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晚間,鐘離疏才剛一進門就問阿樟:“彎眉怎麽說?”
為了等彎眉的消息,他刻意把阿樟留在了府裏。
阿樟跟在他身後走過來,一邊單膝點地準備替他脫靴子一邊道:“彎眉說,不能說。”
鐘離疏那剛要踩上他膝頭的腳頓時就重新落回地面,“什麽?!”
見他瞪着自己,阿樟站起身,又道:“彎眉說,如果她說了,林娘子就不要她了。”
看着鐘離疏漸漸眯起的眼,阿樟一臉嚴肅地又道:“恕卑下多嘴,侯爺原就不該這麽要求彎眉的。”頓了頓,又表态道:“卑下認為彎眉做得對。”
見鐘離疏滿眼的不悅,阿樟視若無睹地行了一禮,自顧自地退了出去。
瞪着空蕩蕩的室內,鐘離疏一個人默默生了一會氣,終是無法甘心,便站起身,擡腳走出門外,又擡頭看了看仍還亮着的天色,不耐煩地一跺腳。
*·*
窗外響起二更天的梆子聲時,林敏敏已經修改好了新的文案,正打算畫出新的效果演示圖。這時,寂靜的小院裏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孩子們住的院子,是個三間兩廂的格局。弟弟鐘離嘉住了東廂,妹妹鐘離安和姐姐鐘離卉住着東西兩間正房,林敏敏就住了西廂房。因此,她只要踮起腳,就能隔着窗戶看清幾個孩子屋裏的動靜。
此時,弟弟的東廂房和妹妹的西正房早就已經熄了燈,只有姐姐鐘離卉的房裏重又亮起了燈光。
不一會兒,就看到鐘離卉披散着頭發,懷裏抱着個枕頭從房裏出來了。近身侍候卉姐兒的劉媽媽跟在她的身後,似還在勸着她什麽。卉姐兒搖搖頭,避開劉媽媽過來拉她的手,擡頭看見林敏敏正在燈下望着她,便向着西廂跑了過來。
林敏敏一眨眼,忙丢下紙筆,轉身過去開門——許到底不是土生土長的緣故,林敏敏很不喜歡別人随意侵占屬于她的私人空間,故而她的卧室連彎眉都不能随意進出,屋裏更是從不留人守夜。
她才剛一拉開門,卉姐兒便到了。小丫頭一下子撲進她的懷裏,抱着她便抽噎了起來。
“怎麽了?”林敏敏環住她的肩,擡頭問一臉不安地跟在她身後的劉媽媽,“可是魇着了?”
“是呢,”劉媽媽帶着尴尬笑道,“可不就是魇着了,睡得好好的,突然就爬起來了呢。”
卉姐兒擡起淚汪汪的眼,“我睡不着。敏敏娘,讓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可以說,孩子的眼淚就是林敏敏的死穴。看着一向剛強的卉姐兒流淚,她就更是沒招兒了,忙安慰地撫了撫她的背,道:“瞧你,雖說往夏天走了,晚上也是很涼的,怎麽也不穿件衣裳?”說着,沖着劉媽媽揮揮手,便把卉姐兒接進了屋裏。
把卉姐兒安置上床,林敏敏摸了摸她的手,見她并沒有被凍着,這才問道:“怎麽了?可是做什麽惡夢了?”
卉姐兒搖搖頭,眼淚汪汪地望着林敏敏道:“我就沒睡着。”
林敏敏卻笑了,“就沒聽說過孩子還會鬧失眠的!”說着,看了一眼書桌,轉身也上了床,笑道:“好吧,難得我們卉姐兒撒嬌,我就哄你睡覺吧。”
卉姐兒臉一紅,“我又不是妹妹,睡覺才不用人哄呢。”頓了頓,她嘴唇一抖,擡眼望着林敏敏道:“敏敏娘,對不起。”
“嗯?”林敏敏一歪頭,有些不明白她這道歉從何而來。
卉姐兒道:“一開始我想你嫁我七叔,是因為我不想你離開我們。哪怕就算七叔對你用心不良,我覺得只要你能嫁他,對你也好,對我們也罷,都是件好事。敏敏娘,對不起,我這麽想太自私了。”
看着又流下淚來的卉姐兒,林敏敏一陣默然。之前的事,是她心頭的一道疤,她一直沒敢去碰觸,此時不禁問了個憋在她心頭很久的問題:“之前你七叔說我是你們父親的妾時,你是怎麽想的?”
卉姐兒一聽,頓時抽泣得更厲害了,抹着淚道:“我就想着,頂了那個名頭,七叔就沒法子占你便宜了,其他的都沒想到。對不起,敏敏娘,都是我不好……”
看着那聳動着的小肩膀,林敏敏一陣嘆息。這卉姐兒,雖說早熟,到底還是個孩子。她伸手攬過她,“卉姐兒不哭,我知道你不是個自私的孩子,你只是想要以你自己的方式來保護我罷了,且……”她頓了頓,笑道:“你怕是習慣了替你弟弟妹妹做主,便把我也當成他們那樣了。”
卉姐兒又抽噎了兩聲,抱着林敏敏的腰道:“敏敏娘,你不怪我?”
“當然怪你,”林敏敏抱着她搖晃着,“你把我也當成個孩子一樣,我當然會不高興。我可是個大人呢。”
她這麽說,卉姐兒反而放下心來。漸漸地,便止了抽噎。半晌,她抱着林敏敏又道:“敏敏娘,你真的不喜歡我七叔嗎?”
林敏敏一怔,小心肝出人意料地抖了一下。她眨眨眼,伸手一擰卉姐兒的鼻子,笑道:“你這小丫頭,瞎操什麽心!都說了我是個大人,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做主,不用你個孩子來操心。”
“怎麽能不操心呢?!”卉姐兒急了,拉着她的衣袖道:“你若還有半點受傷之前的機靈勁兒,我也就不替你操這個心了。可打你受傷後,你就一直變得笨笨的,我若再不替你操心,你将來可要怎麽辦?!”
瞧,真可謂是“本性難移”,前一秒還在道歉,下一秒便又瞎插起手來!
林敏敏橫她一眼,道:“你是欺負我不記得以前了嗎?”
鐘離卉一搖頭,“你若還是以前的你,不用我說你自己也能明白,七叔是你最好的選擇。再說,我原還以為七叔是要打你什麽壞主意呢,可如今看來,他是真心想要娶你的。敏敏娘,你為什麽不肯嫁他?要論起來,我七叔長得好,身份也高,除了前頭曾經娶過一個,什麽條件都是上上乘的。你為什麽不願意嫁他?”
她的話,不禁叫林敏敏的眼微微迷離了一下。确實,以鐘離疏的條件來說,是上上之選。可是……
她拉開卉姐兒的手,将她塞進被子裏,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快十三了。”怕林敏敏又說她是個孩子,卉姐兒忙補充道。
林敏敏一點頭,以這個時代的标準來說,卉姐兒這個年紀也可以開始談婚論嫁了。
“說起來,你也快是個大姑娘了,”她道,“這些事,跟你說說應該也是時候了。婚姻之事,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樣,若只是因為對方長得好看,或者他能給你一個更好的生活,你就嫁他,那将來若是他變得不好看了,或是他不能繼續提供你那樣的生活了,你該怎麽辦?抛棄這個人,重新再找一個?”
卉姐兒一皺眉,剛要開口反駁,林敏敏搖着手指笑道:“我給你說說,我覺得婚姻應該是什麽樣兒的吧。婚姻裏,最重要的不是誰能給誰提供什麽,最重要的應該是相互之間的對等和尊重。不管他是什麽身份,哪怕他貴為王侯,我只不過是一介P……一介小民,但我們在彼此面前時,他就只是他,我也只是我,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身份上的高低,誰也不會淩駕于誰之上,任何事情我們都會有商有量地去解決,而不是他單方面的做決定,然後吩咐我來屈從。”
見卉姐兒一臉迷茫,林敏敏又道:“我們就拿我跟你七叔打個比方吧。如果我嫁給你七叔,你覺得我們之間會變成什麽樣?對,我是會一輩子吃穿不愁,可與此同時,這衣食無憂卻等于是用我的自尊和自由換得的。我們都知道,我什麽都沒有。如果我嫁了你們七叔,可以說,我的一切都會是他賜予的。以前我就跟你說過,別人給的東西永遠都是別人的,他既然能給,那他随時也能收回。如果有一天他不高興了,收回了他所給的,那我又能剩下什麽呢?所謂‘拿人的手短’,當你手短的時候,心也會跟着短。心短了,你在他的面前就再也直不起腰了。”她看向卉姐兒,“你願意一輩子卑躬屈膝仰人鼻息過日子嗎?反正我是不樂意的。”
卉姐兒呆了呆,“可是,七叔不是那樣的人,他應該不會棄你于不顧吧?”
林敏敏微微一嘆。其實她也相信,鐘離疏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但,更重要的是……
一想到那人逼着彎眉做密探,她就是一肚子的氣。“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和你七叔不是一種對等的關系。就算他什麽都沒做,光這種不對等,就叫我自己心裏先弱了三分。何況你們七叔原本就是強硬的脾氣,偏我又是個綿軟的性子,怎麽想我們都不可能合适的。”
這倒是。鐘離卉看看她,沉默半晌,嘆了口氣,失落地道:“這麽說,你跟七叔,真的不可能了?”
林敏敏搖搖頭,“你七叔人是很不錯,但我們之間,真的不可能。”她自己都沒注意到,她的聲音裏,帶着些許的遺憾。
頓了頓,卉姐兒望着帳頂道:“要是你喜歡我七叔就好了。”
驀地,似牽引着心髒的吊線被什麽東西輕輕推了一下,林敏敏只覺得心頭一亂,她飛快地一眨眼,笑道:“你個小東西,瞎說什麽呢!”
卉姐兒卻扭頭看着她道:“你要是喜歡我七叔,就會願意嫁他了吧?書上都是這麽說的。”
林敏敏不禁又是一眨眼,伸手在卉姐兒身上拍了一記,“我看你是那些‘十八禁’看多了!什麽喜歡不喜歡的?哪有那麽容易就喜歡上一個人的!你當真以為誰都跟個花癡似的,看到個皮相不錯的男人就一心想嫁他不成?!”
“你也覺得我七叔長得不錯?”卉姐兒忽地翻身望着她。
林敏敏一窘,忙又拍了她一記,“還不快睡!都什麽時辰了,明兒你還要不要上學了?!”
看着林敏敏伸長手臂去滅燈,卉姐兒嘻嘻一笑,道:“敏敏娘,你這算不算是顧左右而言他?”
“什麽?”林敏敏扭頭看向她。
“你還沒說我七叔長得好不好看呢。”那小鬼靈精撐着下巴笑道。
林敏敏一頓,手指險些碰翻了煤油燈。她轉回身,哈着兩只手道:“是不是有日子沒整你,你皮癢癢了?!”說着,便呵起卉姐兒的癢癢來。
兩人笑鬧了一會兒,卉姐兒抱着她的胳膊道:“要是有一天,你也喜歡上了七叔,你會嫁他嗎?”
林敏敏虛着眼眸想像了一下,又堅定地一搖頭,“不會。我想要的婚姻,必須是一種對等關系。就算我沒他有錢,沒他有地位,但至少我應該有一種能制衡于他的力量。你七叔……太強勢了,不适合我。”扭頭看看将熄的燈火,林敏敏忽然感覺胸口一陣發悶,便伸手過去撚滅最後那一點燈光,又道:“因為喜歡而嫁人,那只是書裏的故事,一點兒都不現實。會吃虧的。”
黑暗中,林敏敏神思微微有些恍惚。從什麽時候起,她開始被迫接受現實,不再期待愛情的?
恍惚中,只聽身旁的小丫頭帶着睡意咕哝道:“七叔真可憐。”
鐘離疏……可憐?
不,林敏敏不這麽認為。男人的熱情,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當初劈腿的那位,在她沒有答應之前不也是那麽熱絡嗎?!
翻了一個身,她将鐘離疏的影子推出腦海,再次将注意力放在她的私房菜館上。
比起虛無缥缈的喜歡或者愛戀,這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開起來的私房菜館反而要實在得多。至少,那會是個安身立命的根本。
還有——睡意朦胧中,林敏敏提醒自己——她廚藝雖說不錯,可終究不是專業的,如果真要把這件事當作生意來做,還是需要請個真正的大廚。寫計劃書時忘記标注了,明天可得記得添上去……
天快亮時,林敏敏不知怎麽就醒了。感覺到哪裏不對勁,她擡頭望去,只見窗戶居然開着一道縫。
起身下了床,看着那窗戶,林敏敏疑惑地摸摸耳後。她隐約記得,她隔着窗戶看向卉姐兒時并沒有開窗。且——她低頭看看桌上那疊整齊的稿紙——她記得她好像也沒有收拾桌子……
關上窗,隔着玻璃看看天際的一抹魚肚白,林敏敏想,大概是她記錯了,便打着哈欠轉身回到床上去補眠了。
窗外,一個人影靜靜貼着牆壁,直到聽不到屋裏的動靜,這才小心翼翼地彎腰,撿起不小心遺落在窗臺下的一張圖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