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和霍雲滔打完電話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 明天還有很重的戲份, 陸以堯知道自己應該馬上睡覺,否則連僅剩的三四個小時睡眠都享受不到了。

但他就是不困。

整個人前所未有的清醒, 各種思緒在腦袋裏翻滾, 中間還夾雜着霍雲滔語錄的回放, 亂七八糟攪和一起,到最後, 已然分不清哪些是自己想的, 哪些是霍雲滔講過的了。

既然你不想和他發展出感情,那他到底喜不喜歡你, 重要嗎?

不重要。可他就是想知道。

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呢?

既不想接受對方的感情, 又不想傷和氣, 還指望對方一如從前跟你好,這種三合一簡直就是……

“禽獸!”

陸以堯俯趴着把臉埋進枕頭,第一次,自我厭惡起來。

冬日下的英倫鄉間小別墅裏, 霍雲滔小心翼翼把烤好的姜餅一點點拼接搭建成姜餅小屋, 末了對着自己的傑作淚流滿面。

成品已經完全看不出原本“聖誕姜餅屋”的甜蜜創意, 牆壁斜,屋頂歪,更重要的是姜餅烤過了火,本應溫馨明亮的棕色餅幹上暈染着一片片黑霧,使得整個作品的畫風徹底從聖誕節滑向萬聖節。

嘆口氣,霍雲滔拆下一面牆壁, 放到嘴裏咔咔嚼起來。

咀嚼有助于思考。

他已經很久沒這麽費過腦子了。

別看他給陸以堯分析得頭頭是道,事實上他也是紙上談兵。畢竟他早戀的時候,連“男孩女孩躺在一起就可以生小孩”這種話都深信不疑,所以陸以堯那些所謂的懷疑糾結,明示暗示,他能理解,但無法感同身受。

喜歡就是喜歡,想和這個人說話,想和這個人親近,甚至不說話不親近光是看見她都開心,判斷起來有多難?

Advertisement

如果冉霖是女的,這話他直接就能甩給陸以堯。不,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或許陸以堯都不會給他打電話,自己就明鏡兒似的了。

問題就在冉霖是男的。

上一次接到老友電話的時候,霍雲滔完全沒多想,只當是随便幫友人出出主意,擋擋桃花。可這一次他才發現,陸以堯對這件事或者說對那個人的重視程度,遠超他想象。

相交十餘年,除了家人,他還沒見陸以堯對誰這麽上過心,無論男女。

喜歡和愛或許不好判斷,但在意是肯定的了。

陸以堯可能是GAY?

這種事霍雲滔想都沒有想過。

一起在英國念了那麽多年書,不是GAY都容易被文化氣氛帶彎,可陸以堯從來沒表現出來過一絲一毫這方面的傾向。

顯然陸以堯也這麽認為,所以才會每每聊到這個問題,都斬釘截鐵。

既然如此,霍雲滔就不能去做那個推波助瀾的人。

性向不是小事,喜歡男人還是女人,足以影響甚至是改變陸以堯未來的人生路,或許友人正站在十字路口,推一推就能往左,拉一拉就能向右,他可以在友人選擇之後鼎力支持,但不能憑自己的喜好去做助力或者幹擾。

論私心,他希望陸以堯還是那個筆直的陸以堯,前途光明,未來大好。因為一旦友人選擇了往左,就意味着要披荊斬棘闖一條很難的路,輕則搭上事業和人氣,重則毀掉原本就不穩固的家庭關系。

但論交情,如果最終陸以堯還是選擇了Hard模式,他這個朋友也只能扛上斧子,伴君前行……他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麽孽啊!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再多,真的會操心死。

……

陸以堯想了一宿,清醒到天明。

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他有了決斷——做一個好人。

何謂好人?

是善良,是體諒,是克制,是迪士尼裏明知他在拖延時間仍安靜陪着“醞釀”的冉霖。

不想回應別人的感情還希望別人繼續若無其事和你做親密朋友,是魚和熊掌都想要的混蛋。不由着性子去招惹,克制住自以為是的“純友誼”,才是對對方最大的體諒和尊重。

關于穿一條褲子還是扒一條褲子這件事,霍雲滔話糙理不糙。

從一方喜歡上開始,朋友就沒得做了。

他接受這個結果。

但如果可能,他真想穿越回冉霖被撩動心的那個時間點,把不知道正在做什麽但肯定不該這麽做的自己,掐死在倒流的時光裏。

……

“停!過——”

随着擴音器裏傳出導演的聲音,拍攝現場所有人一同鼓掌。

漂亮的鮮花被送上來,剛剛還和唐璟玉“吵架”的趙步搖,笑容燦爛——奚若涵的戲份,殺青了。

這是原本就定好的拍攝檔期,晚一周進組,提前一周結束。

“辛苦了。”陳導起身來到拍攝場地裏,照例給殺青的演員肯定和鼓勵。

“我真的很想說一句不辛苦,但是陳導……”奚若涵漂亮的五官皺成一團,帶着點頑皮,帶着點真誠,又帶着點調侃,“在你組裏這四個半月,我瘦了十幾斤。”

陳其正煞有介事地歪頭觀察片刻,難得開起了玩笑:“看着也不是很明顯……”

奚若涵囧:“再瘦我就脫像了。”說完她終于正色起來,沉吟片刻,誠懇道,“謝謝導演。”

一部戲可以讓演員原地不動甚至倒退,也可以讓演員突破瓶頸,涅槃重生。個中滋味和收獲,只有演員自己懂。

冉霖和唐曉遇坐在“流花宮”外的休息區,下一場才是他們的戲,所以這會兒只能透過敞開的門口,遠遠看着奚若涵和導演說話。

聲音是肯定聽不見了,只能看見奚若涵是前所未有的乖巧,導演是前所未有的和藹,陪在旁邊的陸以堯則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殺青了啊,真好。”唐曉遇一臉豔羨。

冉霖安慰他:“我們也快了。”

“幸虧我們這部劇只有四十集,”唐曉遇一聲輕嘆,無限感慨,“不然就這種高标準嚴要求的拍攝強度,武林盟主也撐不過六十集。”

冉霖樂,剛想接茬,唐曉遇忽然話鋒一轉,低聲道:“你有沒有發現,奚若涵和剛進組的時候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冉霖又看了看遠處的女一號,了然:“嗯,确實瘦了不少。”

唐曉遇黑線:“我說的不是身材是性格,性格!”

冉霖囧,第一反應是想跟自己的性向道歉。

唐曉遇沒注意他,仍自顧自道:“剛來的時候,她下巴都快揚到天上去了,我這樣的根本就不在他的視線範圍內……”

話說半截,男三號就閉嘴了,因為已經和導演還有劇組人員道別完的女一號,出來了。

冉霖和唐曉遇立刻起身,紛紛對女一號獻上恭喜。

奚若涵的應對很官方,很客氣。

就在他倆以為一切相安無事該說有緣再見的時候,奚若涵忽然飛快扔下一句“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和你們合作”,然後就頭也不回跑掉了。

留下冉霖和唐曉遇面面相觑。

良久,冉霖撲哧樂出聲。

唐曉遇也反應過來,一臉惆悵:“這哪是希望,是詛咒吧……”

——姑奶奶溫柔起來了,也是姑奶奶,屬于唐曉遇這輩子最沒轍的女性群體,就算只是搭檔,如果可以選擇,當然是要軟妹啊!

同樣一個流花宮,送走了吵架的唐璟玉和趙步搖,接着便要迎來深入虎穴的方閑和徐崇飛。

彼時,方閑和唐璟玉已經反目,徐崇飛将唐璟玉從方家救出,卻不料唐璟玉發現海空方丈背後還有黑手。

布局血洗反對門派的确實是方煥之,但在方煥之陰謀上将計就計,利用方煥之除掉反對門派,再利用唐璟玉除掉方煥之的,卻是流花宮。她們想要落花劍譜,更想要一統江湖。

趙步搖身為流花宮主之女,自然不信此事,同唐璟玉發生激烈争執,一氣之下,趙步搖憤然離去,不知所蹤。而為查清此事,唐璟玉夜探流花宮,卻被流花宮主擒住,死生未蔔。

徐崇飛無奈,只得求助方閑,想與之攜手,救出大哥。

然後,方閑竟然同意了。

“我一直覺得這個橋段有BUG……”下一場戲準備起來比較麻煩,導演助理遲遲沒過來通知開拍,唐曉遇索性跟冉霖聊起馬上要拍的劇情來,“方閑既然想殺唐璟玉報仇,為什麽還要答應徐崇飛來救他?”

未及冉霖回答,不遠處忽然響起帶着困惑的聲音:“我也覺得這是個需要研究的問題。”

陸以堯不知何時出來了,正站在門口笑着看他倆。

冉霖心裏動了下,但臉上沒表現出來。

唐曉遇已經先一步出聲:“對吧對吧,這個地方就是很奇怪。”

陸以堯點點頭,然後很自然轉向冉霖,問:“你呢,怎麽看?”

冉霖微微皺眉,總覺得今天的陸以堯哪裏不一樣了,前陣子那種緊迫盯人的感覺似乎消失了,又變回禮貌客氣的陸老師。

有點失落,但更多的是踏實。

冉霖暗自深呼吸一下,然後拍拍旁邊空着的躺椅,一揚下巴:“來,坐過來,聽方閑給你們剖析一下聞者傷心見者流淚的心路歷程。”

陸以堯莞爾,十分配合走過來坐下。

唐曉遇沒好氣地看着冉霖:“趕緊吧,二哥。”

看似玩笑,但真等開口,冉霖就不自覺正色起來:“方閑對唐璟玉的态度,概括起來就兩句話,我必須殺你,但我不能讓別人殺你。”

唐曉遇糾結皺眉:“我不能理解這個腦回路……”

冉霖看向陸以堯:“你呢?”

陸以堯歪頭想了想,說:“我大概能理解一點,但理解的肯定沒你深刻。”

冉霖被這話捧得有點飄飄然。

他忽然覺得如果陸以堯不能回應他的感情,那麽偶爾這樣吹吹他,也是不錯的。

“其實很簡單,”冉老師課堂開始講課,“方閑要殺唐璟玉,因為他必須為父報仇,但他不能讓別人殺唐璟玉,因為唐璟玉是他兄弟。”

唐曉遇:“可是已經折劍斷義了啊?”

冉霖嘆口氣,指指自己心髒的位置:“劍折了就是折了,但這裏不可能說變就變。”

說完話,冉霖才意識到這個動作有點熟悉,驀地想起,那次單獨和陸以堯吃飯,聊兩個人要怎麽交朋友時,陸以堯也是指着心髒說,最終原因在這兒……

忽然有些狼狽,冉霖下意識看向陸以堯。

視線相接,陸以堯就很自然開了口:“我同意你說的,不管方閑嘴上說的再狠,再決絕,他和唐璟玉十多年的兄弟情,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冉霖終于發現問題出在哪兒了:“為什麽你今天一直捧着我聊……”

陸以堯一臉無辜:“有嗎?”

“有,”唐曉遇忙不疊點頭,并附上客觀第三人的論據,“雖然之前你和二哥關系也很好,但一聊天你還是喜歡怼他兩句的,今天一句沒有,全程舉高高,非常可疑。”

陸以堯沒料到自己的表現這麽明顯。

他只是反省了一下自己的态度,感覺之前可能太過于随意,同時對不能回應冉霖的感情,其實還是有點過意不去的,所以綜合起來,就變成現在這樣。

好吧,別說冉霖和唐曉遇覺得奇怪,他也有點別扭。

“你……”冉霖湊近打量他,很認真地問,“是不是有事求我?”

陸以堯囧,也不端着了,沒好氣道:“對,我希望明天的林中血戰,你能手下留情。”

冉霖悲傷地發現自己有受虐傾向,捧着聊不愛聽,就愛看陸以堯沖他翻白眼。

“大哥,你是不是搶了我的臺詞?”唐曉遇總算自在了,這才是三兄弟的正常氣氛嘛,“明天要犧牲的好像是我吧?”

陸以堯被逗樂了,正想再說話,導演助理過來通知開拍了。

三人一身清爽,奔赴“流花宮”。

一整天的拍攝都非常順利,及至晚上十點半,圓滿收工。

這是近段時間以來,冉霖度過的最輕松的一天——精神上的。陸以堯好像忽然忘了還有“一直約飯約不到”這種事,拍攝間隙聊的全是劇本和演戲,收工卸完妝就跟專車回了酒店,完全沒再提其他。

冉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或者根本什麽都沒發生,只是陸以堯覺得總上趕着累了,索性放棄。

不可能成戀人,也沒辦法做至交,停在普通朋友的地方,最合适。

這是冉霖已經預見到的結果,所以他坦然接受,心如止水。

雖然被風吹着很舒服,但風不屬于他,總會吹往別處。

晚上回到酒店,冉霖讓劉彎彎買了一塊小蛋糕回來,然後關起門,一口一口把蛋糕吃掉,為這段日子的單戀——如果算得上的話——畫一個圓滿句號。

其實,想要心裏甜,未必一定非裝着個人,吃蛋糕就挺好。

……

翌日,橫店東陽樹林。

在這裏,唐、方、徐兄弟三人,生死一戰。

這是僅次于方唐決裂的重頭戲,場面沒有決裂那麽大,演員只需要他們三個,但在劇情的重要性和情緒的沖突上,都是至關重要的一場。

重頭戲的标配——編劇宋芒——再度現身,穿着亮銀色薄羽絨服,跟着劇組奔赴小樹林。

橫店這兩天氣溫驟降,最低溫度接近零度,自然要穿得厚一點。

但演員就比較辛苦了。

三個馬上就要厮殺的男藝人,捂着大衣坐在一起,對着眼前盒子裏的雪糕和冰塊盒,一臉絕望。

冉霖:“還沒吃呢,我現在就覺得牙疼。”

陸以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唐曉遇:“真的不能和編劇商量商量改成冬日血戰嗎?”

三個帥氣的臉龐一同望向不遠處監視器後面已經就位的宋芒。

仿佛有感應般,後者擡起頭,看過來。

八目相對,宋芒比出兩個大拇指,口型明顯是——加油!

三人嘆口氣,豁出去了,甩開大衣就開吃!

冉霖和唐曉遇都選擇了雪糕,好歹還有點味道。

陸以堯選擇了冰塊,嚼得嘎嘣脆。

劇本裏,三人決裂在盛夏,如今夏戲冬拍,為了避免說話有哈氣造成穿幫,只能這樣給嘴裏降溫。

導演也頗為不忍,眼見着三人吃得差不多,立刻開拍!

仿佛知道今天拍這樣的戲,天陰沉得厲害,厚厚的雲層壓得很低,不能更壞的天氣。

好在拍攝取景的也是一處林子最密的地方,不見冬日的蕭瑟,倒有幾分盛夏的繁茂,即便有陽光,也要被這林子遮住,所有拍攝光源都靠燈光師,便也不用管是什麽天氣了。

随着場記板一聲啪,除了風打樹葉的沙沙聲,再無其他。

冉霖飾演的方閑一身暗色勁裝,幹淨利落,不像世家公子,倒像镖客殺手,風揚起他的發絲,再沒有一絲翩然潇灑,只剩冷峻肅殺。

不遠處是陸以堯飾演的唐璟玉,衣服因為被困流花宮,已經破爛不堪,臉上還帶着傷,但眼神平靜,定定看着方閑。

站在他倆之間的是一身月白色的徐崇飛。

唐曉遇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劍眉星目,溫潤如玉,只是此時,他沒辦法再溫文爾雅,因為他的兄弟們正準備殺傷一場。

“徐崇飛你閃開!”方閑忽然一聲大吼。

“你讓我怎麽閃!”徐崇飛也拼了命的吼回去,近乎咆哮,“閃開看我最好的兩個兄弟互相殘殺嗎!”

方閑:“你不閃開,我和你的兄弟也沒得做!”

徐崇飛:“冉霖你瘋了——”

冉霖:“……”

整個劇組:“……”

陳導:“停!”

唐曉遇一臉懊惱,恨不能咬掉舌頭。

本以為冉霖會笑他,可看過去,那人仍死死瞪着他,目呲欲裂,胸膛劇烈起伏。

唐曉遇忽然沒了笑的心思。

再看陸以堯,雖沒有冉霖那樣投入,也目沉如水,一語不發,甚至連站位,都沒動過。

不知誰遞過來雪糕,唐曉遇接住狼吞虎咽了幾大口,感覺整個口腔都木了,才把剩下少半根還回去。

陸以堯和冉霖也一樣補了降溫。

随着場記板重新合上,唐曉遇忽然覺得連風聲都聽不見了,天地靜得厲害,只有冉霖……不,只有方閑的怒吼,震得人耳疼,心酸。

他喊着:“徐崇飛你閃開!”

唐曉遇第一次感覺到身體裏住進另外一個靈魂,他不需要思考怎麽接詞,怎麽動作,只需要放心把身體交給……徐崇飛。

“你讓我怎麽閃!閃開看我最好的兩個兄弟互相殘殺嗎——”

方閑死死看着他,眼睛因激動和其他不知名的原因泛着駭人的紅:“你不閃開,我和你的兄弟也沒得做!”

徐崇飛心亂如麻,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解開兄弟間的心結,他只知道他不能動,一動,萬劫不複!

“你既要殺他,為何還要同我去流花宮救他!”徐崇飛的聲音因為嘶吼,沙啞變調,聽得人心酸。

方閑咬牙切齒,不像在回答徐崇飛,更像在說服自己:“救他是因為我要親手殺了他!”

“那你就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

“你別逼我!”

“是你在逼我!!!”

“崇飛……”一直沉默的唐璟玉忽然開口,聲音低得厲害,似藏着許多情感,壓抑着許多話,又似毫無任何隐藏和壓抑,只是無情的漠然,“你讓開。”

“大哥?!”徐崇飛不可置信地看向唐璟玉。

後者淡然搖頭,竟露出一絲……微笑?

徐崇飛呆住了,看着唐璟玉,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唐璟玉仍笑着,與方閑的暴怒形成鮮明對比。

他說:“崇飛,你讓開,讓他殺我,我已報仇,了無遺憾。”

“所以……”方閑顫抖着開口,“如果海空不下毒,你也會殺了我爹……”

“是的,”唐璟玉幾乎沒有半點猶豫,“滅門之仇,不共戴天。”

“……哪怕要利用我?”方閑說到最後,仿佛忽然不敢問了,最後一個“我”字幾乎發不出聲音。

唐璟玉忽然笑了,不是之前的似笑非笑,是坦然的,無所顧忌的,燦爛的笑。

唐璟玉幾乎沒有這樣笑過,他的眉宇間總是皺着,眼底總好像藏着許多事情,可現在,他笑得輕快飛揚。

連聲音都明朗起來。

“不用這樣一個一個問了,我索性全告訴你,如果海空不下毒,我就會用我自己的辦法報仇。利用我的身份,利用你,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其實我是恨海空的,因為他讓我失去了親手報仇的機會。”

“唐——璟——玉!”

“大哥?!”

方閑和徐崇飛異口同聲地喊。

不同的是前者憤怒至極,後者身心俱疲。

“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用盡全身力氣吼過去的徐崇飛,吼完忽然愣住了,下意識喃喃自語,“你想讓二哥殺你對不對,所以你故意這樣刺激他……”

唐璟玉忍住想避開的沖動,故作不在乎地迎上徐崇飛的目光,繼續道:“你多想了,我就是實話實說。”說着,他的眼睛看向方閑,聲音更洪亮,嘴角揚得更高,“我從來都沒後悔利用你,方閑,被我利用,是你傻——”

方閑再聽不下去,長劍出鞘,帶着殺氣襲向唐璟玉!

唐璟玉收斂笑意,目光歸于平靜,似乎,還帶着一點欣慰,身體一動不動,于風中,慢慢閉上眼。

徐崇飛忽然一躍而起!

方閑以為這人要阻止他,眼咻地眯起,殺氣更甚!

然徐崇飛看似兵刃出手,實則是用身體去迎方閑那柄劍!

方閑發現不對時,劍已經收不住了……

“停!過——”

随着導演的話音,冉霖定住,良久,站直身體,胳膊垂下,劍尖輕觸地面。

他低着頭,醞釀着下一場的情緒,沒人過來和他說話。

陸以堯站在不遠處,看着他,心裏發酸,不知道這酸是給方閑的,還是唐璟玉自己在難過。

唐曉遇被化妝師拉過去化妝。

沒多久,胸口已血染一片,一截劍插在他的胸口,看着逼真而慘烈。

冉霖手裏的劍被收走。

方閑已經把劍刺入徐崇飛的身體,自然手中再無佩劍。

唐曉遇靜靜來到冉霖身旁,輕聲開口:“喂,該你抱我了。”

冉霖終于擡眼,眼睛紅得厲害,泛着水汽,但并沒有出現眼淚,只傷感地看着他,看得唐曉遇心裏也難過起來。

“我沒事的,”唐曉遇說,“我永遠活在你們兩個心中,多好。”

冉霖微微動了下嘴角,是個想要笑卻沒笑出來的模樣。

好半晌,才啞聲道:“剛拿到角色的時候,我就知道,三個人裏,你最傻。”

唐曉遇知道冉霖指的是最初接到徐崇飛這個角色的時候,但卻分不清這話是說給他唐曉遇聽的,還是說給徐崇飛聽的。他的聲音裏帶着心疼,帶着酸楚,那是真正的情感,不是演出來的。

随着拍攝重新開始,“徐崇飛”躺進了“方閑”的臂彎。

他身上的血蹭到方閑的手上,沾到方閑的衣服上,也染進了方閑心裏。

唐璟玉站在不遠處的老地方,卻再沒辦法淡定從容。他想要的結果是以命償給方閑,卻從未想過,最終會是這樣。

場記板啪地合上,驚起附近的一只麻雀。

麻雀穿透密林,飛向天際,活潑,自由,就像掙脫了束縛的一抹靈魂。

方閑再忍不住,一滴淚,落到徐崇飛的鼻尖。

他顫巍巍地擡手,仿佛在尋找什麽。

方閑立刻握住他的手,用力,握得緊緊。

“二哥……”徐崇飛的聲音斷斷續續,吃力而虛弱,“大哥欠你的命,就算我替他還了,行嗎……”

方閑用力搖頭,聲音顫得厲害:“別瞎說,你不會死的,我這就帶你去找薛神醫……”

“二哥,”徐崇飛努力扯出一個笑,眼裏掠過一抹久違的調皮,“你是想讓我走了也不安心嗎……”

方閑用力吸口氣,淚水模糊了視線,帶着哭腔近乎嘶喊:“行!你還上了!我三弟的命最金貴了,不用死,傷一下就能還上,真的!你堅持住,我這就去找……”

“屁!”徐崇飛這輩子,第一回 說髒字,“你就騙人的時候……說話好聽……”

“徐崇飛,你聽好,我方閑對天發誓,我和唐璟玉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如違此誓,不得好死!”

徐崇飛滿意了,疼痛讓他再沒辦法扯出笑容,但笑意在眼底化開,像春日裏最清澈的湖水。

“大哥……”徐崇飛艱難看向唐璟玉,帶着點得意道,“聽見了嗎……二哥說了,我們三個還是兄弟……”

方閑沒說,他只說恩怨一筆勾銷。

可唐璟玉定定看着他,輕輕點頭應:“嗯,還是兄弟,我們說了要做一輩子的兄弟。”

恩怨一筆勾銷,勾的不只是仇怨,還有恩情。

唐璟玉和方閑都知道,他們做不回兄弟的。

可如果謊話能換回徐崇飛的命,他們願意說一輩子。

“崇飛——”懷中人漸漸閉上眼睛,方閑一聲悲恸地呼喊。

“我、我沒事……”徐崇飛強打着最後一絲精神,看着視野裏越來越模糊的方閑,“我想回梅園……”

梅園,他們結拜的地方,那個明明滿園梅樹,他們卻從未有機會親見梅花盛開的地方。

臂彎裏,徐崇飛永遠閉上了眼睛。

方閑抱緊他,聲音哽咽,字字泣血:“二哥這就帶你回去……”

……

“停!”陳其正喊完做了個深呼吸,才高聲道,“過——”

宋芒已經無聲哭得快抽了,如果他不是編劇,他絕逼要給編劇寄刀片!這種劇情就不是人,他當初到底怎麽想的!

監視器裏,冉霖還抱着唐曉遇。

不過在喊停的一剎那,他就咻地睜開眼睛,但沒動,只由下往上,定定看着自己的“二哥”。

冉霖已經不哭了,只是之前哭的淚水,還含在眼裏,要落不落。

唐曉遇伸出手,輕輕摸了一下他的臉,很認真地請教:“你是怎麽做到哭成淚人還這麽帥的……”

冉霖被他打敗,破涕為笑。

唐曉遇一股腦從“二哥”臂彎裏爬起來,登登登就往“大哥”身邊跑,想交流演後心得。

陸以堯的腦袋裏還回放着他剛剛擡手摸冉霖臉的那一下,等反應過來時,唐曉遇已經快到跟前。

陸以堯忙伸出一只手作“請留步”的手勢。

奈何男三號太過熱情,眼看着就要撲面而來。

陸以堯急忙往後退,大聲提醒道:“你劍——”

唐曉遇一個急剎車定住腳步,眼裏是不可置信的受傷:“我賤?”

冉霖在他跑走的一剎那就覺得不對,這會兒正好跟過來,迅速拔掉粘在唐曉遇胸口的“劍”,亮給他看:“你帶着‘劍’呢,三弟。”

唐曉遇恍然大悟,覺得世界又無比美好陽光普照了。

陸以堯被他這麽一鬧,徹底從唐璟玉的心情裏抽離出來,酸楚悲恸感慢慢散開,變淡。

冉霖再次有種想把這條魚養在玻璃缸裏當吉祥物的沖動。

正想着,鼻頭忽然一涼。

冉霖怔住,下意識擡頭。

透過繁茂枝杈去看,天好似比之前陰沉得更厲害,風倒是停了,于是這天更顯得靜谧壓抑。

鼻頭又涼了一下。

冉霖驚訝地瞪大眼睛,後知後覺——竟是下雪了。

……

橫店的冬天很少下雪,即便下,也沒有多大。

可是這一場卻不同,來勢洶洶,從最初的雪粒,到後面的雪片,竟下出一片北國景象。

翌日清晨,天晴了,雪卻沒停,無風,雪花就那樣安靜地往下飄,不疾不徐,從容優雅。

這可樂壞了整個劇組。

原本定在最後拍的一場梅園戲,劇本裏就是雪天。

劇組甚至已經準備好了白石灰和泡沫,準備到時候把前者灑在地上,後者灑在演員頭上,下雪的特效則直接後期做——橫店的雪景基本都這麽來的。

誰會想到,天公如此作美!

梅園的置景原本還差一點,但為了趕這場雪,昨夜工作人員熬了通宵,生生讓梅花開滿園,如夢似幻,亦假亦真。

拍攝計劃也調整,最後一場戲直接提前,改在這一天。

冉霖化妝造型完進入現場的時候,被園中景色迷了眼。

陸以堯已經坐在園中,只是背影,但卻透着唐璟玉的清冷與寂寥。

這場戲沒有唐曉遇——畢竟是上墳戲,墳中之人要是露面,那這個大結局就得改鬼片了——但敬業的男三號還是跟着劇組過來了。

大結局,又是難得的雪景,唐曉遇也想圍觀。

天色剛亮,雪花有慢慢變小的趨勢。

劇組不敢拖延,抓緊時間調試準備,待這座雪中梅園亮如白晝,所有演職人員就位,場記一聲打板,清脆利落!

三年前的盛夏,唐璟玉和方閑一齊,将徐崇飛葬在這裏。

他們似乎同這滿園梅花就是沒有緣分,無論是結拜還是立冢,都只有滿眼翠綠。

那之後,二人分道揚镳,再未相見。

哪怕是過來祭奠,也都避開了徐崇飛真正的忌日,一個選在早一日,一個選在晚一日,沒有約定,卻無比默契。

今天不是任何特殊日子,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冬日。

只是方閑忽然想到,那座承載了他們兄弟三人最美好和最悲傷回憶的地方,他竟一次都沒見過真正的梅花盛開。

不想便罷了,一旦動心,便徹底惦記起來。

索性,方閑就這樣來了。

星夜兼程,趕了許多天的路,就為看幾樹梅花。

剛來到月亮門底下,便聞到了撲鼻花香。那香氣沁人心脾,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深處的回憶……

【方閑:為何要選在這裏?】

【唐璟玉:君子如梅,傲霜立雪。怎麽,這還配不上你方小少爺?】

【徐崇飛:我的錯我的錯,我該挑個冬日再拉二位來結拜的。】

【唐璟玉:別理他。我看這裏就很好,崇飛,上香爐。】

那一年,滿園翠綠,不見梅花。

他沉靜如水,他浪蕩不羁,他溫潤如玉,三個少年以天地為證,以山河作盟……

方閑甩甩頭,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踏進月亮門,梅香更甚,輕飄的細雪中,紅梅缤紛。

第一次,方閑見到這裏花開滿園的樣子。

原來真的很美。

慢慢走向梅園深處,在盡頭有一棵最大的梅樹,那樹下,葬着他最親的兄弟。

忽然,方閑停住腳步。

最大的梅樹已映入眼簾,他卻定住一般,無法再動。

樹下的石桌旁,一個人在自斟自飲。

于紛飛的細雪中,似呢喃着在和誰說話。

他的身邊沒有人。

但方閑就是知道,他在和徐崇飛講話,他講,徐崇飛聽——因為自己也是這樣做的。

仿佛感覺到了有人闖入,唐璟玉放下酒杯,警惕擡起頭。

四目相對。

在看清來人的一剎那,唐璟玉眼裏的銳利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淡淡錯愕。

方閑站在那裏靜靜看着他。

江湖大,大到山水永隔,江湖小,小到一方庭園。

不知何處來了風,剎那,落梅如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