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都說“宴無好宴”。
這一頓晚飯是老太君請的鐘離疏,就算“宴無好宴”,不好過的人也應該是鐘離疏才是,可林敏敏卻發現,最不好過的人,居然是她。
不為別的,就為了鐘離疏那有意一眼無意也一眼的騷擾。
除了林敏敏跟他們沒有血緣關系外,其他都可算是一家人,故而老太太的這頓宴請吃得甚是不講究。老太太扣着鐘離疏和世子趙芃陪她坐在上首,蓮娘便帶着幾個妹妹并林敏敏一桌,幾個孩子由劉氏阿秀照顧着又是一桌,三桌人都湊在老太太的廳堂裏,就這麽其樂融融地開了席。
又因林敏敏是客,便被蓮娘拉着坐在了她的身邊。而鐘離疏那有意無意瞟來的眼,叫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看誰的蓮娘心裏也是一陣七上八下。鐘離疏的頻頻扭頭,看在同樣也誤會了的老太太眼裏卻是一陣心滿意足。
飯後,老太太還舍不得就這麽放了鐘離疏,便拉着他閑聊了一會兒。幾個孩子興奮着後日出海的事,也拉着鐘離疏一陣問長問短。只有林敏敏因為心裏擱了事,人雖坐在那裏,那眼神卻明顯是渙散的。一直注意着她的鐘離疏看在眼裏,眸子不禁微微眯了一下。
眼看着天色晚了,經彎眉提醒,林敏敏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把孩子們領回去安置了。打發了彎眉後,她獨自坐在窗前蹙着眉頭,再次陷入沉思。
老太太的提醒,叫全身心投入到創業熱情中的林敏敏忽然發現,她好像又犯了那個老毛病,再次腦補過度,把事情想像得太過美好了,從而忽略了風險的存在。
她只想着,上層社會一定會喜歡那種風雅的氛圍,卻是忘了,每個階層都有每個階層的行為準則。對于這些上層人士來說,在那樣的環境裏用餐确實是一件風雅事,可如果打算用風雅事來掙錢,叫這風雅沾上了銅臭味,只怕正如老太太所言,不僅會叫這門生意泡了湯,最後怕是呂氏和蓮娘也要淪為衆人的笑柄。
雖然她不是那個圈子裏的人,別人怎麽嘲笑也嘲笑不到她的身上,可若是因為她,叫原本處境就不好的呂氏更加被人疏遠,叫剛剛開始有點起色的蓮娘又退縮回去,一切倒是她的罪過了……
且,這門生意,說起來是三方合夥,可她心裏卻是清楚得很,就算是後世标榜着知識産權也是一種資産的社會,盜版什麽的都是一種公然的行徑,何況這時代根本還沒有一個版權的意識。這會兒呂氏和蓮娘願意分她一股,與其是說認同她的腦力投資,倒不如說是看在彼此的情分上。如果萬事順利還好說,如果諸事不順,怕是不僅生意沒做成,這兩個朋友便也交到頭了。
林敏敏發現,比起經濟無法獨立,失去朋友這件事,更讓她難以接受。
就在林敏敏越想越心驚,越想越患得患失之際,窗格上忽然發出一聲“叮”的脆響。
林敏敏一驚,推開窗,只見小院裏一片寂寂,孩子們的屋子裏都已經熄了燈。她正疑惑間,忽然某種感覺叫她擡起頭來。卻只見屋脊上,鐘離疏拎着只酒壺沖她晃了晃,然後又指了指花園的方向,就轉身從另一邊跳了下去。
她心頭一跳,不由探頭出去左右一看,再次确認了小院裏沒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林敏敏知道她不該去。可看到鐘離疏,卻叫她忽然想到,此人不僅是個将軍,聽說船隊也一樣經營得很成功,且還開着那個滄瀾館。比起老太君,他才是她應該去咨詢求教的人……
可,一想到兩人間的糾葛,她又覺得不該跟他有過深的接觸……
直到她站在敞軒下,看着鐘離疏拎着酒壺轉過身來,心裏仍在糾結着該不該來的問題。
而當鐘離疏緩緩眯起眼,沖着她露齒一笑時,林敏敏終于放棄了掙紮,忍不住一陣自我唾棄——你就是個矯情的賤人!她第N次暗罵着自己。拂去種種僞飾,她心裏其實很清楚,她也想見他的……
不為別的,就只為了只要在他身邊,她就能感覺到的、那種無法形容的踏實感。
所以,當他們在老地方坐定,她接過鐘離疏遞來的酒盅後,便把臉埋在酒盅裏假裝喝酒,以遮掩那臉皮已經蓋不住的羞慚。
她的糾結落在鐘離疏的眼裏,卻是叫他一陣喜笑顏開。他也給自己斟滿酒,扭頭對她笑道:“今兒我拿了兩個酒盅。”
林敏敏瞟了一眼他手上的酒盅,垂下頭去沒有吱聲。
頓了頓,鐘離疏擡頭看看陰沉沉的天色,道:“說吧,你在煩惱什麽?”
林敏敏驚訝地擡起頭。
鐘離疏扭頭看向她,忽地伸過手去,以拇指撫過她的臉頰,又收回手道:“白長了一張狐貍臉。你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呢。”
這是第二次有人這麽說她了。林敏敏垂下眼,不禁想着,要怎麽樣才能修煉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見她居然沒有抗議他的唐突,鐘離疏心下微微一陣得意,卻也沒敢繼續得寸進尺,歪頭問道:“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我怎麽才能學成你那樣的厚臉皮。”林敏敏說着,仰頭喝光酒盅裏的酒,将空酒盅遞了過去。
鐘離疏擡眼看看她,又低頭看看那只酒盅,伸手拿起酒壺給她斟滿酒,一邊道:“什麽時候起,斟酒這活兒成了我的了?”
“又沒人規定說,斟酒就一定是女人的活計。”林敏敏收回酒盅,低頭抿着。
看着她,鐘離疏搖頭一笑,也低頭呷了一口酒,道:“西番那邊的規矩,倒确實是男人給女人斟酒。他們有一句話,叫‘Lady first’……”
“‘女士優先’。”
下意識地,林敏敏接了口。只是,話剛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造次了。
見她仿佛也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給驚着了一樣,鐘離疏一揚眉,道:“是這個意思。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林敏敏眨巴了一下眼。這是她最大的秘密。慌亂中,她整個人都發木了,只知道喃喃重複他的話,“是、是啊,我、我怎麽知道的……”
也幸虧她自己把自己吓得一臉的呆木,才沒叫鐘離疏瞧破她的秘密。他微微一笑,歪頭調侃道:“你不會也跟世祖爺一樣,大病一場後,忽然就會了很多以前沒學過的東西吧?”
林敏敏忍不住又是一眨眼,像個複讀機般重複道:“世祖爺?”
“是啊,有野史裏是這麽記載的。”他看看她,又道:“你真的一點兒也不記得過去的事了?”
“不記得了。”林敏敏抱起膝,借着将下巴埋在膝間來避開鐘離疏探究的眼,又小心試探道:“或許我也是這樣呢。被那個朱三打傷了頭,忘了過去的事,卻記得許多莫名其妙的東西。”頓了頓,又道:“也不知道這是件好事還是壞事。”
她想,自己這點異狀怕是遲早要被人看破的,且這鐘離疏又是那麽個精明人。
忽然,一只大手落在她的頭上。
林敏敏擡頭,只見鐘離疏一手端着酒盅,另一只手落在她的頭上,對她微笑道:“健健康康的活着就好,管它記得什麽忘記了什麽呢。何況這世間有很多事原本就是沒辦法解釋的。若真要追究個為什麽,我倒想問問,我為什麽忽然就喜歡上你了呢。”
頓了頓,他斂去笑容,深深望着她的雙眸道:“為什麽呢?”
林敏敏心頭一跳,仿佛被蠱惑了一般,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眼眸。
鐘離疏的眼生得極漂亮,眼頭和眼尾一樣細長,即便不是眯着眼,看着也有些像是眯着一樣。可一旦他笑起來,那眼眸就會變得彎彎的,顯得又淘氣又可愛——不知不覺中,林敏敏竟沉淪在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眸中出不來了……
直到鐘離疏喉頭一動,以他那迷人的低啞聲音嘟嚷道:“你再這麽看我,我可忍不住了。”
林敏敏一跳——真正地一跳,險些從屋脊上滑了下去。也幸虧鐘離疏的手還放在她的頭上,順手就扣住她的肩,把她給拽了回來。然後,這個始作俑者竟低聲笑了起來。
夜空中,這低沉的笑聲直震得林敏敏心頭一陣酥麻,她不由就以雙手抱着膝,将臉埋進膝裏——該死!她再次暗罵自己一聲。明知道他和她之間隔着千山萬水,明知道喜歡上這人就等于是喜歡上了一個大麻煩,可她發現,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了他……就像他剛才所說,世間的事果然沒有任何道理可講……
有生以來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
有生以來第一次喜歡的人,卻是個她無法擁有的人——她努力以這樣一個灰色的念頭去澆滅突然發現她喜歡此人的那股甜蜜,卻發現,竟一點成效都沒有。
因為……
因為,她喜歡的那個人,也在喜歡着她……
林敏敏抱着膝,任自己沉浸在那股令整個世界都變得溫暖起來的柔情蜜意之中。
雖然明白自己喜歡這個人,也知道他也喜歡着自己,但現實的那一面卻仍在時刻提醒着她,他和她之間的距離。
無奈的距離。
那種會束縛她、叫她感覺低人一等的婚姻,她已經确定那不是她所想要的。可戀愛呢?難得找到一個她喜歡又喜歡她的人,她該放棄嗎?
埋頭半晌,林敏敏擡起頭,從肩頭拿開鐘離疏的手,看向他的雙眸。
“鐘離疏,我喜歡你。”
她以一種平靜淡然的語調宣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