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略帶薄繭的修長手指拿着工具刀在玉石上雕琢打磨,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玉石和道具摩擦的飒飒聲不斷響起,在給這間昏暗狹窄的房間裏帶來了幾分生氣。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許可欣看着手中這一朵剛剛成型的白蓮,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只有躲在這間狹窄的房間裏她才會有安全感, 不像外面的天大地大, 這裏雖然狹窄, 但卻是她獨處的避風港灣。

房間外又想起了李玉簾和許林的吵架聲, 內容無非是李玉簾指責許林不關心家庭、拿着錢亂投資全部虧了錢、玩女人。而許林則指責李玉簾的心胸狹隘和兇悍。

許可欣想要出去勸說, 可卻如何也邁不開腿。

她以前也站在李玉簾的那一邊指責過父親, 可他永遠不知悔改。每次說兩句都會惱羞成怒, 動辄摔東西高聲大罵。

時間一久,連許可欣都覺得失去了争執下去的意義。這兩個人應該去離婚的,她的媽媽憎惡他的父親, 她的父親厭棄她的媽媽。可這兩個人可就是不離婚, 牢牢地捆在一起。

歡喜冤家嗎?

許可欣自嘲一笑, 應該是孽冤家吧?

兩個人已經分居多年,在外面還要表現出一副恩愛夫妻的模樣。

就連許可欣都覺得他們應該離婚了,可他們就是不離。

許可欣後來也不再站出來,每次兩人吵架便将自己鎖在房中,一方離開後才會出去。

許林時常幾天不在家,回家時一般身上都帶着滿身酒氣,喝的爛醉如泥。

回來的第二天, 早晨的争吵是必不可少的。

每每此時許可欣便假裝在熟睡,一直熬到兩人中一方離開。

她自幼喜歡獨處, 在人群中她永遠是最不善言談的那一個。

Advertisement

她閉塞,她喪, 她不開朗不活潑,她一直以來是父母口中略顯呆笨的那一個。

“你好?你好你女兒這麽大了還沒嫁出去?”

“她不是你女兒啊?!許林你這個王八蛋,你把家裏掙得錢都霍霍了還天天做着發財夢!”

“懶得跟你吵,神經病。”

“要不是因為你家裏能這麽難過嗎?!你說你要投資,我當時怎麽勸你的,你不聽,結果錢全砸進去了,家裏就剩個空殼子!還欠着外面幾個億啊,你讓我們怎麽過?!”

“你煩不煩啊!瘋子!”一聲碎玻璃的聲音,許可欣渾身咯噔一下,将自己緊緊裹在棉被裏藏起來。

雙目放空,許可欣望着棉被下自己的腳丫。

為什麽都這樣了,還不離婚呢?

随着一聲重重的摔門聲,這場争吵到此結束。

許可欣這才從窒息中緩解過來,大口大口喘着氣,呼吸着周圍的新鮮空氣。

随着時間的推移,兩個人從吵得不可開交到了後來的冷戰,再到了現在的反目成仇。

她實在不懂兩個仇人為什麽還非要生活在一個屋檐下。

輕輕推開門,許可欣看了一眼在大廳沙發上坐着生悶氣的李玉簾,如鲠在喉。

她想說幾句話安慰一下母親,可話到了嘴邊又不知道說什麽。因為李玉簾的過度苛責她早已習慣了用沉默來面對李玉簾,光滑整潔的鏡面上早已傷痕累累。

“我爸出去了?”最終,許可欣還是說了一句。

李玉簾淡淡回了個“嗯”沒再說話。

許可欣來到盥洗室,打算洗個臉。

腳下一滑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不小心打翻了地上的水壺。

一直坐在大廳裏的李玉簾聽到聲音,“噌”地站起來罵罵咧咧走過來,“怎麽了?!”

一眼看到滿地的狼藉,李玉簾的責罵幾乎不經過大腦便脫口而出,“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啊,都把水壺打翻了。磨磨唧唧的,幹什麽都幹不好,水壺裏的暖瓶都碎了!”

許可欣捂着被開水燙到的手不敢說話,只是趕緊起身收拾起水壺。

李玉簾皺着眉,将許可欣重重推開,“去去去,一邊去,不用你收拾。”

一股不可名狀的悲哀突然從胸腔中湧出,許可欣默默站在那裏看着忙忙碌碌的李玉簾,突然想起了那年冬天。

她當時不過十幾歲,他們還沒搬到這片富豪區,還是在普通居民小區住着。

當時的熱水還需要去鍋爐房去打,那天地上落滿了積雪,她提着兩壺水往回走,結果快到家的時候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暖瓶碎了一個。

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李玉簾知道了以後也如同現在這般,第一時間便是苛責她的馬虎,指責她摔碎了東西。

嚴厲的母親形象自幼養成,李玉簾早已習慣了用苛責來對待她。當時她的手擦到地面陷進手裏許多小石子,手上破了一層皮,臘九寒天,李玉簾首先開口的也只是“你怎麽把暖瓶摔碎了”而不是“你傷到沒有”。

放棄了洗臉,許可欣看了眼廚房,默默往房間走。

“你不吃飯了?!”李玉簾的聲音叫住了許可欣。

許可欣淡淡道:“我不餓。”

“你怎麽這麽難伺候!做好了又不吃,一會兒飯涼了又找吃的!”

許可欣:“……”

折返回飯桌,許可欣默默盛了飯吃了起來。

李玉簾收拾完東西也坐了下來,“你到底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口中本來就索然無味的飯更加難以下咽,許可欣沉默許久,小心翼翼尋找着措辭,防止再次激怒李玉簾。

李玉簾見許可欣久久不回話,有些不耐煩了,“是不是做工藝做傻了,問你話呢,說話啊。”

許可欣這才支支吾吾道:“我不太想結婚。”

“女人哪有不結婚的?”

當然有啊。

許可欣在心中大吼,有很多不結婚的啊,結了婚有離婚的,哪個過的不幸福?

婚姻并不是女人唯一的出路啊。

餐桌,永遠是李玉簾對許可欣進行教育的刑臺之一。

草草吃了早飯,許可欣火速刷完碗筷鑽進了房間。

小保姆已經被李玉簾趕回了家,許可欣之前心疼李玉簾打掃衛生累而請來的那位鐘點工,也被李玉簾給辭退了。

李玉簾一向勤儉持家,家裏的衛生速來是親力親為。

逼仄的房間裏十分壓抑,許可欣心中有事,先前看着喜愛萬分的白蓮也雕刻不下去了。

許可欣換上衣服,走到大廳剛好看到李玉簾正跪在地上擦地。

許可欣咬唇,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媽,地用拖把拖就行,不用跪着擦地,反正第二天接着髒了。”

“拖地怎麽拖的幹淨。喏,這是抹布,你也把自己屋好好擦一擦,現在去擦,你看你屋裏亂的。”

抹布被甩到許可欣腳邊,許可欣嘆了口氣,拿起抹布回自己房間擦起了地。

她一邊擦一邊從胸腔升騰起一股無力感,她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具乖巧的玩偶,李玉簾便是牽動着玩偶的玩偶師。

她控制自己的一切,包括她的工作、性格、言行,乃至婚姻生活。

她可以是李玉簾演講時的道具,也可以是李玉簾生氣時的出氣筒,更可以是李玉簾展現控制欲的玩偶。

她在李玉簾這裏沒有自我,沒有尊嚴。

李玉簾覺得自己是她的孩子,在這套房子裏她就是主宰,那就應該按照她的游戲規則來。

這一切她都知道,也想過逃離。她甚至搬出去住了六個月,可後來她又搬了回來。

家裏經常只有李玉簾一個人,神經質的李玉簾實在讓她放心不下。

她很害怕李玉簾會真的自殺,她害怕哪天李玉簾望着空無一人的家裏,忽然一時想不開。

像昨天的撞牆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李玉簾在許可欣上小學的時候就有過輕生的念頭。

那時候也是因為父親出軌,李玉簾買了安眠藥,還讓許可欣站出來,用許可欣自殺來要挾許林放手。

悲劇可能那個時候便已經開始發酵,雪球随着時間的推移,越滾越大,直到現在的一發不可收拾。

她不敢跟李玉簾大吵大鬧,李玉簾要麽搬出一套不孝的言論、要麽用自殺要挾她。

玄無極問她為什麽大象不掙脫木樁,可現實遠比大象掙脫木樁來的複雜。

她對自己的母親又愛又恨,可她畢竟是自己的母親,她不能眼睜睜看着她輕生。

她是個廢人,近三十年的生活讓她早已養成了不夠果斷的優柔寡斷性格。或許換成別人可以潇灑轉身,将問題輕松解決,可她不行。

她知道的,她明知道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

自己逃離了這裏,就獲得了重生,可李玉簾呢?就不管她了嗎?

如果許林能夠體貼李玉簾,在她身邊呆着,許可欣大可遠走高飛,可現在不是這樣。

李玉簾咬碎了牙往肚子裏吞,明明生活已經是一片狼藉,還要塑造出一副歌舞升平恩愛白頭的模樣給外人看。

如果放任許林和李玉簾兩人在家,她根本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擦完地,許可欣站起身又嘆了口氣。

她能做的就是順着李玉簾的心意,不忤逆她。

“你這裏都沒擦幹淨,”一道聲音突然從後面竄出來,許可欣吓得心裏咯噔一下。

就聽李玉簾接着問:“你換衣服了?要出去?”

許可欣點點頭,“朋友約我出去逛街。”

“男的女的?”

“女的。”

“讓你的朋友多看看有沒有合适的男士,多給你介紹幾個。你要是實在不想和王子鑫在一起我也不逼你,但你總得給我帶個男朋友出來。我都拉下臉老臉天天讓我那些朋友給你找對象了,你自己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嗯,好的媽。”

“還有這件衣服,”李玉簾上下掃了許可欣一眼,打開衣櫃從裏面取了件衣服,“把這件上衣換下來,穿的什麽啊,不倫不類,穿這件。”

許可欣:……

到底還是沒有忤逆李玉簾的話,許可欣老老實實把衣服換了過來。

李玉簾又審視了一番,嘆了口氣,“還是剛才那件吧,這件還不如剛才那件好看。”

許可欣:……

一番折騰,許可欣還是換上了自己一開始的衣服。

正要出門時李玉簾又喊住了許可欣,“我給你買了雙皮鞋,在搞特價,你穿上試試。”

看着這雙十分顯老約莫四五十歲人穿的鞋子款式,許可欣嘆了口氣,“媽,鞋子我就不試了,退了吧。”

“特價鞋,退不了。”

許可欣:……

仿佛是過五關斬六将,終于離開了家門。

許可欣呼吸着新鮮的空氣,淺淡的表情終于露出了一抹笑容。

開開心心開着車,剛打開發動機,忽然聽到耳邊一道輕飄飄的聲音:“我在你身邊呆一天就憋死了,這日子你到底是怎麽過下去的?”

許可欣吓得差點把油門當成剎車,呆若木雞。

她聽着那道聲音再次傳來,“咦,你聽不到我說話嗎,我明明已經現形了。”

咽了一口唾沫,許可欣僵硬地點了點頭,“聽到了。”

一道綠幽幽的光從後視鏡飄過,聽到了她面前。

許可欣閉着眼不敢睜眼,臉頰卻感覺到了一陣毛茸茸的細軟觸感。

毛茸茸,軟綿綿,像極了小貓咪。

許可欣試探着睜開眼睛,看清楚眼前之物的那一刻頓時沉寂的眸子中大放異彩,驚喜地叫出了聲;“好可愛!”

壽靈雙臂環抱哼哼了一聲。

許可欣小心翼翼望着壽靈,“你是什麽?”

“我現在是你的守護神,你可以稱呼我為春華大人。”

許可欣的接受程度很高,不一會兒就接受了壽靈的存在,她點點頭,眼睛彎成了月牙,“你好,春華大人。”

“開車吧,你不是要找朋友玩嗎?”壽靈指了指外面,“先離開這個地方,我有點不适。”

許可欣開車緩緩離開車庫,苦笑一聲道,“哪有什麽朋友,我只是想出來透透氣罷了。”

“奧?去哪裏透氣?有玩的地方嗎?”壽靈盤膝坐在許可欣的肩頭。

許可欣的小心髒噗通噗通亂跳,“我一般會去一家貓咖坐坐,我以前養的貓在那家貓咖。”

“你以前還養過貓?”

“前段時間搬出去半年,貓是那時候養的。後來搬回家,家裏不讓養,我就把她寄放到貓咖了。”

“既然都已經離開了,為什麽又要回來?”壽靈想起剛才家裏的氛圍,不自覺揉了揉身上的綠幽幽的毛。

“還是怪我自己不夠争氣吧,家裏出了點事情,我怕我媽會想不開。”

“我覺得你應該給你媽找個心理醫生看看了,她現在已經不是一般的偏執。”

“她不會看的,我不是沒試過。她說學傳統就行,她沒問題,有問題的是我。我們吵了一架,後來也不了了之了。我并不太會處理這種關系,我不知道到底該如何解決。”車子緩緩開着,許可欣苦哈哈道,“我媽動不動就自殺,其實我也動過好幾次自殺的念頭,最後都被我自己調整過來了。”

壽靈瞪大眼睛,“你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那我能怎麽辦的?我們家現在就像是一團亂麻,糾纏在一起,根本理不清,我根本不知道怎麽解決現在的情況。我是希望我媽離婚,可如果我媽離婚後比現在過的還絕望,我一定會自責。我爸我倒是一點也不擔心,我就是擔心我媽。”

壽靈看着這個乖巧的女孩,心裏有些疼惜,“你就不擔心一下你自己嗎?你都說過你動了好幾次自殺的念頭了。”

“不會的,我會自己調整。初中最艱難的一年我都熬過來了,這世上沒有什麽是我熬不過來的。”

“什麽最艱難的一年?”

“初二那一年,我學會了上網。當時我迷上了板繪,一畫就是一天。我父母說我有網瘾了,所以把我騙去了特殊教育機構。我在那個機構呆了半年多,那半年我才知道什麽是地獄。”

許可欣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一直翹起,聲音也一直是溫溫柔柔的。

可壽靈怎麽聽怎麽難受,它突然知道主人為什麽讓自己跟着許可欣了。

這個孩子正在一步步走向覆滅之路,她不是不生氣,不是不想發洩,她只是早已失望絕望以至于連發洩争吵的欲望都沒有。

她現在活着,卻早已形同一具行屍走肉、一具腐屍。

她沒有心了。

壽靈幾乎就要哭了,“你有喜歡的小哥哥嗎?我認識月老,我可以幫你搭紅線。”

不是說愛情是療傷的聖藥嗎?給這個小姑娘找個愛情,說不定就能讓她鮮活起來了!

許可欣卻搖搖頭,“沒有,謝謝你,我不想談戀愛,也不想結婚。”

“真的不想結婚?為什麽?”

“我是個心思細膩敏感的人,很多事情在我心裏都留下了痕跡。天天看着這滿地雞毛,看着來自父親的出軌、母親的偏執,我本身其實也早已不正常了。有句話怎麽說來着,越不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卻漸漸活成了自己最不想成為的樣子。我如果結婚,一定會成為像我媽一樣的人,偏執迂腐控制欲爆棚,到時候痛苦的只會是我的孩子。我不想害人的,所以我不會結婚,也不會生孩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