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7只反派
天下英豪盡數紛擁奇林山莊而來, 沐君侯也快馬加鞭入蜀, 去往奇林山莊。
深處風暴中心的奇林山莊卻仍舊閉門不出。
奇林山莊雖然是麒麟城的百年望族, 在江湖上也是數得上的豪門世家。但是,許是因為人丁不興,從上一代老莊主時候起, 山莊的作風就開始變得淡泊低調起來。
這一次,林家不願見客,就像閉緊的蚌殼。其他人不管是礙于奇林山莊的江湖名望, 還是死人谷林幽篁那個名字,都不敢硬來。
畢竟,這才是落花谷和烈焰莊滅門慘案發生的第一天,許多人還在觀望和趕來的路上。局面暫且還能維持住表面的平衡。
奇林山莊可以不動, 然而死人谷的清算行動,卻不會因為江湖的平靜,而有半分的停滞。
就在當天黃昏時分。
蜀中境內, 一位退隐武林的儒俠大賢,他的府邸門口, 被貼上了死人谷的黃紙告示。
這位賢者退隐江湖不過五載, 當年行走江湖時候,廣結善緣,朋友衆多, 便是歸隐之後, 門前也熱鬧非常, 時時有天南海北的朋友來拜訪。
可是, 誰也不知道,那告示是什麽時候貼上去的,又是誰貼上去的。
只知道,準備關上大門的老管家,發現手指的觸感不對,揉揉眼睛,發現門上本該貼着鎮宅門神的地方,換成了寫滿朱砂的黃表。
這管事是識字的,稍微一看,頓時慘叫着,跌跌撞撞往莊內報信去了。
死人谷的黃紙上,寫着和傳言中被滅門的烈焰莊門上,如出一轍的告示。
上書,十八年前,臘月初七,小聖書莊莊主邱成秀,用一雙兒女,換取落花谷煉制一對陰陽判官筆。此後十年,為落花谷暗中做事,私販鐵器無數。
“一派胡言!”邱莊主鐵青着臉,儒雅的須發都要因怒氣飄起,“老夫行走江湖數十載,一向淡泊名利,身邊只有一個糟糠老妻,唯一的麟兒也已經三十歲了。十八年前,他都二十歲成家立業了,老夫哪裏來的一雙小兒女送給落花谷?”
邱成秀的兒子雖沒有老子的名號響亮,卻是個有名的孝子。
他毫無懼色地說:“父親莫急,死人谷倒行逆施,随意加諸惡名于賢德。在場的英雄,可不會任他颠倒黑白。今夜,他們敢來,我們就叫他有去無回!正好為武林除了這一惡!”
滿座之人,不管心裏如何想,皆慷慨激昂:“對,莊主放心,正好讓我們見識一下,這死人谷主林幽篁和那第一美人林幽篁,到底是不是一個人。”
“好!傳令,莊內戒嚴。”
……
當夜,月明星稀,起風了,流雲不斷被風推着遠行。
一彎玄月仿佛跳着扇舞的美人,左右穿行的雲彩,就是美人忽隐忽現遮面的團扇。
扇子完完全全遮了那張動人的臉,脈脈幾許,再悄悄打開。
黑暗裏,只聽到熱鬧的小聖書莊內,忽然一陣慘叫,接着是無數咒罵求饒的聲音。
“邱成秀!你竟敢……”
有人急急跑到門口,打開了一處側門,卻忽然靜止不動。
圍繞着小聖書莊外,站着一圈穿着黑色鬥篷,消無聲息又面無表情的男人。
兜帽上面,歪歪斜斜,像落花像鮮血,拼湊着一個鮮紅刺目的“死”字。
逃跑的人怔怔地望着這群不知是人是鬼的黑袍人,還來不及反應,忽然胸腹被一只柔軟的判官筆洞穿。
沾了血的判官筆抽回,黑色的毛筆尖吸飽血,像嬌豔欲開的黑色花骨朵。
那來不及逃跑的人還沒有氣絕,極力伸着手,卻被抽走的判官筆一帶,向後拖去。
那扇希望的大門,在他眼前,被門口冷漠無神的黑袍人關上了……
月出東山,還未走到當中,小聖書莊,滅!
從頭到尾,只見到一群不知何處而至的黑袍人,圍了山莊一周,就走了。
只是走的時候,身後多了一個滿身血污的儒雅老者。他雙手執着陰陽判官筆,直挺挺地,面無表情地跟在那隊黑袍人身後,消失在茫茫的夜色裏。
……
小聖書莊滅門的消息,長了翅膀一般,太陽還沒升起,就已經先一步傳遍大江南北。
無數的茶樓酒肆,街巷屋檐,幾乎整個江湖都親眼所見似得,如臨其境地談論着。
“附近有人看到,是邱老爺子自己動的手,人都是他殺的!連自己四五歲的小孫女都沒有放過。慘啊。”
“嘶!可不是,聽說那滿園的慘叫詛咒聲,全都是沖着邱成秀一人去的。”
“當真是邱成秀?”
“屍體都是陰陽判官筆所殺,無一例外一擊必殺,你說呢?”
“邱成秀的武功怎麽會這麽高?難道當真是那筆……”
“死人谷所言,看來空穴來風,非是無因。可惜了那莊內的親朋故交,識人不清。”
“落花谷這般厲害,只是一把武器就能讓人脫胎換骨,燕家自己為何卻叫人滅了門?”
“哼,夜路走多了,自然要撞見鬼。不過我看,這死人谷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噓,小心被聽到。”
“我怕什麽?我又沒有拿自己的骨肉至親去鑄造兵器,清算也算不到我頭上。但這事,最多也是個人德行有虧,昭告天下,叫那些人身敗名裂就是,哪裏犯得着殺人滿門?”
“是啊,過了。他們殺的是自己的親眷,又不是旁人,人家的家務事……何至于滅了滿門?不過這回動手的是邱成秀自己,與死人谷沒關系吧。”
“邱成秀殺了人,他卻是跟死人谷的人走了,必是加入死人谷了。怎麽沒關系?”
“嘿嘿。你們不知道吧,死人谷昨夜出來的都是拘魂使,邱成秀是被拘走了魂,這才手起刀落,見人就殺。昨夜他出門的樣子,就像一具沒魂的屍體。”
“嗬,死人谷真把自己當閻王爺了?”
“可不是閻王,黃表紙一貼,說了叫你幾更死,絕不會叫你聽到明天的雞打鳴。”
“也不知道下一個是誰?為了一把武器,造孽啊。”
“這哪是一把武器的事,是江湖啊。我孤家寡人無親無眷,不然若有那通天的機會,說不得也是要試試的。”
“可惜喽,世上可是沒這點石成金的落花谷了。”
“沒了落花谷不是來了個死人谷嗎?我就不信,他們當真大公無私,替天行道。”
……
邱成秀的确是被控制了,在林幽篁的黃表告示張貼後。
小聖書莊的議事廳內,當着滿座賓客的面,他那個聲明不顯的孝順兒子,為他親手遞上一杯茶。
茶水裏,放着林幽篁親手倒進去的幾滴暗褐色的液體。
日落以後,逢魔時刻,邱成秀就不再是邱成秀了,是林幽篁手裏多出來的活死人。
那時候,林幽篁就坐在小聖書莊外的聖書棋亭內,他對面坐的自然就是顧矜霄。
兩個人旁若無人的賞着天邊洶湧而來的暮色。
林幽篁唇邊含笑,算算時間差不多了,輕輕吐出一個輕慢惡意的“殺”。
于是,莊內前一刻還和所有人談笑風生,對死人谷即将到來的侵襲大義凜然的邱成秀,忽然兩眼無聲發起了呆。
呆了幾息後,在旁邊友人的關切下,猛地揮出了手中的判官筆……
鮮血濺濕了那張依舊儒雅正氣,卻已經英雄遲暮的臉。
“殺。”雙眼無聲,面無表情的邱成秀,從肚子裏發出一聲沙啞呓語。
莊內,殺聲四起。
莊外。
邱成秀的兒子,懷裏緊緊抱着四五歲的小女兒,僵硬的彎着身體,手指溫柔的覆在孩子天真懵懂的眼前。
他站在林幽篁的面前,謙卑卻堅定:“谷主說了,自首就可以網開一面。”
“不錯。”林幽篁眼皮不擡,“所以你沒死。”
男人緊張地吞咽了一下,背更彎了幾分,恭敬道:“我檢舉了,想向谷主讨個恩情。”
林幽篁笑了,容貌的豔麗,卻讓那笑顯得如鋒芒加身,他懶懶地說:“怎麽,你想用這可愛的小姑娘換點什麽嗎?”
男人白了臉,神情一瞬警惕,卻再無之前的謙卑畏懼。
“他若要鑄刀,有近水樓臺不去用,哪裏用等你來。”顧矜霄輕聲說。
男人絲毫不敢放松:“我什麽也不鑄,我想帶着女兒退出江湖,想請谷主成全。”
林幽篁冷漠的聲音略顯不耐:“我攔着你了嗎?”
男人臉色瞬間灰白難看,嗫喏着說不出話。
顧矜霄尾音極輕的聲音,平靜地說:“既然不鑄刀,就帶着孩子走吧。只要你不被認出來,江湖上都會知道,邱家滿門今夜之後無一活口。你跟你女兒這兩條命,算在我頭上。”
男人眼神不敢置信的顫了顫,随後,怕夜長夢多,立刻躬身一禮,趁着夜色逃走了。
那一身紅衣和一身青白服飾的兩人,他本來更害怕那一身青白色書生一樣的男人。對方那種眉眼不擡,目中無物的矜貴沉靜,仿佛不是此間之人。視生死如朝露蜉蝣的平靜,讓人難以生出抗拒。
相比起來,那喜怒形于神情的紅衣人,反而更好相與。沒想到,卻是這個人成全了他。
十八年前,父親抛妻棄子,迷戀一個青樓嬌客,癡情入骨幾乎不要性命。兩人更是為他添了一對雙生弟弟妹妹。
誰知道不過幾年,父親走火入魔一樣空手回來了。整日裏酗酒恸哭,醉後必稱對不起。
直到次月的月圓之夜,一隊自稱來自落花谷的人,送來一對陰陽判官筆。
從那以後,父親有如神助,短短一年內就聲名鵲起,大器晚成。
母親操勞早逝,一直叫他記得孝順父親,不要記恨。為了母親,他木着臉照做了。
可他一直記得,父親一次醉酒後,說出的隐秘。
那個青樓嬌客是自殺的,因為邱成秀說,與落花谷的交易,他想送走那對孩子。邱成秀說,孩子還可以再生,可是他愛慕的女人只這一個。
實際上,邱成秀是騙她的。他希望演一場戲,騙過落花谷的人,讓他們帶走這個女人。
在邱成秀的心裏,子嗣當然比女人重要。哪怕是再愛入骨髓的女人,成名後總是有的。
可是,那個傻女人當真了。她以為她死了就能保住孩子,果斷自殺了。
然而,諷刺的是,落花谷來了後,說要活着的。既然女人死了,那就兩個孩子吧。
邱成秀到頭來還是機關算盡一場空,他也老大不小了,這才想起自己老家還有個兒子。
他為什麽會對林幽篁揭發檢舉父親?為什麽選擇親手送父親上路?這都是邱成秀逼的。
邱成秀自己嘗到了落花谷的好處,就希望自己的兒子能走一樣的路。
在他成親生子,好不容易在母親逝世後,又能過上一家三口幸福平淡的生活後,逼他出賣妻子。
逼得他只能想盡辦法疏離冷待妻子,然後讓人帶走她,僞裝出私奔遭遇意外。
然而,就這樣,邱成秀還是不放過他,又打起了他女兒的主意。
人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是何其可悲的一件事?
……
林幽篁為面前的人斟了一盞酒,桃花眼橫他一眼,懶洋洋地笑道:“這是做什麽?”
顧矜霄接過酒盞,唇邊淡淡一笑:“今夜過後,如果邱家還有活人存在,一定會有人去找他。不論是為了邱家的武器,還是為了對付你我。甚至他活着,本身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林幽篁嗤笑:“出賣自己父親的人,貪生怕死的小人罷了。你倒是好心。”
顧矜霄垂眸看着清澈的酒盞,并不飲:“他的手遮着那小姑娘的眼睛,是個好父親。”
“是嗎?那的确不錯。”
顧矜霄端起酒盞,慢慢喝下,酒水濡濕淡色的薄唇:“他投誠了,總不能殺他。但會留活口的死人谷,哪怕只是一個幼兒的命,對整個江湖的威懾都會大打折扣。所以,算在我身上吧。”
林幽篁靜靜地專注地看着他,顧矜霄是一個複雜深意的人,不像他是個純粹的惡人。這個人,若是先一步遇見的是鶴酒卿,恐怕未必會沾染今日這番顏色。
但是,這樣的人,越是染黑,才越有趣,不是嗎?
“幸好,先遇見你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