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1)

陸以堯被激活“暗示拒絕”系統的時候, 一并重啓的還有“暗中觀察”模式。奈何冉霖跑得飛快, 後面又開始趕最後一場戲,唯一留給他的觀察機會只有最後邀請宵夜的短短幾十秒。

可冉霖拒絕得很自然, 理由也很正當, 包括語氣聲音表情動作都沒有任何可疑。

陸以堯覺得自己的大腦分裂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科學理性, 通過觀察得出“冉霖一切如常,顯然對你并沒有你所以為的那方面意思”的嚴謹結論;一部分只憑第六感, 任性地堅持“冉霖在故作堅強, 他就是喜歡你,并且已經接收到了你的拒絕信號”的直覺判斷。

被冉霖那句話激活系統的時候, 陸以堯才發現, 兩個多月以來, 他其實一直在等待能夠實踐和霍雲滔商量出的方法論的時機。

只是他從沒想過,真如願以償的時候,不僅沒解決問題,還打破了原本已經回歸自然的平常心。

冉霖有沒有收到暗示?

冉霖究竟是不是GAY?

冉霖到底喜不喜歡他?

——以上問題, 統統沒解決。

亂, 比兩個多月之前的那個晚上, 更甚。

霍雲滔你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夥!

有的沒的想了半宿,陸以堯才勉強入睡。夢裏他回到了中學時光,那所寄宿的貴族男校,下課鈴一響,他第一時間跑到霍雲滔的教室,把人揪出來一頓胖揍。

那時候的他和霍雲滔都還沒長開, 于發育兇猛的西方同學裏,就像兩棵豆芽菜。但豆芽菜打起來,也是能夠熱血沸騰的,最後霍雲滔不堪忍受爬上屋頂,對站在屋下的他指着鼻子罵,老陸,你個重色輕友的玩意兒!

罵完,手機鬧鈴就響了。

蘇醒來的陸以堯頭痛欲裂,總覺得心裏沉甸甸的全是負罪感——昨天晚上只是對冉霖,今早又加上一位霍雲滔。

冉霖就算了,為什麽夢中修理損友也會有罪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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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以堯坐在酒店的床上,百思不得其解。驀地,想起每次勸妹妹遇事多自省時,陸以萌最愛說的那句話。

她說,哥,你頭上有聖光。

頂着光圈的陸大明星以為會在片場看到一個和昨天同樣自然的冉霖,并且已經在心裏說服自己,別東想西想無中生有了,好好拍戲,哪知道從化妝造型開始,男二號就時有時無地瞥他,而且目光中充滿了……痛苦和仇恨?

一同做造型的唐曉遇也發現了男二號的不對勁,但因為摸不清楚深淺,便沒敢出聲。

直到男一號探尋的目光求助過來。

四目相對,眼波在無聲靜谧中流轉碰撞——

【陸以堯:什麽情況?】

【唐曉遇:[攤手]】

【陸以堯:難道是昨天晚上的暗示效果延遲到現在才觸發?】

【唐曉遇:暗示?】

【陸以堯:拜拜。】

【唐曉遇:……說話說一半就撤是什麽鬼你再看我一眼啊!!!】

随着造型接近尾聲,冉霖眯起的眸子裏,目光也越來越銳利,甚至胸膛都開始劇烈起伏,好像随時都能一腔憤怒沖雲霄!

陸以堯再忍不住,豁出去了直接開口:“其實,昨天……”

“別說話!”冉霖粗暴打斷他,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冷冽,“沒有什麽可解釋的,任何原因都不是你欺騙利用我的理由!”

唐曉遇倒吸口氣,瞪大眼睛,心說戲還沒殺青,男一男二就要上演“假戲真做霸道兄弟愛上我”了?!可,可這是化妝間啊,你倆就算愛比海深也要注意公衆影響好嗎!不想在圈裏混了?!

“那個,二哥,我覺得吧……”

“你也閉嘴!”冉霖忽然轉過頭來,聲音極沉,一字一句,“你要是敢幫他說一句話,兄弟沒得做。”

唐曉遇懵逼地眨眨眼,怎麽總覺得這句話有點耳熟,耳熟到他張口就能對上來下句——

“我的兄弟都要刀劍相向了,我如果還能冷靜看着,這兄弟做與不做又有什麽分別!”

冉霖啞然,不住地喘息,良久,才稍稍平複下來,帶着點不可思議道:“小魚,你剛才的情緒真好。”

唐曉遇腼腆笑笑,下意識謙虛道:“也沒有啦,是你帶的……等一下,”唐曉遇的表情黑線下來,“對戲我沒意見,但你好歹給個信號吧!”

冉霖眨巴下眼睛,歪頭看他:“沒信號你不是也對上了,而且對得特別好,都不用醞釀,一張嘴情緒就到位。”

唐曉遇抿嘴,笑靥如花,不勝嬌羞:“你別看我好像每天嘻嘻哈哈的,其實我一直在很用心的揣摩徐崇飛……”

給男三號化妝的造型師在心裏暗暗嘆口氣,一邊擦掉剛剛因為男三號突然猙獰對臺詞而歪出去的眉毛,一邊感慨導演選角色的眼光毒辣——這種一點就着一誇就樂的主兒,演徐崇飛簡直是靈魂契合,要是演了方閑,能被唐璟玉騙得渣都不剩,要是演了唐璟玉,嗯,估計這輩子連滅門仇家都查不出來。

這廂化妝師心裏吐槽,那廂冉霖直接對着男一號揶揄調侃:“陸老師,你剛才是不是走神了,不然沒道理對我遞過去的臺詞沒反應啊,小魚都能接住。”

唐曉遇從飄飄然的雲端回到地上:“小魚都能”這種說法,我不是很喜歡……”

陸以堯怔怔看着冉霖眼裏“三分請教七分打趣”的笑意,忽然覺得有一絲絲委屈,特想學着唐曉遇那樣有冤就訴有怨就喊——我為了你的事情從昨天糾結到今天從黑夜糾結到清晨你不說體諒我還一言不合就飙戲,有沒有人道主義關懷啊!

“陸老師,”化妝師的弱弱呼喚打斷了陸以堯萬馬奔騰的心緒,“您能先別皺眉嗎,不好上粉……”

陸以堯深吸口氣,眉宇舒展,緩緩露出一個禮貌微笑。

冉霖努力往下拉嘴角,生怕笑得太明顯——他敢百分百肯定陸以堯在心裏咆哮呢,但這人就這樣,氣到炸,臉上也要保持着溫文爾雅的貴公子狀。

自己裝的逼,再內傷,也得憋着。

冉霖垂下眼睛,發現“失戀讓人成長”這句話真有道理,一夜之間,他就變壞了,并且大有在壞蛋路上越滑越遠的趨勢。

但神奇的是,壞蛋真的比好人皮糙肉厚,起碼現在對着陸以堯,他又回到了從前沒發現自己心意時的光景,不,比那時候還要自在。

那時的冉霖沒愛上陸以堯,但因為炒CP蹭熱度的事情,仍心懷愧疚。

而現在的冉霖是陸以堯的朋友,封存了喜歡,也已經翻篇愧疚,只剩下平等相處的惬意。

兩個多月前的那頓飯還是算數的。

陸以堯說不用考慮咖位,不用顧慮粉絲,不用在乎輿論,怎麽相處着舒服怎麽來。

雖然有點遲,但冉霖決定從現在開始,聽陸老師的話。

“你是又開始醞釀情緒了嗎……”陸以堯眼見着冉霖從忍着笑,到笑容漸淡,再到正色起來,最終回歸眼裏帶恨,莫名頭皮發麻。

冉霖的恨是真狠,帶着剝皮拆骨的激烈與決絕。

即便知道是戲,陸以堯還是承受不住。而且這才只是陸以堯,如果他讓自己變成唐璟玉,進到角色的情緒裏,那麽冉霖……不,方閑的目光,足以讓他在罪惡感裏,萬劫不複。

“必須醞釀啊,”冉霖嘆口氣,用力眨眨眼,讓眼眶放松,也讓差一點湧上來的熱氣慢慢消散,“今天這場是重頭戲,我不想出任何差錯。”

抛開那些有的沒的心思,冉霖說的是實話,這也是他今天能徹底快刀斬亂麻,振作起來的原因——不是他想不想,而是他只能這樣。

熱戀也好,失戀也罷,都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他不能任由自己的私人情緒,毀了劇組所有工作人員四個多月來的努力。那樣不僅對不起信任他的投資人、導演和編劇,也對不起心裏那個喜歡演戲的自己。

陸以堯看着冉霖眼裏的認真和堅定,第一次對自己的“敬業”認知,産生了質疑。

他從不認為自己的演技有多出色,悟性有多高,但在“認真對待工作”這件事上,他一直是極度自信的。

不和那些以戲為天的真·藝術家前輩比,只和眼下年紀相仿咖位相當的許多同行比,陸以堯覺得自己配得上一枚“青年标兵”榮譽勳章。

但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可能過于自負了。

姚紅曾經打過一個比方。她說你們兩個就是兩桶高度不一的水,你高,他低,中間連根管子,永遠都是你的水往他那邊跑。

陸以堯現在也想用這個比喻,不過桶裏的水從“名氣”換成“敬業(含愛崗)”,那麽一定是冉霖的水往他這邊跑。

冉霖比他高出的不只是認真,還有括號裏的那一點點的,熱愛。

“你不用這樣看着我,你就是用眼神把我燒出窟窿,我也不後悔做這些。”陸以堯聽見自己沉聲開口,不是劇本裏的臺詞,但是唐璟玉的心聲。

冉霖沒料到,陸以堯就這樣毫無預警地入戲了。剛剛冷卻下來的血液又開始沸騰,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嚣着——怼他!

“我把你當最親的兄弟,我為了你放棄我最愛的姑娘,甚至如果非要我在你和趙步搖中間選一個,我都會毫不猶豫選擇你……”冉霖說不下去了,深吸口氣,又慢慢呼出,感覺心口正因為巨大的痛苦而窒息,“你的回應呢?就是欺騙我,利用我,最後還害死了我爹?”

“你爹是我唐家滅門的仇人。”

“那我呢,我有哪怕一絲一毫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沒有,是我對不起你。”

“你做那些的時候沒想過我,現在覺得對不起,晚了。”

“……”

唐曉遇靜靜看着男一男二入戲,飙戲,一顆心跟着跌宕起伏。

終于,二人之間不再說話,只剩下壓抑的寂靜在蔓延,他轉過頭眼帶水汽地看着自己的化妝師:“姐,你現在知道了吧,我演這個男三號可不容易了……”

“姐懂。”化妝師點點頭,扶正他的腦袋,“乖,別動,這條眉毛已經畫半個小時了。”

主演們一邊化妝造型一邊醞釀情緒的時候,拍攝現場正在緊張地布置着。

冉霖說今天是一場重頭戲,不只沒有誇張,反而還是收着說的。确切地講,今天這場,是整部劇裏,最重要的一場戲——武林大會,方煥之死,唐家滅門案真相大白,海空方丈誣陷唐璟玉,唐璟玉和方閑決裂。

如果說整部戲就是一場連環陰謀和一出兄弟反目交織而成的過山車,那麽今天,就是最高處那個翻滾360°+扭擰720°的标志性大環。

偌大的內景空間被搭建成方家的席武堂,即武林大會現場,桌案相連,杯盤酒盞,說是武林大會,更像是一場衆門派把酒言歡的盛宴。

方煥之的位置是主位,但并不高于其他位置,既突顯了主人的身份,又給予所有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輩該有的尊重。

群演已基本就位,但還沒有全部坐定,稍顯雜亂。

搖臂還在半空中晃來蕩去地找角度,錄音師和燈光師也不敢有一絲懈怠,哪怕已經準備就緒,仍緊盯着現場,随時準備應對可能出現的變化。

一些配角演員已經先行抵達,尤其飾演方煥之的仲家昆,正拉着飾演海空方丈的老朋友,對戲+走位。

大場面+群戲+高潮劇情,這部戲最華彩的部分能不能耀眼,就在這一搏!

終于,五位年輕演員帶妝進入現場。

唐璟玉,方閑,徐崇飛,趙步搖,貍兒。

無論他們的演技照前輩有多少差距,毫無疑問,他們才是這部戲的第一天團,戲好不好看,就在他們身上。

随着他們的到來,這場戲的陣容,齊了。

現場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變化,連群演都不自覺安靜下來。

監視器後面的陳其正轉頭看一眼已經快要窒息的搭檔,無力嘆息:“你一定要比演員還緊張嗎?”

宋芒捂着胸口,手指已經将明黃色的衣服布料擰成一團:“不行,克制不住的激動,發自靈魂的顫抖……”

陳導不是第一次見搭檔這樣了,但每一次他仍然忍不住吐槽同樣的問題:“本子是你寫的,你到底有什麽可激動顫抖的!”

宋芒的回答也一如從前:“就因為是我寫的才情難自抑,我必須親眼看着文字被百分百還原成鏡頭,才能放心。”

陳導向來不願争論,但侮辱他的專業,不行:“我哪次拍出來的鏡頭讓你的本子面目全非了?”

宋芒對搭檔有信心,但也謹記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凡事都有意外,我必須要把風險控制在最低。”

陳其正可以肯定,這輩子都不可能和這位搭檔磨合到嚴絲合縫了,就倆搭不上的齒輪,硌愣着在藝術道路上艱難前行吧。

“我先和你約法三章,你是來圍觀的,不是來導演的,不能再發生中途逼我喊停的事情。”

陳其正是吃過虧的,上回那個電影的高潮戲,兩個人在現場吵起來了,就因為有個演員自由發揮了一句詞,他覺得沒什麽,宋芒直接爆發。他也是氣急了,于是當着所有演職人員的面,上演一出金牌導演編劇對掐戲,丢人丢大了。

“OK。”宋芒知道陳其正指的是哪件事。事後他也很後悔,兩個對藝術較真的人碰到一起了,掐起來沒毛病,但大庭廣衆,就不好看了,也影響導演威信,“這算第一條,剩下兩條呢?”

“沒了。”

“不是約法三章嗎?”

“重要的一條頂三條。”

“……”

重新看回監視器的時候,所有演員已基本就位,陳其正深吸口氣,心慢慢沉靜下來,舉起擴音器低緩而有力道:“來,各單位注意了,先走一遍戲——”

所謂先走一遍,即調度比較複雜的戲份和場面,先不拍攝,而是讓演員先演一遍,過程中,導演會随時打斷,确定和修正攝像機拍攝角度,演員的走位,甚至是演員的動作和神态,以期拍攝正式開始時,能夠流暢順利。

這場戲一共走了三遍。

三遍走完的時候,堆積的情緒已經讓冉霖的胸腔快要炸開了。

陸以堯沒有再和對方說任何一句臺詞以外的話,他沒辦法做到冉霖這樣連靈魂都仿佛被戲中人占據,但他不願意打擾這樣的冉霖,這樣全身心投入的,發着光的,演員。

不僅是陸以堯,唐曉遇、奚若涵還有飾演貍兒的女演員,都沒敢同冉霖搭多餘的話。

誰都看得出來,他現在不是冉霖,是方閑,而今天的方閑,就是瘋狂的,慘烈的,瀕臨崩潰的——

唐璟玉從海空方丈那裏得知“落花劍譜”就在方家之後,既為報仇,也為戳破方煥之的陰謀,便同意帶海空方丈進入方家,趕在武林大會之前,尋找劍譜下落。

他以玉少爺的身份,帶着喬裝成老翁的海空方丈,大搖大擺穿梭于方家的每一處,廚房,兵器房,柴房,卧房,藏寶閣等等,最終在方閑書房的一道暗格裏,發現了落花劍譜。

原來真像海空方丈說的那樣,所謂落花劍譜驚現流馬鎮,不過是方煥之放出的消息,為的就是除掉反對他的門派,好在武林大會上順利當上盟主。

海空方丈讓唐璟玉收好劍譜,待武林大會上,一舉戳破方煥之的陰謀。唐璟玉欣然應允,卻不料在武林大會上,事情陡然生變,方煥之重傷瀕死,而方閑,也終于知曉唐璟玉背着他做的一切。

“《落花一劍》第835場第1次……”

啪!

“老衲想來領教一下方盟主的若谷劍法,不知可否賜教?”

飾演海空方丈的老戲骨站起來,銀眉長髯,面相寬容而慈善,平緩而有力的聲音在偌大的席武堂中回蕩,霎時讓所有人情不自禁閉了嘴,無論是喝酒的,閑談的,嬉笑的,都靜下來,整個席武堂鴉雀無聲。

飾演方煥之的仲家昆聞言微笑,放下杯盞,從容不迫地起身,朗聲道:“老方丈言重了,該是晚輩向方丈請教一二。”

一個笑面狐貍,一個城府似海,四目相接,劍拔弩張。

不滿意方煥之當武林盟主的并不只菩提寺一家,但敢冒頭的,海空方丈是獨一份。

坐在不遠處的冉霖早不複走戲時的濃烈情感,這會兒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爹和德高望重的海空方丈,面色平靜,眼神茫然,完全一副“不知道這是唱的哪一出”的霧水模樣。

陸以堯坐在冉霖旁邊,按照劇本,下意識眯了眯眼睛,不動聲色地屏息凝視,靜觀其變。

方煥之走出桌案,來到席武堂的正當中,恭敬地對海空方丈施禮,随後長劍緩緩出鞘。

海空方丈微微點頭,手上的禪杖微微擡起,又飛快落下,咚地一聲,杖柄敲在地面,低沉而壓抑的悶響。

“方丈,多有得罪了!”

方煥之一言既出,手中劍淩空飛起……

“唔!”

劍未出雲,方煥之忽然彎下腰脊,痛苦捂住胸口。

“停!血袋——”

導演一聲令下,血袋立刻被送上來,仲家昆含入口中,重新恢複彎腰捂胸口的痛苦姿勢,前後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其餘所有人,演員也好,工作人員也好,都維持着喊停前的狀态、姿勢,一動不敢動,一聲不敢出,生怕哪裏起了變化,待鏡頭繼續時,穿幫而不自知。

拍攝繼續,閃電般的中斷仿佛不曾發生。

随着仲家昆咬破血袋,噗地一口鮮血噴出,冉霖騰地跳起來,撞開桌案沖進席武堂正中央——

“爹!”

鏡頭裏的方閑扶住方煥之,一臉心急如焚。

監視器後面的陳其正和宋芒,屏住呼吸,緊盯屏幕。

方煥之顫顫巍巍擡手,指着三丈之外的海空方丈,艱難道:“你下毒害我……”

海空方丈站在原地一動未動,連禪杖都沒舉起,滿眼詫異,好似對發生的一切始料未及,全然不知情:“方盟主何出此言?老衲只是想領教一下方家的若谷劍法,這、這怎的變成老衲下毒害你。阿彌陀佛,老衲連方盟主的身都不曾近過。”

百川谷的神醫上前來,替方煥之把脈,很快,便對着方閑遺憾搖頭:“滅真散,中毒者只要施展內力,真氣運行,便會毒發,無藥可解。從脈象上看,盟主中此毒已三日有餘。”

“來人!”方閑對着堂外大喊,“把海空方丈留住!”

事情尚未明朗,海空和尚脫不了幹系,但此時此刻還能記着用“留”,足見方閑已不複當初的莽撞和沖動,變得穩重而成熟。

海空方丈一臉含冤受辱,口中念念有詞,我佛慈悲,阿彌陀佛。

未及方閑說話,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句“玉少爺在三天前進過廚房!”

方閑愣住,不可置信看向自己最好的兄弟,嗓子發緊,聲音發顫:“你進廚房做什麽?”

唐璟玉自小讨厭廚房的氣味,幼時二人偷吃,都是方閑進去偷,他在外面把風。

唐璟玉靜靜站起,心情竟然平靜了,這不是他和海空方丈計劃中的場面,但當方煥之運氣吐血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中計了。

他只是想當中揭穿方煥之的陰謀,至于殺他報仇,根本還未提上計劃。

很好,海空方丈替他提前做了,為表誠意,他應該替海空方丈頂這口黑鍋。

但他不想。

連根針落下都能聽見的寂靜裏,唐璟玉的聲音清亮如鐘:“廚房,我進了,但毒,我沒下。”

方閑嘴唇顫抖,似有一些預料,又不敢相信,聲音啞得厲害:“所以我才問你,進廚房做什麽……”

“找落花劍譜。”唐璟玉再無半點隐瞞。

方閑瞪大眼睛,沖擊接二連三,撞得他有些恍惚:“落花劍譜……在我家?”

唐璟玉定定看着他,良久,緩緩從懷中掏出劍譜:“是的,我找到了。”

方閑無法相信一般,不自覺地搖頭。

唐璟玉狠下心,一字一句道:“就在你書房的暗格裏。”

方閑大腦一片空白,茫茫然。

方煥之忽然用力抓住他的手,聲音吃力而破碎:“你……咳咳,你別聽他的……”

方閑的目光在親爹和兄弟之間來回,忽然不知道該相信誰。

唐璟玉冷笑,高聲道:“為什麽不讓方閑聽我的?是怕我把你做的那些醜事都揭開嗎!落花劍譜重現流馬鎮,根本就是你為血洗反對你的門派布下的局!一如十三年前血洗唐家一樣!唐家你總不會忘了吧,上上下下三十七條人命……不,你不會忘的,你把我帶回來了,震斷我的經脈,像養條狗一樣養着我這個唐家餘孽,聽着我一口一個義父的叫你……”

“唐璟玉!”方閑厲聲打斷他,可打斷完,又洩了氣勢,顫着聲問,“你到底在說什麽……”

唐璟玉有一腔恨意,他可以用層出不窮的惡毒言辭咒罵方煥之三天三夜,可對上方閑的眼睛,那到了嘴邊的惡語,忽然就出不來了。

方煥之死在了方閑臂彎裏。

至死,這人也沒有“其言也善”,唐家滅門的事也好,落花劍譜的詭計也好,一個字都沒認。

方閑緩緩站起來,挺直脊梁,環顧全場。

滿席武堂裏,大多在等着看方家的笑話。他那些平日裏嚣張跋扈的哥哥們都躲在堂下,沒人沖出來為方家主持公道。

那就他來吧。

眼前的唐璟玉還是那副冷峻的模樣,可眼神,暗不見底。

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方閑不知道。

他可能真的像趙步搖說的,太傻了,以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樣,永遠不變。

一步,兩步,三步。

方閑終于來到唐璟玉面前,他是二弟,所以好像理所應當一樣,比大哥矮上幾分。

曾經的他對此心甘情願。

這會兒才發現,仰頭看人的滋味,很難受。

無聲對視良久,他終于聽見自己的聲音:“毒,是你下的嗎?”

唐璟玉以為自己已經為這一時刻做好了準備,可真等到了眼前,真看着方閑的眼睛,他竟沒辦法坦然:“不……”

“停!”

導演的出聲打斷了全部節奏。

所有演員都已沉浸到兄弟反目的情境之中了,方閑的情感太熾烈了,好似火山即将噴發前,劇烈流動的滾燙熔岩,光是圍觀,便能感受到那烤人的熱度。

而所有工作人員更是一顆心沉到底,停,就意味着要重來,意味着之前的一切工作都白費!

陸以堯沒想到被喊停的會是自己,第一反應就是看工作人員,果然,一個個臉上都是洩氣的表情。

“陸以堯……”導演破天荒喊了他的名字,只有在拍攝極重要戲份的時候,導演才會這樣,而且喊完之後導演更是從監視器後面走出來,來到席武堂中間,面對面給他講解,“你的情緒對,但程度不夠。冉霖剛剛那股勁就繃得很好,能感覺到他整個人的身體裏都在積蓄着一股力量,馬上就要爆發的感覺,但是你的力度沒到,一開口,就把他剛剛營造出的那股壓力的氣氛,消解掉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這場戲裏,你和冉霖是要相互影響的……”

導演說着還不過瘾,幹脆比劃起來:“就像你們兩個在比賽攀岩,這一下他比你攀得高,下一下你就要比他攀得還好,觀衆的情緒就會跟着你們兩個的臺詞一步一步攀到最高點,然後啪!爆發——”

“陳導,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陸以堯不想耽誤時間,影響進度,陳其正說的他已經懂了,接下來就是如何實踐……

“停!不行,再來!”

“停!不行,再來!”

“停——”

陸以堯身心俱疲。

全場也瀕臨崩潰。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每次喊停後,拍攝并不是從頭開始,而是從“方閑已經站在唐璟玉面前了”這裏開始繼續。所以之前大家的努力沒有做白工,方煥之和海空方丈的對決也好,方煥之的死亡也好,都不需要重複,只是頻繁NG将進度死死卡在“兄弟瀕臨決裂”這裏。

陳其正也累了,再沒力氣走到陸以堯面前去講。他自認調教功力還可以,事實上陸以堯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有進步,但就是不對,尤其是在方閑飽滿的情緒面前,更對比出唐璟玉的不夠勁。

“唐璟玉是內斂的,但面對方閑的質問,內心的沖突是強烈的,而且你的情緒要随着方閑的情緒升溫……”

翻來覆去的車轱辘話,陳其正也想不出更清新脫俗的說法。

陳導說得累,陸以堯聽得也糟心,如果同樣的話有用,他就不會一遍遍NG了。

“那個,陸老師……”

擴音器裏忽然傳來編劇宋芒的聲音。

所有人疑惑望去,果然,宋芒不知何時從陳其正手裏拿過了擴音器。

“陸老師,”宋芒說,“你不用管什麽情緒,什麽有力沒力,什麽聲音大聲音小,你就把所有注意力放到方閑身上,別分心,別去看海空,別去看趙步搖徐崇飛,別去看其他任何人,忘掉這是一場武林大會,假裝這個世上只剩下你們兩個,能做到嗎?”

陸以堯微微皺眉,下意識環顧全場,覺得宋芒簡直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他倒想假裝這個世上只有他和冉霖,但這周圍黑壓壓一片,有群演,有配角,有燈光,有攝影,有劇務,有場記,有錄音……

眼前忽然撲來一個黑影。

沒等陸以堯反應過來,已經被人抱住了。

一個猝不及防的擁抱。

緊密,堅實,用力,熾熱,不帶半點暧昧。

陸以堯忘了呼吸。

終于,冉霖輕輕松開他,回到面對面的狀态,但距離極近。

眼對眼,鼻對鼻,冉霖目光炯炯,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進去。

“不用去想其他,就看着我。你最對不起的,最不敢面對的就是我,但你必須面對的也只有我。除了我以外,你不用也不屑于給任何人交代,懂嗎?”

陸以堯聽見冉霖這樣說。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仿佛這世上只剩下這個人的聲音。

鬼使神差,他輕輕點了頭。

拍攝是誰喊的繼續,場記板有沒有再打,陸以堯都聽不見,偌大的席武堂裏所有一切都人間蒸發,滿眼滿眼,只剩下冉霖,不,只剩下方閑在和他說話。

那人質問:“毒,是你下的嗎?”

“不是。”他感覺自己身體裏有無數聲音在叫嚣着,爆裂着,可他說出的話,卻靜如止水。

“那你進廚房做什麽?”

“找落花劍譜。”

“你一個人嗎?”

“還有海空方丈。”

“你們合謀?”

“不,他利用了我。”

老和尚瞠目結舌,作出一副“震驚”模樣,聲音卻不是氣急敗壞,更像是被污蔑後的受傷與不可置信:“唐璟玉,你怎可含血噴人,方煥之滅你唐家,你報仇天經地義,但你不該往我菩提寺潑髒水。”

人群中立刻聲聲附和——

“是啊……”

“太不像話了……”

“海空方丈向來德高望重……”

這些聲音都沒有入得了唐璟玉的耳。

但方閑聽見了。

“都給我閉嘴!”他一聲怒吼,“把海空方丈給我鎖了!”

一聲令下,方家豢養的高手立刻将海空五花大綁,由“留”變“鎖”。

海空和尚終于再沒法裝淡定,惱羞成怒高聲道:“唐璟玉冤枉老衲,小公子切不可聽信……”

“去你的死禿驢!他是我大哥!我不相信他難道相信你!”

方閑怒不可遏,一聲沒教養的唾罵,仿佛又成了那個吊兒郎當的方家小公子,不出江湖,不懂人情,沒輕沒重,卻也天真随性。

什麽時候,浪蕩不羁的小少爺成了明理懂事的方少俠呢?

一句“大哥”,唐璟玉眼睛發酸。

可他知道自己是不會哭的,唐家滅門之後,他就再也哭不出來了。

“二弟……”

“不許這麽叫我!”

方閑聲嘶力竭地打斷他,徹底崩潰。

唐璟玉只是紅了眼眶。

方閑眼裏已經蓄滿淚水。

“海空下毒你知不知道?”

“不知。”

“我爹真的是你唐家滅門的兇手?”

“是。”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

“回答我!”

“我們三人結拜的前一夜。”

方閑控制不住地後退半步,握緊雙拳,方才定住身形。

竟是那樣早。

“那你為什麽還要答應結拜……你明知道我是你滅門仇人的兒子,為什麽還要和我結拜?”

唐璟玉聲音哽咽:“我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結拜不結拜,有區別嗎……”

“有!”方閑聲音控制不住高起來,帶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我們是一個頭磕在地上的,死生相托,福禍相依,吉兇相救,患難相扶,天地為證,山河作盟,一生堅守,誓不相違!”

唐璟玉輕輕閉上眼,不想,也說不出話。

仇人已死,他卻沒覺出任何報仇雪恨的痛快。

“二哥,”徐崇飛再忍不住,起身沖到二人中間,焦急道,“這裏面一定有誤會!”

方閑搖頭,輕輕露出一個苦笑:“沒有誤會。”

深吸口氣,方閑不再猶豫,快步走到自己原本的桌案前,取來佩劍,重新在二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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