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冉霖愣愣地看着陸以堯。
從他說完那個“你”字, 冉霖就再聽不見任何背景音了, 這個世界仿佛忽然安靜下來,只剩陸以堯在說話。
人都喜歡聽表揚。
如果是從前被這樣誇, 冉霖心裏能放起煙花。可現在, 他不想再問下去, 更不想陸以堯繼續。這些好聽的話就像一只只白蟻,啃着他心裏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堡壘——他建不起銅牆鐵壁, 只能搭個木頭的, 不及時止損,遲早要被啃得天塌地陷。
“那個, 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擡起眼, 冉霖避免和陸以堯目光相接, 只看着他帽檐上方的軍徽,“韓澤就算不喜歡我,也沒必要自降身價演這種都是新人的片子吧?”
陸以堯正沉浸在剛剛建立起來的含情脈脈的氛圍中,忽然被打斷, 有一時的錯愣。
等到他思路開始轉, 想回答的時候, 很自然去找冉霖的眼睛,結果視線怎麽都對不上,到最後冉霖回身拿了杯酒,沖旁邊的彭京與舉舉,示意。
彭京與來者不拒,見狀放下空杯, 又從旁邊拿了杯新酒。冉霖很自然傾身過去和他碰了一下杯,然後禮貌笑笑,這才回過來重新坐正身體,問陸以堯:“你怎麽看?”
冉霖問的自然還是韓澤和他搶資源的出發點,但讓他這麽一攪和,原本顯得多餘的彭京與又重回圈子,二人私語的氣氛完全消失殆盡,空氣重新流動成三人暢聊。
陸以堯有點失落。
彭京與倒自在不少,沒等陸以堯說話,又開始插嘴:“這件事其實沒你想那麽複雜,你們兩個一個公司的,存在資源競争關系,人設定位又差不多,這部戲不搶下部戲也得争。說不定他就是看你不順眼,這世上損人不利己的多了。”
陸以堯沒好氣地看彭京與一眼,忽然覺得這人沒和霍雲滔成為朋友,唯一的原因只可能是霍雲滔常年在海外,不然以兩個人的話痨屬性,分分鐘能聊到相見恨晚歃血為盟。
彭京與發誓,他從陸以堯眼裏看見了嫌棄。
他對這種眼神再熟悉不過了——兩個親哥看他十眼,有八眼都湧動着這種情感。
但被親哥嫌棄他認了,被一個還比他小一兩歲的男藝人橫豎看不上是什麽鬼……
“這世上确實有損人不利己的人,但損人利己的更多。”陸以堯懶得再理信口就說的彭少爺,放下這句話後,便拿出手機搜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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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霖知道陸以堯從來不會說不負責任的話,尤其在給別人意見或者建議時,陸老師恨不能搜羅一整本論據來支持自己的論點,所以陸以堯用手機網頁搜信息,他就安心在旁邊等,總會等來有幹貨的內容。
彭京與看這倆人,一個全神貫注,一個乖巧耐心,也被勾起了好奇。原本已經想起身離開了——這一方空間實在待得他怪怪的,這會兒又壓住了走的心思,索性抿着小酒,也準備等等看陸以堯的高見。
陸以堯也沒做太複雜的事情,就是搜了一下韓澤的信息,主要是看看他的近期作品,哪些拍了也播了,哪些拍了準備播,哪些拍了但什麽平臺播出還沒動靜。
一查,就大概明白了。
“韓澤前年拍了兩部電視劇,都應該去年上映的,”陸以堯把手機頁面遞給冉霖看,“但一部壓到現在還沒播,一部雖然播了,沒上星,只是地方臺,基本沒有水花。而他去年只拍了一部電視劇和一部網劇,網劇現在正在播,口碑和點擊都很慘淡,電視劇還在做後期,已經定了今年上星播,但從主創陣容和故事梗概上看,我個人是覺得很平庸,不太容易出彩……”
冉霖貌似有點懂了:“你的意思是韓澤正在……”
“走下坡路。”陸以堯一針見血道,“他現在的名氣都是在吃以前的老本,如果一個藝人持續沒有作品,或者沒有好作品,資方很難再對他重拾信心,找上他的資源就會越來越少,想在越來越少的資源裏挑出好的,一躍翻身,就更難。這是個惡性循環,也是藝人一旦Flop就再難重新起來的原因。”
“所以他必須維持住曝光度。”冉霖帶入韓澤現在的處境,大約能夠體會了。
“對,因為這個圈子裏從來都只缺資源不缺人,無論投資大小,資方能選擇的餘地都很廣,如果視野範圍裏他總是不出現,很快就會被遺忘。”
“但是降咖位去演一個全是新人的男一,值得嗎?”
“這就是個人選擇了,”陸以堯滅掉手機屏,英氣的帽檐下面,眼神深沉而內斂,“如果我是王希,我會勸他再等一等,藝人的形象是禁不起透支的,一旦和爛片或者和臉熟但平庸畫上等號,想再驚豔觀衆會更難,而且說不定就因此把後面真正的好機會給錯過了。”
“但你不能确定後面就一定有好機會,”冉霖眉頭輕輕蹙起,仿佛能感同身受韓澤的糾結,“如果錯過了這個,後面也沒有其他機會了,不是兩邊都落空?”
陸以堯搖頭:“就算在走下坡路,以韓澤的咖位和人氣,後面總還是有機會的,只要能耐得住心等,絕對比《凜冬記》的前景好。”
冉霖覺得自己幾乎要被說服了,不,已經被說服了。
然而理就是這個理,但不是誰都有這個信心和底氣去等。瞬息萬變的娛樂圈,總是讓身處其中的人更容易慌張。
“其實我不奇怪韓澤搶男一,但我想不通的是王希為什麽不勸住他,反而還幫他争取了。”陸以堯不解道,“我都能想到的事情,王希不會想不到的。”
冉霖心裏掠過一絲驚訝,暫時忘了什麽白蟻啃木屋的矯情,擡頭對上陸以堯的視線,說:“我也覺得奇怪。如果希姐一開始就先考慮韓澤,根本不用到我這邊繞一圈,還弄得大家都不高興。唯一的解釋是希姐最開始就是為我争取的這個角色,後來才被韓澤橫插一杠。但以我對希姐的了解,她不是會被人牽着走的性格,所以之前我一直以為她只是更偏心韓澤。但如果按照你說的,這些利弊她都分析得出,那麽為了韓澤好,她也該勸,而不是幫。”
陸以堯聳聳肩,只能猜測:“或許是韓澤比較堅持吧,藝人總是更容易沒有安全感。”
冉霖搖頭:“說不通,希姐是一個非常強勢的人,對于自己認定的事情其實是很難被動搖的,就算韓澤……”
話沒說完,冉霖忽然停住,過往的一幕幕像逆流而上的大馬哈魚,争先恐後跳出記憶長河的水面。
黑色乖巧的學生帽下,冉霖白淨的臉上變幻了好幾種情緒,一會兒蹙眉,一會兒眯眼,一會兒抿嘴唇,好奇得陸以堯想買票進他大腦裏參觀,黃牛票也行啊。
終于,冉霖緩緩開口。
不過卻是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還記不記得王希在迪拜買過一對情侶表?”
陸以堯擡手輕刮鼻梁,做出一副深思模樣,實則什麽都沒想起來。
別說王希,關于那場迪拜之旅的90%他都印象模糊,除了記着自己千辛萬苦給老媽和妹子買買買,剩下就只有冉霖身上香水中調的味道。
淡淡的,清新的香,聞着的時候閉上眼,能看見藍天草地。
“陸老師?”冉霖伸出手在陸以堯面前晃一晃,不想去探求他到底走神到了哪裏以至于一臉心馳神蕩,“不記得你就說不記得,你這樣不出聲,讓準備繼續往下講的我有點尴尬。”
陸以堯眨眨眼,把思緒從藍天白雲裏拉回美式客廳,特配合地一點頭:“嗯,那對情侶表有什麽問題嗎?”
走神完全不影響接茬,是陸以堯的獨門絕學。
冉霖莞爾,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才繼續:“那對表的女款王希一直戴着,但我從來沒見過她男朋友,公司裏也沒人知道她男朋友是誰,更重要的是以她的工作強度,根本沒時間談戀愛,她除了忙我的事,就是跟着韓澤……”
陸以堯眼裏浮出不可思議,嘴唇微張,良久,才道:“你該不會是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冉霖定定看着陸以堯扣得一絲不茍的軍裝領口,目光沉如水:“知我者,陸長官也。”
陸以堯一拍他頭頂,隔着帽子的布料,沒法揉頭發,只能挑西瓜似的拍兩下:“局勢太動蕩,要不你還是回學校念書去吧。”
冉霖囧,把他的爪子打下來,認真道:“我不是開玩笑。雖然我沒見過韓澤戴另外一塊表,但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啊,再強勢的女人在面對自己戀人的時候,也很難堅定立場。”
陸以堯扶額:“你有沒有想過他倆差了二十歲?”
冉霖立刻搖頭:“十五歲。”
陸以堯放下手,認真眨了下眼:“那好像還行。”
冉霖攤手:“對吧……”
所有圍聽群衆:“哪裏對了!”
氣勢如虹一聲吼,陸以堯和冉霖不約而同一激靈,齊刷刷轉頭,就見原本只有彭京與的單身沙發周圍,或坐沙發扶手上,或坐羊毛地毯上,或幹脆和彭京與擠到一個沙發裏,總之全是人。
黑胖二胡藝人擠着白面青幫少主的畫面已經夠美的了,油頭男演員還挨着地下工作者,鮮豔的西裝和破爛補丁的短打就像強行把其中一個人摳圖貼進了畫面裏。
剩下的京劇名伶、商行少爺等等,就不贅述了,反正全都瞪着好奇寶寶的眼睛,一臉天橋底下聽書的興致勃勃。
“你們什麽時候過來的……”陸以堯覺得領口有點緊了,總想學彭京與,也解個扣子,但不行,那樣就不帥了。
“在你用手機查韓澤的時候。”夏新然整理整理小西裝上的褶皺,好心替友人解惑。
冉霖囧,那足夠往前推八百年了。
這幫人等于圍觀了全程,他到底哪裏出了問題怎麽可能沒發現!
“你倆聊得太投入了,自帶屏蔽系統啊……”譚影嘆為觀止。
濃眉大眼的譚影一驚嘆,眼睛睜得更大,在五官裏完全是壓倒性的存在,冉霖真心覺得,就這種讓人過目不忘的标志性特征,真的不适合當地下工作者。
“你懂什麽,這就和演話劇一樣,”蘇慕淡淡開口,眼神是同他的油頭粉面完全不匹配的深邃迷人,“舞臺上追光一打,就是整個世界,好的話劇演員根本不會去想一片黑暗的臺底下還有觀衆,只專注臺上,只專注對手,戲,即人生。”
随着話音落下,蘇慕舉杯輕飲,風流倜傥的姿态,竟真有一絲複古的講究。
“哥,跑題了,先聊完八卦,然後你再靜靜裝逼。”袁逸群受不了地把他手裏的酒杯奪過來,一飲而盡,然後四下環顧,問,“剛才聊到哪兒了?”
潘大攀和彭京與異口同聲:“差十五歲。”
“對,”畢夜聲音細膩清澈,不唱青衣正常說話的時候,不娘,反而有一種好聽的溫柔,“你的經紀人和你的公司一哥,相差十五歲,然後你懷疑他們之間不清楚。”
沒等冉霖和陸以堯說話,夏新然先行寬慰:“放心,他們只生産八卦,不做八卦的搬運工。”
冉霖又好氣又好笑,顯然和這幫人混,世界上就沒什麽秘密了,但既然夏新然說了他們只聽,不傳,冉霖願意相信。
而且也只能相信,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想收也來不及了。
“不用管我們,你們繼續。”見二人遲遲不說話,譚影出聲鼓勵。
冉霖哭笑不得:“沒有能繼續的了,就這些,而且只是猜測,我也沒實錘。”
“能聊到這種程度我也服氣你倆了,一個同行探讨愣是聊出了推理劇的水平。”潘大攀頗為感嘆。
彭京與是聽得最久的,卻也是聽得最認真的,他對什麽王希什麽韓澤不感興趣,讓他意外的是陸以堯,這人聊起來各種“我認為”“我覺得”“我想”時,那個語氣那個神态和他兩個哥哥特別像,而且見解也都很透,不像男明星,倒像深谙這一行的專業人士。
彭京與不是看不起明星,但術業有專攻,所以通常藝人都會把更多的心思放到作品和通告裏,這就是為什麽藝人需要經紀團隊,因為他們大部分是沒那個心力和腦力鑽研業內規則的。
所以最開始被問到意見時,他真的就是随口一說,根本都沒用腦子仔細想。
等到陸以堯給冉霖分析時,他才明白那個“嫌棄眼神”的含義。
陸以堯說的這些他都懂,但他沒有為冉霖費腦細胞的意願。
不費就不費,還偏要插嘴,被人嫌棄,一點不冤。
沒人注意到彭小少爺在自我反省呢,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發表對“姐弟戀猜想”的看法,聊得熱火朝天。
可惜最後也只是猜想,沒人能一錘定音——到底戀沒戀。
後面不知誰起的頭,開始聊上了其他八卦,他們不避諱聽別人的,同樣也不避諱讓別人聽,于是冉霖生生收取了一籮筐狗仔隊求之不得的信息,有一種後悔來這個Party的憂傷——只能聽不能說,貔貅也要憋死的!
不知過了多久,聊累了的人們圍着沙發東倒西歪聚一圈,沙發裏的,扶手上的,地毯上的,還有人拉來了高腳椅,夥伴們高低起伏,錯落有致,一弦二胡,拉回了舊時光。
潘大攀坐在拉過來的椅子上,那椅子原本在餐桌旁,深棕色,純實木的椅背上雕着镂空的花紋,看起來就像是哪個大戶人家請來了江湖藝人,于是灰撲撲的一人一琴,便與這周遭格格不入。
然而二胡的聲音,奪魂攝魄。
印象中,二胡總是凄婉哀涼,勾得人心酸,可潘大攀拉的這首曲子,氣勢豪放,蒼勁有力。
冉霖從不知道,聽二胡也能聽得酣暢淋漓。
一曲結束,客廳安靜下來,但餘韻久久不散。
潘大攀看向畢夜,頗有點挑釁的架勢。
畢夜從容開口:“《聽松》。”
冉霖悄悄用手機搜索,發現是《二泉映月》作者,阿炳的作品,據說第一次演奏是在抗日戰争時期,符合今天民國的主題。
沒考住畢夜,潘大攀小小失落,但不氣餒,直接放下琴弓,下巴一揚:“來一段吧。”
畢夜不推辭,直接起身,雖然他扮的是名伶,但未帶妝,而是一身素淨的長衫打扮,然而即便如此,擡手一亮相,眼波流轉,萬種風情。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游園驚夢》。”陸以堯貼在冉霖耳邊,悄悄道。
冉霖猝不及防,耳朵一熱。
良久,才緩過來,輕輕擡眼用餘光看陸以堯,那人仍認真聽着,時不時還跟着晃晃腦袋,是個懂得欣賞的模樣。
但冉霖總覺得今天的陸以堯有點奇怪,可怪在哪裏,又說不上來。
不過告訴他戲名,肯定是看出他的茫然了。
可惜知道名字,冉霖還是聽不懂畢夜在唱什麽。但不懂,不妨礙他欣賞。畢夜唱得很有韻味,是那種不需要了解背景,不需要知道戲名,單純感官上就能享受得到的美。
原本只屬于畢夜和潘大攀的PK,不知怎麽就變成了民國才藝大比拼。
彭京與單手撐着頭,看着開始唱《夜來香》的蘇慕,懷疑自己交了一群神經病。
可他就是喜歡這群神經病,在滿是虛僞客套的世界裏,總要有些清流,哪怕它們流淌得奇形怪狀。
看着偶爾低聲交談的冉霖和陸以堯,彭京與不知怎的就起了惡作劇的心思,總覺得不捉弄一下,對不起剛才被忽視被嫌棄被詭異氣氛折磨的自己。
蘇慕的靡靡之音結束,時光仿佛被帶回了舊上海的夜總會,袁逸群正撺掇潘大攀再來一曲《昭君出塞》,彭京與忽然出聲:“冉霖。”
冉霖還沉浸在我愛這夜色茫茫的旋律裏,猝不及防,呆愣擡頭:“嗯?”
彭京與扶着沙發扶手,身體前傾湊近他,聲音卻是全場都聽得清的:“你也來一個呗。”
冉霖不明所以:“來什麽?”
彭京與笑得不懷好意:“随便什麽,吹拉彈唱,要不跳個舞講個快板也行,但不能是現代的,必須符合我們今天民國Party的主題。”
冉霖囧。
圍觀群衆倒來了興致,袁逸群也不騷擾潘大攀了,和其他夥伴一起期盼地看着“新人”——相比“舊人”,當然是冉霖更有新鮮感。
對着這麽多雙星星眼,冉霖騎虎難下。
氣氛正好,大家也玩得嗨,他要說不,真的很掃興……但是沒人說還要準備才藝啊,還是民國的,敢不敢更坑!
陸以堯知道這些人沒惡意,就是玩嗨了,但還是不喜歡看冉霖茫然無助的樣,皺眉開口:“我……”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冉霖清朗的聲音,打斷了陸以堯的話,也沖散了《夜來香》的氤氲暧昧,整個空間,忽然被他字正腔圓的朗誦,從歌舞升平的上海大世界,拉回了軍閥混戰帝國主義橫行的舊社會。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鐵罐上鏽出幾瓣桃花,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绮,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漂滿了珍珠似的白沫,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麽一溝絕望的死水,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看它造出個什麽世界!”
冉霖朗誦得認真,專注。
沒人笑話,反而也聽得入了神。
陸以堯忽然想起了蘇慕那個比喻,追光燈一打,除了自己和舞臺,哪裏都是黑的。
冉霖現在就在臺上,萬衆矚目地發着光。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手。
不,是掌聲。
“聞一多,《死水》。”蘇慕放下手,看向彭京與,“你要不要還一首?”
彭京與僵住,卻還嘴硬:“有什麽可還的。”
畢夜慢條斯理道:“你讓人家吹拉彈唱,人家應了,你是不是得禮尚往來?”
彭京與囧,這幫混蛋到底是哪一頭的!
“算了,別逼他了,”譚影出聲解圍,“他也就能聽聽靡靡之音,到不了反封建反帝國主義的高度。”說完,他忽地又看向冉霖,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要不要跟哥一起當地下工作者,我覺得你一身正氣,很有潛力!”
冉霖哭笑不得,朗誦醞釀起來的氣勢早成了煙。
剛唱完《夜來香》的蘇慕不樂意了:“誰是靡靡之音?”
沒等譚影和他掐,夏新然已經先一步過來擠開陸以堯,哥倆好地攬住冉霖脖子,嘿嘿樂:“他們都是神經病,但人都很好。”
所有小夥伴不管在看熱鬧的還是在掐的都瞬間停住。
半秒後,全體都有——
“在Party上詩朗誦的才是神經病吧!!!”
陸以堯第一個樂出聲。
現在就剩他一個純吃瓜群衆,完全可以無負擔地看熱鬧。
齊聲吐槽完的民國帥哥們,也沒正形地樂成一團……
咔嚓。
對相機快門聲音的敏感幾乎是所有藝人的共性,一剎那,歡笑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第一反應都是猛回頭,猛擡頭,猛側頭,目光方向一致——田麥。
舉着老式相機戴着格子帽的田麥一臉無辜:“我是小報記者。”
所有男神緩緩起身,一步步向其逼近:“民國的狗仔也是狗仔,不能原諒……”
冉霖和陸以堯坐在遠處,悠哉圍觀。
田麥幾乎是被秒殺,只來得及嚎一句——
“我他媽沒放交卷啊!!!”
陸以堯忍俊不禁,低聲道:“夏新然沒說錯,果然是一群神經病。”
冉霖有點羨慕地看着他們:“但是很可愛。圈裏朋友能交到這個程度,不容易。”
“是不容易,還得表演才藝,”陸以堯樂,“如果剛剛是我,估計只能冷場了。”
冉霖既後怕,又有點小得意:“幸好撞上了,我最近就練朗誦呢,挑的詩好幾首都是民國的,一首要是不夠,我還能給他們背幾首。”
陸以堯剛想問練這個幹嘛,忽然想到拍《落花一劍》那場重頭戲時,仲家昆好像過來和冉霖說過什麽朗讀的話,他沒記太清楚……
“真要感謝仲老師,要不是他建議我用朗誦練臺詞,剛才我恐怕真的只能唱《夜上海》了。”冉霖怎麽都覺得這件事既湊巧又幸運。
陸以堯的記憶碎片慢慢拼湊完整,也更覺意外:“他就那麽一說,你就聽話去練了?”
冉霖不太開心的挑眉:“什麽叫‘一說’,演了一輩子戲的老師願意給你點撥,求都求不來的。”
陸以堯看了他半晌,“嗯”一聲,虛心受教。
心裏卻感慨,不是冉霖幸運,是他比很多人更努力。
冉霖被陸以堯看得不自在,索性別過頭,去看那幫小夥伴。
民國帥哥們已經追逐打鬧到了樓梯口,這會兒亂成一團,也看不清誰是誰。
陸以堯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忽然輕聲道:“不用羨慕他們,我們兩個交得也很透。”
冉霖餘光看了下陸以堯,發現沒有緊迫盯人,心裏才稍稍松了一下,但沒接話。
因為實話是,他們回不到曾經那樣心無芥蒂了,所以還能做朋友,但做不到樓梯口那幫人那樣沒心沒肺。
但這話不好說,說了只會破壞氣氛,徒增尴尬。
本以為陸以堯會追問怎麽不說話,可等來等去,卻等到對方換了個問題:“如果當初你喜歡我的時候,我也喜歡你,我們現在會怎樣?”
冉霖呼吸一窒,第一反應就是轉頭,瞪大眼睛看陸以堯。
他知道他不應該,可控制不住,如果這是一場戲,他會飛天遁地去找劇本。這種沒有劇透的“深度交流”,簡直比恐怖片還可怕。
相比冉霖的震驚臉,陸以堯倒從容不迫,淺笑道:“你別這麽看着我,我就是做個假設,你可以把它當學術問題來探讨。”
冉霖豁出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是當事人好嗎,我連找個樹洞吐槽都抹不開面子你讓我現在把它當學術問題讨論?!你是真以為我說翻篇就……”
陸以堯眼裏忽地閃過一絲希望之光。
冉霖沒察覺,只艱難地咽了下口水,吃力地續上:“翻篇……當然是已經翻了,但畢竟不是什麽歡天喜地的事兒,我真不想翻出來再讨論,你要是把我當朋友,這件事……”
“我就是把你當朋友才問,”陸以堯打斷他,目光緊鎖在他臉上,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認真,“不管你喜歡誰,即便不是我,未來你還會遇上其他人,如果剛好兩情相悅,到時候你準備怎麽辦?”
冉霖被他的認真吓着了,條件反射道:“那就在一起啊。”
陸以堯看了眼樓梯口,鬧成一團的人已經四散,大部分跟潘大攀去了吧臺,剩下零星兩三個,有的站在窗前發呆,有的坐在樓梯上交談。
收回目光,陸以堯聲音低沉而緩慢:“如果你們兩個都是藝人,你想過未來嗎?”
冉霖怔住,沒料到陸以堯是真的在和自己正經探讨問題,不自覺也正色起來,抽離小情小愛,客觀思考。
良久,他聽見自己說:“如果那個人願意冒着毀掉事業的風險和我在一起,我就什麽都不怕。”
陸以堯心跳加速得厲害,聲音裏有不易察覺的波動:“那你自己的事業呢,你那麽喜歡演戲,不怕毀于一旦?”
“能毀掉一個演員的事情太多了,謠言,緋聞,意外之災,甚至是和經紀公司的糾紛,随便哪個都可能讓我一蹶不振,但就算不當演員,我也還要過我的人生。”冉霖苦笑一下,壓低聲音,近乎呢喃,“我天生喜歡男的,這事改不了,而一個人一輩子能遇見的所謂對的人,其實是很有限的,沒有人有義務原地等你,我怕一猶豫,就錯過了。”
陸以堯沉默下來,不知道在想什麽,神情平靜,眼底卻好似湧動着很多東西。
“當然了,”冉霖甩掉苦大仇深,努力露出個輕松笑容,讓自己神采奕奕,“能不被發現是最好的,所以呢,如果真有你說的那一天,我會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做一個360°無死角的銅牆鐵壁的地下工作者。”
終于,陸以堯松口氣,肩膀松弛下來:“說得容易,你以為狗仔是吃素的。”
鄭重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冉霖一挑眉:“我也不是吃素的!”
陸以堯莞爾:“請問不吃素的冉同學,昨天都幹什麽了?”
昨天是情人節,冉霖知道他的意思,立刻回答:“家裏宅一天,緋聞絕緣,一切安全。”
陸以堯點點頭,擡手扶正冉霖的帽子,又幫他整理整理校服,看着從頭到腳都漂漂亮亮了,才心滿意足地開口——
“那明年的昨天,我能和你一起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