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缪書茶也不知道來網吧幹什麽,反正他知道這樣能氣到缪暢。本來看到門口挂着“未成年人禁止入內”的牌子他心裏還有點忐忑,結果網管就掀起眼皮看了他們倆一眼,擡手一指角落裏兩臺機,放他們進去了。缪書茶坐下來打開電腦,扭頭看向司楠:“你還傻站着幹嘛?”司楠這共犯當的實在是良心不安:“咱們回去吧,你哥該打電話找你了。”缪書茶貓着腰把隔壁那臺電腦也開了:“我關機了。”司楠頭都大了,罵了句髒話:“你是想害死我……”缪書茶把他扯着坐下:“說好的,你陪我來網吧,我給你抄下一個禮拜英語作業。”司楠數學挺好,英語一竅不通,全靠缪書茶一路救濟。缪書茶這明顯是掐着他的軟肋,吃準了他沒辦法反抗,用心極其險惡。
缪書茶平時也不玩游戲,開了機無所事事,先登錄了QQ,然後在百度的搜索框裏輸入了善北四中。司楠對着藍天白雲綠山坡的桌面發呆,焦慮地抖着腿。缪書茶瞟他一眼:“你踩縫紉機呢。”司楠哀求道:“我們回去吧,暢哥一定會以為是我把你帶壞了!”話音剛落,司楠放在手邊的電話就響了,屏幕上兩個大字:缪暢。司楠還沒來得及開口,缪書茶已經伸手幫他挂斷了。連着挂了三次以後,司楠狠狠地捏着他的摩托羅拉站起來。缪書茶擡頭看他:“你幹嘛?”司楠粗聲粗氣地說:“上廁所!你管我!”
缪書茶其實知道他要去給缪暢打電話,他目的就是氣缪暢,拿勺子當槍使。等了好一會兒,司楠還沒從洗手間回來,缪書茶扭着頭找了一圈,突然被人碰了碰胳膊。他轉身看過去,是坐他另一邊的小青年,看着不太像學生,頭發很油膩地貼在頭皮上,脖子上戴着一串誇張的大金鏈子,面前擺了好幾桶方便面。缪書茶皺着眉頭,避開他的手:“幹嘛?”那人雙眼緊緊盯着屏幕,騰出一只手拿起空的煙盒在桌上敲了敲:“小朋友,去幫我買盒煙!”缪書茶從小到大在家裏稱王稱霸,還沒被這樣使喚過,自然沒理他。那小混混玩游戲正在興頭上,很不耐煩地啧了一聲:“快去!給你五塊錢跑腿費。”缪書茶還是沒搭理他,把椅子往邊上挪了挪,繼續百度他的善北四中。小青年打完一局游戲,踢了一腳缪書茶的凳子:“跟你說話呢!聾了啊?!”缪書茶也被他弄得有點火大,瞪着眼睛回嘴:“不!去!”小青年的狐朋狗友先在一邊嬉笑起來,說他還搞不定一個初中小屁孩,小青年瞬間臉一紅覺得很沒面子,哐的踹倒椅子站起來:“再問你一遍去不去!”缪書茶看他惱羞成怒的樣子,沉默着沒有回答。那小混混一拍桌子,罵了一長串髒話,在朋友的起哄聲裏做出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缪書茶心裏一凜,這才覺得有點怕了。
缪暢到網吧的時候正看到缪書茶被人猛推了一把,撞在了那把四腳朝天的椅子的一條腿上,瞬間吓得魂都沒了。網吧老板也注意到了這邊的騷動,趕緊踢踢踏踏地追了過來:“幹嘛呢,要鬧出去鬧啊,別把我店裏東西弄壞了,貴着呢!你們賠不起!”那群小混混自知理虧,不敢把事情鬧大,甩甩手做鳥獸散。缪書茶在地上坐了一會兒,捂着腰窩嘶嘶抽着氣站起來,被他哥幾步跨過來一把撈住了,缪書茶覺得有點丢臉。
缪暢心裏又氣又急,瞪着缪書茶“你”了半天才好不容易罵出一句:“白癡!”這已經是他說過最厲害的髒話了,軟綿綿的跟小學生罵人似的,缪書茶沒繃住,沒心沒肺地笑了一下。缪暢這會兒是真被他氣着了:“缪書茶!你還好意思笑!”他每天都是溫聲溫氣“小書小書”的喊,這樣連名帶姓叫的次數實在屈指可數,缪書茶一聽就知道他哥這是動了怒,趕緊使出一招苦肉計,碰瓷似的縮進缪暢懷裏:“哥哥好痛啊……”
兩個人去隔壁面館,缪暢像放易碎品一樣把缪書茶攙到椅子上坐下,要了兩碗牛肉面,又去買了一盒三色杯冰淇淋,把自行車座位下面塞着的毛巾拖了出來。缪書茶轉着腦袋看他忙前忙後,有點心虛,內心已經把該怎麽賣乖耍賴都想好了。可是缪暢一直沉着臉不搭理他,缪書茶找不着機會插嘴。缪暢把毛巾在冰淇淋盒子外面裹了兩道,走過去撩起了缪書茶衣服的後擺,只見腰眼上已經浮現一塊雞蛋大小的淤青。缪暢伸手往那兒按了一下,缪書茶整個人疼得一縮,可憐兮兮地叫了一聲,扭頭遞過去一個求饒的眼神。缪暢還是冷着臉,把裹着冰淇淋的毛巾按上去,缪書茶打了個寒戰,很讨好地試探道:“我自己拿着就行……自己拿着!”缪暢沒理他,按着的手上加了點力氣,缪書茶差點跳起來,趕緊一疊聲地認罪伏法:“哥哥哥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別弄我了!”缪暢這才松了勁兒,給他好好敷着,欲言又止了半天才狠狠吐出一句:“我要是會罵人早罵死你了!”
兩個人面對面吃面,缪暢把自己碗裏的牛肉一片片都挑到缪書茶碗裏。缪書茶一邊拆了雙一次性筷子一邊偷看缪暢臉色,心裏面惴惴不安沒有底,他從小到大就沒見過缪暢這種冷冰冰的樣子:“哥!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別這個表情行不行……”缪暢撥完牛肉又幫缪書茶把碗裏的香菜挑幹淨:“別跟我說話。”
吃完準備回家,其實沒那麽疼了,缪書茶繼續哼哼唧唧演苦肉計。缪暢到底是對他狠不過三秒,一邊給他揉着一邊焦心地問:“行不行啊?要不要去醫院?”缪書茶半真半假地弓着身子:“還好……你還生氣嗎?”缪暢推了自行車過來,指了指後座:“那回家吧。”缪書茶跨坐上去,服軟地抱着他哥的腰:“我就是想氣氣你,你為什麽要去四中……”缪暢很慢地踩着自行車,涼涼的夜風拂着寬松的T恤勾出少年人的身形:“為了獎學金吧。”缪書茶悶聲悶氣地用缪海波的話回嘴:“家裏又不是出不起學費!”
缪暢扭了一下車頭在路邊停下來,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确如楊潭所說把這弟弟慣壞了,有些話他必須得好好跟缪書茶談談:“小書,你有沒有注意過媽媽多久沒買過新衣服了?知道爸用的小靈通還是你四年級時候買的嗎?”其實還有後半句:他們一直在自己能力範圍內給你盡可能優渥的生活,所以你過得太心安理得,覺得一切都來的簡單。可是他怕話說重了傷到弟弟的心,而且缪書茶那麽聰敏,話說到這裏他應該能懂了。
缪暢看缪書茶垂着頭,恹恹的沒說話,頭頂一簇軟毛被風吹着立起來。缪暢伸手把那棵小草壓下去:“我不是怪你,就是提醒你是不是應該想想這些問題?”缪書茶點點頭很小聲地說:“對不起……”“不是和我道歉,志願是我自己要填的,你怪我一點沒問題。但是你不應該往爸媽身上發火,無緣無故找茬頂嘴,你覺得呢?”缪暢又怕他真的自責上,斟酌着往下說,“還有今天這出,我知道你是故意鬧給我看的,不然也不會把司楠一起叫上。你有沒有想過放學不回家、不接電話爸媽會着急?下學期我不在家了你也準備繼續這樣鬧?再過三年我去讀大學了呢?”缪書茶像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樣,一下慌了神,自行車重新上路騎出去二三十米了他還在想缪暢最後那句話。
城裏不像鄉下仰頭就能看到滿天星星。深藍色的天空像籠着一層灰蒙蒙的紗,廣場上的射燈誇張地打着轉,把綠色藍色白色的光束投在夜幕裏。缪書茶坐在後座上,很認真地盯着找了,才數出零散幾個星星。他收回目光把頭靠在他哥身上,就像三年前的夏天看完露天電影,缪暢背他回家的那個夜晚,他也是這樣伏在缪暢暖烘烘的背上。
缪書茶貼着缪暢說話,聲音悶悶地喊了一聲:“哥。”缪暢其實聽不太清他說什麽,但是那一口熱氣湊這麽近撲在他背上,又是個單字,猜也知道缪書茶是在叫他。缪暢半轉過頭:“怎麽?”缪書茶委委屈屈地問他:“那你每個周末都回來嗎?”缪暢知道他這是撒嬌耍賴的後勁又上來了:“回啊。”“每天都和我發短信嗎?”“上課時候不行。”“我說放學以後!”“可以。”
那段時間缪書茶晚上都是趴着睡的,像小貓一樣等着他哥過來伺候他。缪暢天天想着辦法偷偷給他冰敷熱敷雞蛋敷,好幾個禮拜才把那塊淤青揉化了。
缪暢開學那天,缪海波特意休了店,全家一起送他去學校。四中離家有四十分鐘車程,和缪家正好連成一條穿過善北城區的對角線。楊潭憂心忡忡:“這麽遠啊,平時也不能去看你……”缪暢寬慰她:“不是每周五我就回去了嘛。”缪海波攬住妻子的肩膀,低頭安慰:“就是,而且男孩子多鍛煉挺好的。”缪書茶別過頭看着窗外,一臉凄風苦雨。缪暢把手放他背後給墊着,怕車座太硬他硌着腰。
四中的宿舍是八十年代的老樓,沒有熱水獨衛,房裏連個吊扇都沒有,更別說空調。楊潭又是一陣唏噓,心疼不已,嘴裏不斷念叨:“唉!早知道這樣就不讓你報四中了!”缪海波幫缪暢把東西大致整了一下:“你別操心了,男孩子沒關系的,最近天熱,到秋天冬天每個禮拜給暢暢準備點好菜讓他帶學校吃。”缪書茶坐在缪暢剛鋪好床墊床單涼席的下鋪,看着他哥收拾書櫃。其實他腰上早好了,但是缪暢不讓他幫忙。
臨走的時候,缪書茶一臉決絕,話都不肯多說一句。楊潭在邊上很稀奇地看着他:“這會兒怎麽不跟你哥膩歪了?回家別蒙在被子裏哭啊。”缪書茶揮了揮手,簡短地說了句:“走了。”然後扭頭就上車了,缪暢也挺意外,他還以為缪書茶鐵定會纏着他多鬧一會兒。車開出去十多分鐘,缪暢握在手裏的小靈通震了一下,點開是缪書茶發來的短信:[我在家會聽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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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暢就這樣開始了他的高中寄宿生活。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缪暢每個周五晚上一回家就要接受弟弟累積了十五年的相思,實在壓力很大。缪暢第一學期的獎學金都上交給楊潭了,只抽了一小部分出來,——缪書茶那個随身聽很舊了,缪暢一直想給他買個MP3。那年生日,缪暢把那個小巧漂亮的電子産品塞給弟弟,裏面已經托老板下載了一些缪書茶平時喜歡聽的歌。缪書茶給他準備的是一整套《王後雄?教材完全解讀》……
第二年生日就沒那麽湊巧在周末了,大清早缪暢就接到了楊潭的電話:“暢暢生日快樂!”缪暢剛從被窩裏爬出來,昨晚宿舍的窗戶沒關嚴實,凍人的冬風從縫兒裏擠進來吹得人渾身一凜:“謝謝媽!”那頭換成缪海波接:“兒子生日快樂!第一次不在家過生日啊。晚上我去接你回來吧?明天早上再送你去學校?”缪暢夾着電話從床尾把毛衣撈過來,毛衣是楊潭織的,他和缪書茶一人一件:“不用,店裏那麽忙,你別跑來跑去了。後天我不就回家了嘛。”楊潭又接過了電話:“行了不打擾你了,小書還賴床呢,一會兒讓他自己給你打吧。”
這一等就是一天,缪書茶既沒有來電話,也沒有回他的短信。缪暢心裏有點郁悶,難得的在課上走神了,于是被語文老師點名起來背誦《游褒禪山記》。晚飯缪暢特意去賣面的窗口買了碗牛肉面,邊吃邊給缪書茶發了條信息:[吃蛋糕了嗎?]結果還是沒有收到回複,導致他一整個晚自習都心裏面堵得慌。寫完作業以後,他從課桌裏抽出缪書茶送他的教輔書,心不在焉的翻開看了幾行字,思緒又飄遠了。一時想着缪書茶這個小沒良心的,真是白疼他了;一時又想着這一整天都沒個音訊不會是出什麽事兒了吧。
他這擔心也不是毫無依據。去年秋天缪書茶有一次上體育課蹭破了手臂,楊潭估計也是怕他擔心,連着兩個禮拜騙他說要和缪海波出遠門給店裏采購,讓缪暢周末委屈一下,留在學校。缪暢覺出不對勁了,周六乘車回家一看,缪書茶右手臂一道道纏得像木乃伊,正窩在沙發裏美滋滋地看電視,——壞的是右手,順理成章的不用寫作業了。
晚自習的下課鈴和缪暢的電話是一起響的,屏幕上[小書]兩個字閃啊閃的,缪暢懸着的心飄飄忽忽落了地,郁結的心情立刻又占了上風,他按下接聽鍵:“喂,找哪位啊?”那頭缪書茶軟聲說道:“哥!生日快樂!”缪暢一手拿着電話一手把課本往書包裏塞:“還記得你哥啊,一整天幹嘛去了。”缪書茶嘿嘿傻笑了兩聲:“你放學沒啊?”缪暢把書包甩到肩上,随着人群往樓下走:“剛下課。今天爸給你燒什麽好菜了?”缪書茶那邊沒說話,缪暢對着話筒喂了兩聲,以為信號斷了。他正準備掐了電話重新打過去,腳步生生頓在了樓梯口。只見往校門口湧去的重重背影中央杵着一個人,面向這裏,一只手提着一個小的蛋糕盒子,另一只手裹在毛茸茸的手套裏,舉在半空奮力朝他揮着。
缪暢怔在原地,罵出了平生第一句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