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個在升旗儀式上站在缪書茶邊上讨論過缪暢的女生叫霍曉璇,古靈精怪、大方開朗,眼睛又大又圓,像《還珠格格》裏的小燕子。不僅人長得漂亮,還挺會打扮,每天紮頭發的皮筋兒顏色都不一樣。校服裙子也比別人短一寸,傳聞中是她自己拿去裁縫店裏改短的。在學期中期的座位大調動中,霍曉璇成為了缪書茶的前桌。缪書茶撐着腦袋看着那個大眼睛女孩子甩着大馬尾抱着書包走向自己的時候,已經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了。
開學第一個月,他們也延續了一中過去的傳統,票選了這一級的級草。缪書茶被高票拱上位後,立刻有人注意到了他這個相對稀有的姓氏,自然而然地扒起了他和缪暢的關系。兄弟兩個長得不像,大家倒不會主動往領養那方面想,無非是猜測一個長相随爸爸一個随媽媽,缪書茶很快成為了初中部的風雲人物之一。霍曉璇就是那個時候纏上他的。
那天缪書茶伏在課桌上,低着頭偷偷看藏在桌肚裏的新一期音樂雜志。那一年的超級女聲辦得如火如荼,比賽剛剛結束,但是熱度絲毫未減,雜志上還是整版整版的采訪和報道。缪書茶正看得入迷,冷不防課桌被人咚咚敲了兩下。他吓了一跳,以為偷看雜志被老師發現了,趕緊把書往桌肚深處一塞,故作淡定地擡起頭,對上了霍曉璇笑盈盈的一張臉。缪書茶是記得她的,想到她早在暑假就開始關注缪暢了,心裏立刻浮起一種很不祥的預感。果然,霍曉璇漂亮的眼睛一彎,甜甜地問他:“缪書茶,缪暢真的是你哥哥呀?”
這次霍曉璇是真的搬到他前座來了,缪書茶上課時候盯着她的高馬尾發呆,心裏面五味雜陳。終于在半個多月後,他等來了霍曉璇的那句話:“诶,缪書茶,你能不能幫我帶個忙啊?”真是和他預想中一模一樣的開頭……缪書茶皺了皺眉,避開她的眼神:“幹嘛啊?”霍曉璇扭着一半身子,繼續用那雙靈動的大眼睛望着他:“幫我帶個東西給你哥哥。”缪書茶有些煩躁地抓過剛剛發下來的數學試卷,過分仔細地把兩條邊對齊,再從一頭捋到另一頭,很緩慢地把試卷對折好。霍曉璇見他沉默着不說話,撇了撇嘴角,作勢要轉身回去,不輕不重地撂了一句:“算了,你不肯幫我我就找司楠好了,反正你們三個每天一起上下學……”
缪書茶內心暗暗罵了一句,伸手揪了一下她的衣領把她拽了回來:“你找他幹嘛呀!他和缪暢又不熟!”于此同時,隔了一張座位的司楠已經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伸長了脖子湊過來:“幹嘛幹嘛!喊我呢?”缪書茶把他的腦袋推開一點:“沒你的事兒。”霍曉璇煞有介事地看他一眼:“他說你和缪暢學長不熟。”司楠一拍桌子:“怎麽不熟!我比這小子還早認識暢哥好嗎!”他這話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司楠比缪書茶大了五個月,鄰居家關系好經常串門。司楠被他媽抱着去缪家玩的時候,缪書茶還在楊潭肚子裏,倒的确可以說司楠比缪書茶先認識他哥。缪書茶把他這話想透了,嘴角抽了抽,橫他一眼罵了一句:“滾!”
放學的時候霍曉璇塞了一個信封到缪書茶手裏:“謝謝啦!”缪書茶頓了一下,把東西收進了書包裏。這天初三有考試,要晚半個小時放學,缪書茶和司楠兩個人在操場上到處晃蕩着等缪暢。缪書茶神情凝重得跟上墳似的,司楠推了推他:“至于這副表情嗎?不就是讓你幫忙遞個情書?”缪書茶眼神閃爍了一下:“你怎麽知道……”司楠勾過他的肩:“猜都猜得出來啊!就問你班裏現在誰還不知道霍曉璇喜歡你哥?她要托你辦事還不就是讓你幫她表個白。”缪書茶擡起手肘捅了一下他的肋骨:“你待會兒少在我哥面前胡說八道。”
司楠被他弄疼了,罵了一句靠,然後琢磨着評價道:“其實我覺得霍曉璇挺好的,雖然級花評選裏十票之差屈居第二,可是她多有趣啊,還愛笑,一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嘴角也彎彎的。我倒覺得暢哥就需要一個這樣的女朋友,能逗着他開懷大笑的那種!他平時笑起來太悶了……”缪書茶本來就煩得不行,迎頭被司楠這話一激,立刻冷下臉來:“無聊。”司楠被他這麽不留情面地噎了一下,心裏也不痛快了。老實說他真的受不了缪書茶的脾氣,說小了是喜怒無常,說大了是自我中心。比如這次,他真不知道自己哪裏又惹着這位祖宗了。缪暢放學以後背着書包下來,一看他倆這貌合神離的氣氛就知道又不對盤了:“……你們倆是小學生嗎?”
回家吃過晚飯後,缪暢在廚房幫忙洗碗,缪書茶鑽回房裏坐在桌前,從書包裏抽出了那個信封,粉紅色的還透着那種清風抽紙的香味,中間還凸起一小塊。缪書茶捏了捏那個東西,有點心癢和好奇。他從頭到尾就沒想過要把這封信給缪暢。開玩笑,他哥現在正是初三關鍵時期,怎麽能為戀愛這種事情分心!一切想幹擾他哥好好學習的苗頭都将由他挺身而出扼殺在搖籃裏!
但是要拆信就是另一回事情了,小學的思想品德課上老師就教過不是給自己的信不能拆……缪書茶內心天人交戰,上演了半天兩個小人打架,最後心一橫把封口撕開了,從裏面倒出一枚鑰匙扣。缪書茶把那東西捏在手裏,這是現在在女生中很流行的一種手工,叫十字繡。楊潭也繡,買了一副臘梅傲雪圖,每天看着電視就開始戴着眼鏡穿針引線。缪書茶每次都啧啧稱贊:“媽你不愧有四只眼睛,一邊看電視還能一邊繡花!”然後被楊潭滿屋子追着捶。
手裏的這枚十字繡很小,中間用幾種顏色的繡線紋了一個“缪”字,然後封在了塑料小框裏做成了鑰匙扣。缪書茶還捏着這個小東西出神,缪暢的聲音突然就在他頭頂上響了:“你一個人偷偷摸摸躲房裏幹嘛呢?”缪書茶做賊心虛地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把手攥緊了。這動作不做也就罷了,做了自然是被缪暢看在眼裏。缪暢笑了笑,揉了一下他的肩膀:“還學會藏東西了,小書對我都有秘密了。”
缪書茶知道缪暢的性子,如果自己不主動拿出來,缪暢肯定笑笑就過去了。于是他移開了手指,把手心裏那個紋着“缪”的十字繡露了出來。缪暢挑了一下眉:“小姑娘送的啊?”缪書茶故意沒說話,缪暢就戳他腦門:“你們才初一啊!都學了什麽東西。”缪書茶誇張地捂着後腦勺喊疼,然後咕囔道:“那是人家給的,我們什麽我們……”缪暢順勢揉了一把他的腦後的頭發:“趕緊收好吧,一會兒給媽看見了你就完蛋了。”缪書茶點了點頭,把那十字繡收了起來,故作糾結地問:“哥,你說是不是不該答應她?”缪暢語氣瞬間嚴肅了,講話像大人一樣一板一眼的:“當然啊,學生最重要的任務是學習,別整天想這些有的沒的。而且你們才幾歲啊?”缪書茶神情嚴峻,點頭如搗蒜:“是是是,你說的對!心思得放在學習上!”
缪書茶聽了缪暢的忠言後,心安理得地把那封情書沒收了,但是隔了三天還是沒忍住翻出來看了。拆開疊成心形的信紙,霍曉璇的字娟秀端方,缪書茶簡直懷疑她是一個字一個字對着字帖描的。這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心态,缪書茶自己字寫得醜,就見不得別人字寫得好看,除了缪暢,——缪暢字寫得好看是應該的。這情書寫得還挺長,典型的總分總結構,開頭“尊敬的缪暢學長”,第一段總寫自己對缪暢的印象:“我是初一一班的霍曉璇,早在暑假我就知道了你的名字……”;第二段分層次描述缪暢的優秀,還一個個都是排比句:“開學典禮上,你的國旗下講話吸引了我……運動場上,你矯健的身影吸引了我……門口的成績榜上,你高懸的名字鼓舞了我……”;第三段總結,跟入團申請書似的:“如果你接受了我……如果你還不願意接受,那我……”;最後還不忘寫上真誠的祝願:“祝學長天天開心,學業進步!”缪書茶呵呵了,要他學業進步你就克制一下自己的感情好嗎?
一中初中部的活動比較多,轉眼就到了這一年的秋季籃球賽。初三一班成功闖入半決賽,缪書茶坐在場邊的臨時觀衆席上看着他哥一記完美的肩上投籃,人群中瞬間響起女生們不加掩飾的歡呼聲。缪暢穿的是貼吧那組照片上的紅色籃球服,被汗水弄濕的地方變成了深紅色,貼在後背上,随着他彎腰喘氣的動作可以看到微微隆起的脊椎。缪書茶看着他跑了一會兒又跳起來很輕松地投了個籃,——缪暢最近的生長速度太快了,像被人拔着一樣。
雖然楊潭跟他說:“急什麽,還沒到你長個兒的時候呢。”缪海波也寬慰他:“別怕,你爸又不矮,你還怕長不高嗎?”但是缪書茶眼看着這身高差距越來越大,心裏面又是急又是不甘,主動向楊潭申請了每天睡前喝一杯牛奶。以前他一點也不愛喝,現在比誰都積極,每次缪暢才喝了小半杯,他那兒已經見底了。缪暢最近經常晚上睡着睡着小腿抽筋,都說這是夢裏在長個子呢,楊潭趕緊去買鈣片,還每周炖一次大骨湯。缪書茶又很積極地申請一起啃骨頭,抓住一切有可能長高的機會。然而好幾個月過去了,他還在原地踏步,缪暢倒是在牛奶和骨湯雙管齊下的灌溉中蹭蹭蹭長得像春日裏的竹筍。
終場哨聲響起,初三一班勝。缪暢甩了甩汗濕的頭發,往觀衆席這邊走過來。周圍一大片少女春心萌動、躍躍欲試想上去送水,缪書茶感覺自己坐在裏面和她們一樣傻兮兮的,他很不自在地把手機那瓶綠色的尖叫塞到了司楠手裏。司楠吹了一聲口哨,一把摟住他的肩:“喲,怎麽的,不去給你哥送水啦?”缪書茶聳着肩把他手掀開:“誰愛送誰送吧。”霍曉璇聞言從後排伸過手把司楠拿着的那瓶水抽走了:“那我去送了哦。”缪書茶愣了一下,眼睜睜看着霍曉璇小兔子一樣蹦噠到缪暢面前去了,他暗罵了一聲靠,起身跟過去。
缪暢半路被霍曉璇攔截下來,他覺得這女孩子長得挺眼熟,仔細一想好像是在缪書茶班裏見過。那天上課前缪暢一摸書包,抽出一本數學練習冊,面兒上寫着缪書茶的名字。缪暢趁着課間去初一一班找缪書茶,從後門口望進去,坐在缪書茶前面的女孩子正扭着身子笑眯眯地和他說話。缪暢喊缪書茶出來:“作業沒帶都不知道嗎?”缪書茶把本子接過去:“我以為掉家裏了呢,原來塞你那去了。”缪暢眼神往他身後飄了飄,果然看到前座女孩很熱切地往這裏看過來,再結合前幾天的十字繡,缪暢心裏面已經有了個猜度。缪書茶發現他往教室裏看以後,很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隔斷了他的視線。這個舉動無疑是把缪暢的猜想坐實了。缪暢笑着拍了拍缪書茶的肩,缪書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一路走遠了。
Advertisement
現在那個女孩子就這麽直沖沖地往自己面前來了,缪暢慌了一秒,第一個反應是:呃,她不會把我當成拆散他們倆的王母娘娘了吧?雖然自己是好心提醒了弟弟該好好學習……缪暢有點手足無措了。那女孩子把飲料塞到他手裏:“學長你好!我是霍曉璇!”那飲料是缪書茶比賽開始前買的,在太陽下曬了半天都變成熱的了,缪暢一看這還是自己喜歡喝的那個口味:“……你好,謝謝?”缪暢心想她不會下一句要自我介紹說是缪書茶的女朋友了吧。這時候缪書茶已經大步跟過來,拽着霍曉璇的校服袖子把她拖走了:“我們下節課還有考試,先走了!祝賀你啊哥!”
缪書茶一路走一路心有餘悸,剛剛差點就穿幫了!他下定決心以後得時刻注意着扼殺這兩人有可能碰面的一切機會,防患于未然。
到十二月的時候,缪家迎來了兩個兒子的生日。以前善北城裏只有一家肯德基,缪家兄弟小學時候只有考了雙百分或者倆人生日才會被帶着去吃一頓。缪暢喜歡吃田園脆雞堡,缪書茶喜歡土豆泥,而且只愛上面那層鹹香的漿漿,每次拿小白勺子舀着把那個舔完就不肯吃了。楊潭忍不住說他兩句,一轉頭缪暢已經把剩下白的土豆泥拿過去吃了。因為夏天的時候給買了小靈通,生日就不另外買禮物了,缪海波琢磨着帶孩子們吃點好的。在店裏好幾次聽客人提起城中新開了一家洋店,賣的是外國人的大餅,叫什麽披薩,他想就借着這次生日的機會帶老婆和孩子去嘗嘗。
這大餅還挺貴,缪海波讓他們想吃什麽就點什麽,兄弟倆捧着菜單研究了半天,選了一個烤肉披薩和一個小吃拼盤。楊潭問不點飲料嗎,缪暢翻到飲料那頁看着價錢心裏一驚,趕緊搖頭說不用點飲料了,缪書茶也跟着搖了搖頭。這“披薩”端上來還真是一塊大餅,餡兒還是鋪在外面的。店裏的好多顧客也是第一次到這種“高級的”西餐店開洋葷,大家都笨拙地使着刀叉,碰到餐盤上叮叮當當的,挺熱鬧。缪書茶不吃青椒,缪暢把自己盤子裏那片披薩的青椒和彩椒都挑走,然後和缪書茶換了個盤子。四個人就着餐廳提供的免費白開水說着“生日快樂”,湊在一起碰了個杯,奢華裏透着貧困,貧困中透着奢華。缪海波和楊潭都只吃了一小塊,剩下的都留個兩個兒子吃了。缪海波一邊嘬着涼白開一邊問缪書茶:“好吃嗎?”缪書茶皺着眉頭表情深沉地咀嚼了一會兒:“也就還行吧,比咱家店裏賣的千層餅還差那麽一點!”缪海波含着一口水,聽了沒憋住笑,差點被他嗆死:“臭小子還挺會拍馬屁的啊。”
吃完了走在回家的路上,缪書茶突然說:“可是我們還沒吃蛋糕!”缪暢瞄了一眼他吃得滾圓的肚子:“你沒吃飽啊?”缪書茶很不甘心地說:“不吃蛋糕就不能吹蠟燭,不吹蠟燭就不能許願了!”最後還是由着他去蛋糕店買了一個小蛋糕,回家以後關着燈插上兩根蠟燭,缪海波和楊潭拍手打着節奏給他們唱了生日歌,十三歲的缪書茶和十五歲的缪暢在歌聲中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搖曳的燭光映在缪書茶臉上,他鄭重其事地許下這一年的生日願望:我要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