿地喝幹碗中酒,又倒了一碗。
辛晚忽然道:“陸長熒的母親是個什麽樣的人?”
陸鈞仰頭思考了許久,道:“不記得了。”他幽深的眼睛看向銅鏡之中,衣袖拂了一拂,鏡中現出了一個半人半魚的精怪,朝他攤開了手掌,道:“你又想不想從此只按自己心意,活得極盡恣肆呢?”
陸鈞閉了閉眼,衣袖拂過,銅鏡之中的人影頓時煙消雲散,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
辛晚見他衣袖拂動,不自禁地往銅鏡中看了一眼,卻見銅鏡中景象已經陡然生變。
還是那片水澤,還是那片蓮花海,然而碧綠的荷葉,粉白的花瓣,已盡數被淹沒在火海之中。
辛晚低聲驚呼,手指一抖,打翻了酒碗。
陸鈞沒去打擾他,只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眼睛。
辛晚目不轉睛,只見鏡中的蓮花盡數被燒成枯枝殘葉,最後有一人踏過這片枯海,從一片廢墟之中,撿起了一個蓮蓬,剝開來,将僅剩的一枚蓮子放在了掌中。
那人一直側對着他,剝開蓮子後又背對,他始終沒看到那人的樣貌,卻又覺得此人無比熟悉,應該是他極為親近的人。只見他珍而重之地将蓮子收入懷中,随後擡頭,望向了盤在遠處的一條蛇。
那條蛇上半身卻是人,臉長得如神祇一般莊重俊美,令人不敢逼視。他開口同那人說了幾句話,那人似是回了幾句,人蛇點了點頭,沒再說話,便自行消失離去了。
那人獨自伫立在枯枝殘荷之中許久,緩步離開,到得一片平凡的水澤之中,從手心托出了一片泥土,将懷中蓮子包裹好,投入了水中。他呆呆地望了一會兒平靜的水面,嘆息了一會兒,端坐下來,靜靜地打坐,許久沒有再動彈。
辛晚将目光移開,滿眼均是疑惑。陸鈞道:“看到了什麽?”
辛晚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那人是誰?怎會如此眼熟?但我又真的沒有見過他……”他說着怔了一下,道,“難道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