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缪海波工作的那家酒廠近幾年來效益很一般,沒想到趕在非典這檔口突然換了新老板。香港來的新主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廠裏他們這批中年骨幹都辭了,開始陸陸續續把自己的人放進來,缪海波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失業了。
先前三月份非典爆發的時候,缪海波廠裏連着放了好幾天假,回去上了一個月班就得此噩耗,待業在家,郁郁寡歡。缪暢挺敏銳的,觀察了大半個月總覺得不太對,最近這段時間爸爸媽媽都看起來憂心忡忡的。吃過晚飯後,缪海波抱着鍋碗瓢盆去洗碗,缪暢提着桌上的水果跟進了廚房。缪海波把手裏的東西放進了水池,轉身看見大兒子在身後:“暢暢要洗水果啊?那你先洗吧。”缪暢和缪海波在狹小的廚房裏互相換了個位置,缪暢擰開水龍頭洗蘋果,心裏面有點猶豫,不知道自己作為一個“小孩”是不是不應該管“大人”的事情,可是他很關心爸爸。
缪暢松開緊咬的嘴唇,有些不自然地開口搭話:“爸,廠裏不會有感染病例了吧,這幾天都沒見你去上班?”缪海波楞了一下,他最近天天閑在家裏,這大兒子又的确為人早熟、心思缜密,被看出點什麽倒是不奇怪。驚到他的是缪暢的問話方式,那麽委婉,帶着點試探,實在不像個孩子。缪海波笑着摸了一把他的頭發:“沒人感染,但是保險起見最近廠裏要放很長一段時間假呢。”缪暢笑了一下,打趣道:“好羨慕爸爸啊,我也好想放假。”缪海波心裏有點感慨,轉眼間大兒子已經這麽大了。他見缪暢洗完了水果,一側身把他讓出去,拍了拍大兒子的肩膀,:“堅持一下,考完就放假了,到時候我們倆天天在家裏玩,氣死小書。”缪書茶正扒在桌上寫作業,冷不防聽到自己的名字,趕緊扭頭望過來:“幹嘛啊你們兩個,又說我壞話呢!”缪暢端着水果出去:“不敢不敢,誰敢說你壞話啊。”
他在缪書茶身邊坐下來,偏過頭往廚房那邊望。缪海波沒有立即開始洗碗,而是站在油煙機底下點了一支煙。缪海波很少抽煙,實在瘾頭上來的時候也會像這樣一個人躲在廚房抽,老舊的油煙機嗡嗡轟鳴着把二手煙都吸走,不會嗆着老婆孩子。此刻缪海波擰着眉頭吞雲吐霧,看起來心事重重。缪暢凝視着他的側影,還有剛從煙頭漫出來就急速上升消失的煙霧。這個溫柔又強大的男人,是他們的爸爸,缪暢想。
缪海波十八歲開始就進入這間酒廠工作,從什麽都不懂的愣頭青一路摸爬滾打成為了一名部門經理。那還是大家都堅信“咱們工人有力量”的年代,他工作努力踏實,一步步都是自己打拼出來的,性格裏一直帶着接近自負的自信,這次突然被辭對他而言無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男人的自尊讓他在貼心的妻子面前強打精神,白天妻子孩子去上班上學,他買完菜回來以後坐在屋子裏整日整日發呆,整個人都被挫敗和失落包裹着無所适從。缪海波就這樣消沉了大半個月,今天突然被大兒子的一句問話觸到了心底。要說缪暢這話也沒什麽特別之處,缪海波卻明白兒子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關心他。自己身為這個家裏的頂梁柱卻要靠孩子來安慰體諒,缪海波心裏面瞬時湧起種種難言的情緒,又是欣慰又是慚愧。
缪海波振作起來,痛定思痛,認真思考規劃了三天,做了一個決定:開家小吃店,自己做老板。楊潭很高興丈夫終于從低谷走出來,對他的決定自然是萬分贊同和支持,腦子一轉就貢獻出了店名,從兩個兒子的名字裏各取一個音,就叫舒暢小吃。
定下了目标,缪海波立刻行動起來,早上送完兒子們上學,就騎着小摩托四處找合适的店面。考察了一個多禮拜後,看上了小區附近的一家鋪子。這店子之前是個拉面館,正好租期到了,老板不打算繼續做下去。本來就是做餐飲的,店裏的格局不用大改,稍微整修一下就行,租金也合适。定下店面以後,就開始跑各種手續、辦各種證。為了省錢,重新裝修要用的建材都是缪海波去市場上一家一家比對着價格買回來的,能自己動手的都自己弄了,實在搞不定的才請匠人。在缪海波忙忙碌碌準備開店的過程中,缪暢畢業了,缪書茶也考完了,兩個孩子迎來了又一個暑假。
過去的寒暑假都是同樣放假在家的楊潭帶娃,這次正碰上小吃店在做開張準備,楊潭得在店裏幫忙,夫妻倆就琢磨着把兩個小子送到鄉下奶奶家待幾天。要說他倆一個準初中生、一個準五年級學生,倒不至于不能自個兒在家裏呆着,的确是楊潭管了他們這麽多年養成習慣了,總覺得得有人看護着才行。缪書茶不太想去:“我們就在家裏呆着不行嗎,還能給你們幫忙呢!”楊潭在給他倆收拾行李,頭也不擡地說:“你哥行,你不行,我不在家你肯定偷摸着看電視不寫作業。”缪書茶眼神閃爍地嘀咕:“我才沒有呢。”楊潭橫了他一眼:“上個周末我就出去買個菜,回來的時候電視機的後蓋板都熱得發燙了,你還撺掇你哥在那兒邊上舞着扇子降溫,你以為我沒看出來?”缪暢聽了臉一紅,在一邊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第二天,缪書茶和缪暢一人背着一個雙肩包,被缪海波的小摩托載去了客運站,爬上了去鄉鎮的中巴車。缪暢其實挺忐忑的,在兄弟兩人還沒上學的時候,奶奶曾經來家裏帶過他倆一段時間。那時候缪暢雖然還很小,但還是能夠感覺到奶奶不太喜歡他:比如說帶着他們兩個出門都只牽弟弟的手,比如說遇見熟人只會把弟弟推到面前說這是我孫子。
別看孩子小,其實他們心裏頭都懂着呢。有一次奶奶在門口和樓上新搬來那家的主婦一起擇菜,對面恭維了幾句:“你家那倆孩子長得是真體面,原來是遺傳奶奶的好基因呀。”奶奶手上動作頓了頓,掐斷了一截白菜梗:“呵,大的那個可不是我家的,輪不到我的功勞。”缪暢拿着一把剛洗好的芫荽走到門口正好聽到這話,眼神一下子黯了。心裏面終歸是委屈的,有一次缪暢差點就想把這事告訴楊潭了,最後還是咬着牙咽了回去,——他不想讓媽媽為難。事實上那幾年楊潭和她婆婆關系的确剛剛緩和,之前是因為沒有孩子,後來是因為領回個別家兒子根本不能算“傳宗接代”。奶奶最後肯過來幫忙帶孩子也全是看在自己那個真孫子的面子上。
後來他和缪書茶都上學了,奶奶就回鄉裏了,逢年過節見一見,倒也不十分尴尬。但是一想到這整個暑假都要在奶奶家過,缪暢有點煩躁有點怕,總覺得自己這番下鄉下得很不合時宜。鄉間的小路崎岖颠簸,這中巴又老又破,行駛在路上哐哐的,除了喇叭不響哪兒都在響。缪暢被颠得渾身難受,加上心裏頭事情多,小破車連拐了幾個急彎他就開始暈車。缪書茶抱着他的小書包坐在靠窗的位置,興奮地看着窗外的田埂、甩着尾巴卧在田地裏的牛、搖搖擺擺梗着脖子的大鵝,覺得十分新奇。他拉了一下缪暢的手想喊他一起看,一摸過去才發覺手裏沁着冷汗。缪書茶吓着了,扭過身子見缪暢眉毛輕輕蹙着,急急問他:“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呀?”缪暢很輕地嗯了一聲:“有點頭暈。”缪書茶學着楊潭以前那樣把自己的巴掌貼在缪暢額頭上摸了一會兒,被缪暢握着手腕抓了下來:“沒發燒,就是暈車,一會兒下車就好了。”後來缪暢暈着暈着就靠在缪書茶身上睡着了,缪書茶坐的直直的不敢動,怕把他弄醒。
到了車站,奶奶已經等在那裏了,看到他倆馬上迎了上來,接過了缪書茶的書包:“小書又長高啦!快讓奶奶好好看看!”缪書茶在她手心裏蹭了蹭說:“我們快回家吧奶奶,哥哥暈車。”缪暢本來攥着書包背帶白着臉站在一邊,被缪書茶這麽一說瞬間渾身都不自在起來,趕緊怯怯地低着頭喊了一聲奶奶。
兩個人都是第一次在鄉下長住,衣食住行都覺得新奇。一早起來先配着酸蘿蔔幹喝一碗又白又膩的涼粥,兄弟倆撒開腿在田埂間跑來跑去,有時候跟在奶奶後面學插秧,赤着腳踩在濕濕的泥巴上,留下一個個淺淺小小的腳印。下午比較熱,兩個人在屋子寫作業。缪暢剛畢業本來沒有暑假作業,但是他托楊潭借了一套教材,自學初一數學。缪書茶把自己那本英語練習冊攤在桌上,一會兒去門口逗逗狗,一會兒摸摸頭發,一會兒轉轉筆,一會兒湊到缪暢身邊故意去撞他的手肘,往往兩三個小時過去了一道大題都沒寫完。
晚上奶奶在長凳上架了張竹床,再去把浸在井水裏凍得冰冰涼的桃子和西瓜撈上來。缪暢和缪書茶捧着瓜果舒舒服服地坐在竹床上,一擡頭就能看到墜在深藍色夜幕裏的漫漫星河。乘完涼,兩個人輪着洗澡。那時候鄉下沒有浴缸,用來洗澡的是一口大鐵鍋,學名就叫浴鍋。看起來和燒飯的鍋子沒區別,下面竈門裏燒柴火,鍋子裏放一塊木板墊在鍋底,防止燙着屁股。第一次用的時候,兩個小孩都挺怕,總覺得自己一腳踩下去就要熟了。除了缪書茶有一次沒踩住木板,腳底實實在在被燙了一下,後來兩個人洗多了也就熟練了。
睡覺的時候兄弟倆并排躺在木板床上,這床不比家裏的席夢思,硬硬的硌着骨頭疼。鄉下蚊子多,嗡嗡嗡在耳邊飛來飛去鬧個不停,擾得人睡不着。缪書茶在床上扭了一會兒,翻來覆去,最後小聲地哼哼:“哥哥,好多蚊子啊。”缪暢起身把放在床尾的蒲扇拿過來,一下一下撲着給他趕蚊子,趕完繼續給他扇風,缪書茶就在習習涼風中流着口水睡過去了。缪暢放下扇子望着水泥天花板,心裏面亂亂的,這幾天他在這裏呆着,總覺得奶奶對他的态度與以前不同了。桃子會挑大個的給他,西瓜也選籽比較少的那片,這讓他覺得有點受寵若驚。
其實楊潭說了缪暢好多遍,不能老慣着弟弟,但是基本上沒起到什麽效果,缪暢對缪書茶就是有求必應。那天缪書茶跑去村口小賣部買醬油,回來就巴巴地望着他哥,說看見有人在吃烤紅薯。缪暢自個兒琢磨了一下,又去隔壁人家問了具體怎麽操作,傍晚的時候就在院子裏生起了火。先拿幹草引了火星子,再燃起柴堆上去,撿了兩條勁瘦濕水的老樹枝把紅薯穿在上面,放在火焰中心烤着。缪書茶一開始蹲在邊上托腮看着,後來見缪暢舉累了趕緊把樹枝接過來,眼睛裏亮晶晶的映着火光:“哥哥什麽都會,好厲害啊!”烤熟以後,外面的皮焦焦的掉着渣,院子裏都是勾人的甜味。缪暢忙着滅火呢,就聽缪書茶叫了一聲,是燙着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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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缪暢幫他剝了皮,小心地吹着氣喂他吃完的。兩個人香噴噴熱乎乎地吃完了紅薯,正巧到了晚飯時間,肚子裏一點東西也裝不下了。缪暢有點局促,怕奶奶怪他帶弟弟亂吃東西不好好吃晚飯。結果奶奶只是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隔壁胖嬸說今天村委會門口的廣場上有露天電影,你們倆要不要去看啊?”缪書茶聽了這話立刻鬧騰上了:“要去要去!”缪暢楞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缪書茶已經過來扯着他的衣角讨好地笑着:“去吧哥哥,我還沒看過露天電影呢。”
兩個人晃到廣場的時候,那裏已經拖家帶、扶老攜幼聚了很多人。小孩子都捧着一馕大西瓜,大人手裏抓着一把瓜子咔咔磕着。兄弟倆沒經驗,空着手就來了。好不容易看到樹下有個大伯,扛着一個高高的草把子,上面插滿了糖葫蘆。缪暢過去買了兩串,遞了一串給缪書茶。這種糖葫蘆也是一直歸在楊潭的不衛生食物名單裏的,缪書茶看別人吃的時候早就饞死了,今天終于有機會嘗一嘗,開心的不行。山楂很大顆,外面均勻裹着一層的糖漿,咬開以後裏面酸酸甜甜,特別好吃。電影還沒開場,缪書茶就把一整串糖葫蘆都吃完了,他噗地吐出最後一個山楂核,對缪暢說:“還想吃一串!”缪暢在人群裏摸索半天找到一個空位置,把缪書茶塞進去坐下:“不許吃了,好好看電影。”
放的電影叫《霹靂貝貝》,講的是一個生下來就帶電的小男孩貝貝的故事。這是一部兒童科幻片,小孩們都很感興趣,一個個目不轉睛。缪書茶也看得很認真,看到三分之一的時候他拉了一下一直站在邊上的缪暢:“哥哥一起坐吧。”兩個人擠在窄小的凳子上各支起半個屁股,缪暢發現缪書茶一直偷偷瞄着他手裏那半根糖葫蘆,只好嘆了口氣遞過去:“你不會是為了吃這個才讓我一起坐的吧?”缪書茶咬住一粒山楂順着簽子拽下來含進嘴裏,含糊地否認道:“怎麽會呢!我是看你站的太辛苦了!”
電影自然是好看的,但是放到結尾孩子們都有點犯困。片尾曲響起的時候,缪暢一偏頭發現缪書茶已經靠着他睡着了,手裏還握着一根光禿禿的糖葫蘆簽子。缪暢拍了一下他的臉:“小書醒醒,回家了。”缪書茶朦胧着一雙眼睛半夢半醒的,在他肩上拱了一會兒。缪暢就知道他這是一時半會兒不肯起了,他把缪書茶手裏的簽子抽出來扔了,在凳子前面蹲下來把缪書茶背了起來。缪書茶很熟練地伸着手臂環上他的脖子,嘴邊的糖漿黏噠噠地全都蹭到缪暢衣領上。缪暢站起來托着缪書茶的屁股往上送了送,然後抓住了他亂動的兩條腿。
缪書茶的小腿上布滿了蚊子咬的小腫塊,像兩根赤豆冰棍似的。缪書茶閉着眼睛伸手就去撓,被缪暢攔了下來。他把缪書茶放下,蹲在地上用指甲在那些小腫包上一個個都掐上了十字,然後才重新把人背起來往家走。缪書茶大概是夢見剛剛電影裏的場景了,伏在他哥背上張牙舞爪地放電,一腳踹在缪暢的腰窩上。缪暢嘶嘶抽着氣,在他屁股上狠狠揍了一下,這才總算老實了。滿天的星星壓在頭頂,像是伸手就能摘到。一到家門口,那只棕色的土狗就沖着他倆汪了半天,像是在歡迎他們回家一樣。
暑假很快就接近尾聲,轉眼就到了他們要回去上學的時候。最後一天奶奶把他們送去車站,給了一些雞蛋和小菜。雞蛋是裝在空的金龍魚油桶裏的,為了防止撞破;小菜有腌蘿蔔條、酸豆角燒肉和嫩姜片,都是自己家裏做的。兩個人提着東西和奶奶道別後上車了。缪暢望着窗外奶奶的身影越來越遠,心裏面泛着甜和暖,他總覺得這段時間奶奶對他的态度與以前不同了。
路邊的老太太看着載着兩個孫子的中巴車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塵土飛揚的鄉間小路盡頭。她又想起過年去城裏那次,兒媳婦拿着大兒子的語文作業本給她看。那是一道填空題,溫柔的(),括弧裏工工整整寫了兩個字:奶奶。楊潭笑道:“還以為暢暢會填媽媽,填的是奶奶呢,我都要吃醋了。”
自己的心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松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