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友嘉書屋門前停了兩輛警車,拉起的黃線外圍了不少人。
唐雨杺低着頭,邊慢慢往前踱步,邊把姑媽剛給的一筆零花錢裝進錢包,心滿意足地捏了捏鼓鼓的小錢包。
轉頭想問周鶴一會兒喝什麽,發現他沒跟上自己。挺詫異地回過頭,發現周鶴一早就停在了轉角的地方,正看着門前圍了不少人的書屋方向。
唐雨杺方才滿眼裏都裝着小錢錢,只顧着數錢了。順着周鶴的視線看過去,這會兒才注意到周邊的異常。
圍觀人群裏,有人在交頭接耳的小聲議論。
“聽說了嗎?這家好久不開的書屋,好像不幹淨。”
“不幹淨?風水不好?”
“什麽意思?說來聽聽。”
“那個店主,叫什麽……陳……陳什麽來着?”
“老陳,你就叫他老陳好了,我聽別人都這麽稱呼他。”
“老陳我認識,他怎麽了?”
“有人昨晚看見他在河堤那邊發瘋呢,又哭又笑的,跟鬼一樣,可吓人了。”
“之前還好好的一個人,怎麽說瘋就瘋了?撞邪了?”
“會不會是因為他媳婦?我那天買菜聽老徐說起過,說是老陳的媳婦病了,好像還挺嚴重的。這算着,早一個月前就該到日子了。”
“哎呦,真是作孽哦,這兩口子也是可憐。”
“這倆有孩子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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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聽說是想當什麽……什麽克的。”
“丁克。”
“對,就是那丁克。也是夠作的,好好的日子,咋能不要孩子呢你們說?”
“就是,也不知道咋想的。”
“一病一瘋?還沒能留個根?那這店風水可真不怎麽樣,以後要盤出去可就難了。”
“這風水還真是不好說,更邪的是今天早上。”
“早上怎麽了?”
“老陳家樓上的一個老太下樓扔垃圾,一看老陳家門敞着。想說萬一遭賊,好心給人把門帶上吧。這一進去可不得了,差點吓暈過去。你們猜怎麽着?”
“怎麽了?你倒是說啊!”
“猜猜。”
“打什麽啞謎?話不帶說半截的。”
“快說!到底怎麽了?”
“說了怕你們一會兒午飯都吃不下去,我這會兒想起來都起雞皮疙瘩,怪惡心的……”
唐雨杺走到周鶴身前,伸手拽下了他左耳的助聽器,不讓他聽旁人的閑碎話。踮起腳,兩只手捧住他的臉,迫使他看向自己。
四目相交,唐雨杺故作輕松地對他展顏一笑,問:“阿鶴,吃草莓冰沙嗎?”
周鶴低下眼睫安靜看着她,默了半晌,很輕的“嗯”了一聲。
“阿鶴,你跟我走。看着我,別看別人。”唐雨杺叮囑道。
周鶴很乖地點了點頭:“嗯。”
唐雨杺得了準話,這才折步站到了他身側。拉起他的手走在前頭,引着他往奶茶店的方向走。
一前一後進店,唐雨杺徑直站到了收銀臺前。
“姐姐你好,兩杯草莓冰沙。
“堂食。”
“謝謝。”
周鶴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她身上,躁亂的心緒終得片刻安寧。
點完單,兩人尋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
唐雨杺給周鶴買的那杯草莓冰沙他一口都沒吃,拿着勺子在玻璃杯裏心不在焉地攪拌着。不知不覺間,滿杯的冰沙全融了。
店外影影綽綽,人言紛雜。就算刻意選擇不去聽,可他的眼睛還是能看得見。
他們說:“老陳瘋了。”
也有人說:“老陳死了。”
……
“阿鶴。”唐雨杺伸手,在周鶴眼前打了個響指喚他回神。在他轉頭看向自己時,才放緩語速問他:“你在想什麽?”
周鶴的視線無聲落在她張合的唇齒間,愣怔了片刻。只搖了搖頭,沒接話。
“你在想老陳。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挺難過的。”唐雨杺似是在問他,用的卻是肯定語氣。
半晌無言。
唐雨杺拉了拉座下的椅子,靠近了些。緊盯着周鶴垂下的眼睫,繼續慢慢說道:“阿鶴,告訴我。我做點什麽,能讓你稍微好過一點?”
做點什麽,能好過一點?
周鶴自己也想知道。
他如今的情緒,以正常人的思維模式恐怕很難理解。對于老陳的死,其實說不上是有多難過,更多的,是驚恐和迷茫。
**
目送着唐雨杺上樓,進了家門。門關上,看不見了,周鶴才轉身往自己家那棟樓的方向走。
才走了沒幾步,揣兜裏的手機響了。
是周康打來的電話,讓他去一趟家裏,說是姜教授有事找他。
周鶴前行的步子一滞,問清緣由,同意了。
到周康家的時候,姜教授正一個人在書房裏,借用周康的電腦收幾封郵件。
周鶴跟照顧周康的唐薇打了聲招呼,熟門熟路地去了書房。關上書房門,反手上鎖。
姜教授聽到門口的動靜,從電腦後面擡起頭看他。
“來了?”姜教授主動打招呼。
周鶴沒什麽情緒地看了他一眼,單手拎了張椅子往電腦桌對面一放,默不作聲地坐下。
“老陳的事,你聽說了吧?”姜教授開門見山道。
“又想跟我說什麽?”周鶴不怎麽有耐心地說。
“我聽說你跟老陳的關系一向不錯。”姜教授說,“聽聞老陳的死訊,心情怎麽樣?會覺得難過嗎?”
周鶴往後靠了靠,交握雙手盯着他看了兩秒。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嘲諷意味十足的笑:“姜教授,你現在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周鶴,雖然你一直都不願意承認,但這麽些年你身上的變化,我全都看在了眼裏。”姜教授擰開随身帶着的保溫杯,在杯口吹了吹。
像是在與他閑話家常,姜教授話音平緩道:“我知道,老陳的事對你的沖擊力很大。有什麽想要纾解的情緒,你都可以跟我吐露,或許我能給你答案。”
周鶴沒接話,安靜看着他。眼神疏離,滿是防備。
“Had I not seen the Sun,艾米莉·狄金森于1872年寫下的詩。”姜教授問,“讀過嗎?”
周鶴低下眼睫,若有所思地曲指轉了轉手繩上串着的小珠子,反問他:“那你希望,我是讀過呢?還是沒讀過?”
姜教授喝了口杯中的熱茶,虛掩上蓋,才悠悠道:
“Had I not seen the sun
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
My Wilderness has made”①
周鶴掀起眼皮看他,不冷不熱地嘲道:“你找我,就是為了給我念首詩?”
“老陳有寫日記的習慣,這首詩,出現在了他最後一篇日記裏。”姜教授說。
周鶴轉動珠子的動作一頓,大致明白了姜教授的來意,不由又警覺了幾分。
他知道這個姜教授一直對他骨子裏的危險性有所顧慮,不止一次地勸過他,說是有認真考慮過他未來的出路,想把他帶出國門,去更專業的領域深入了解拓展他待發掘的價值,試圖把他潛藏的犯罪苗頭徹底扼殺在搖籃裏。
姜教授堅信自己總結出的一套系統理論無誤,直言“情感淪陷”于周鶴這類人弊多于利。目前雖看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但心理病态者本就容易是非混淆。
心理寄托一旦有所動搖,他的信仰也會跟着崩塌。如果生出反社會型人格,事與願違造成的惡劣後果實為不可預估。
周鶴從最初接觸這個姜教授時就很清楚,姜教授和周康真正無私地付出不一樣,是有目的性地接近他。
姜教授之所以這麽多年不計回報地給周康提供咨詢幫助,不過是互利互惠。其中很大一個原因,只是因為周鶴的存在是難尋的個案,作為實驗分析樣本,本就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
周鶴雖不能窺盡人心,但敏銳度一直在線,對這個姜教授的戒心從沒松懈過。
姜教授見他沒有反應,又問:“不好奇老陳是怎麽死的嗎?”
“我不好奇你就不說了嗎?”周鶴嘲道,“你來這,不就是為了告訴我老陳的真正死因,好方便觀察我會有什麽反應?”
姜教授絲毫不介意他對自己冷言冷語的态度,挺和善地笑了一下,說:“上世紀50年代,在巴布亞新幾內亞的福爾部落曾出現過跟老陳死因完全吻合的一類病症。發病者舉止癫狂,狂笑至死。那時人們稱這種怪病為‘笑死病’,也稱苦魯病。”
“你是想說他是得了瘋病死的?”周鶴問。
“不是。”姜教授搖了搖頭,說:“笑死病是朊病毒侵入人體大腦導致的行為失常,大腦中突然出現蜂窩狀小洞才是這類病症的真正死因。屍檢報告中受朊病毒侵蝕的大腦形似奶酪,後也被稱為‘瑞士奶酪’。”
姜教授言盡于此,重開杯蓋,吹了吹已經不怎麽燙口的杯口,抿嘗杯中茶水。
須臾,視線重新轉向了隔桌坐着的周鶴。
周鶴一向沉得住氣,不喜做被動方,對于姜教授突然斷了話的行為并沒有急躁催促。反觀姜教授誘導性明顯的言行,揣測他該是還有話沒交代。面色無異地轉了轉手繩上的珠子,安靜等着。
姜教授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繼續往下說:“早期被稱為‘死亡詛咒’的笑死病,病發的真正原因,其實是因為福爾部落有分食死屍的風俗。”
周鶴指尖動作微微一頓,聽明白了。沒接話,繼續撥弄着珠子。
“曾經被老陳當成信仰的那個人,最後沒能落個好下場。”姜教授緊盯着對面的周鶴,欲識破他此刻的真實情緒,話說得越發露骨:“那個被老陳愛了大半輩子的人,是被深愛着她的老陳剝皮剔骨,生吞入腹。最終,連具全屍都沒能留下。”
“這就是老陳所謂的‘愛’,這樣的愛,是不是很恐怖?”姜教授問他。
周鶴安靜聽完,默了片刻。稍擡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你覺得,老陳為什麽要那麽做?”姜教授突然問道。
周鶴停止了撥轉珠子的動作,往後靠了靠,把這尖銳的問題反抛了回去:“你希望我能理解一個瘋子的作為?還是你認定我一直都是瘋的?”
書房內一時無言。
短暫沉默後,姜教授無奈嘆了口氣,說:“之前跟你提過的那個方案,要不要再重新考慮一下?”
“不。”周鶴想都沒想,一口回絕了。
“周鶴,你是很聰明,但你的這份聰明是把雙刃劍。用對了,是福。用錯了,是災。我想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你到底有多危險。”姜教授放棄誘導,苦口婆心地勸道:“墨菲定律或許聽着像是一種悲觀的宿命論,但其存在也不無道理。或許你可以嘗試換位思考,換你是老陳,你會怎麽做?”
“我不是老陳。”周鶴說。
“僥幸只是一時。周鶴,你有沒有想過,你或許沒你自己想象得那麽銳不可當。”姜教授收拾了一下手邊的東西,電腦關機後起身,說:“好好考慮一下,如果改主意了,随時給我打電話。”
“不考慮。”周鶴兩手把住椅子扶手一撐,站了起來。低下視線,看着矮他一頭的姜教授,淺淺一笑:“我誰都不信,只信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①标注處------- by Emily Dickinson
譯文:(江楓/譯)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
成為更新的荒涼
謝謝“九卿”小可愛的兩瓶營養液~啵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