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人看上去不過十幾歲,身形還未長成,穿着十樣錦的圓領袍,束着玉帶,俨然已經是個翩翩如玉的少年郎君了。

人群中卻有低低的竊語:“這就是之前黑虎幫那個桓康小哥兒?”

“噓——聽說他可是被上善老真人收入門牆的,如今已經是天一莊的桓康小哥啦!”

“老真人果然非同一般,這才幾天不見,就換了個人似的了,比州府裏那些讀了多少年書的秀才都俊氣……”

“嗨呀,既然老真人的徒弟過來,你們看,是不是老真人也到了這裏?”

百姓們是不曾懂得什麽朝廷式微、州郡暗湧的大勢的,天高皇帝遠,對于鄉間的普通百姓來說,自從在永州城落了戶,年年青黃不接的時候都會來施米赈災的天一莊和莊主上善真人,就是天下頂頂好的大善人。

雖然人人心裏都不免猜測着那令人尊重的老真人此刻是不是就在面前,但一旦有人說出口,卻還是像突然開了閘一樣,飛快地激湧起來。

眼看着幾大宗族的族長已經都往這邊來了,錦衣少年桓康垂在袖裏的手捏了捏拳,咳了一聲,道:“諸位鄉親不必如此,家師此行是為私事,來接我師弟回莊的,并沒有什麽大事,大家都散了吧。”

衆人的注意卻都落在那句“師弟”上,一時嘩然。

人聲飛過院牆,傳進一片死寂的楚宅裏。

從四名侍衛報出家門來,束氏就脫了力一般歪到了一旁,臉上一片無生機的死灰色,死死地盯着榻上的小姑娘,連嫂嫂的拉扯示意也全然當做沒有感覺了。

只是在楚爍要開口的時候突然把他抱在了懷裏,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

束太太實在不知道這個小姑在想些什麽。

她堆着笑,小心翼翼地湊在謝石身邊,道:“小公子果然是人中龍鳳,我家阿煙往後托付在小公子身邊,也是她的福分……”

藥效重新翻上頭來,楚煙神思恹恹,半夢半醒地聽着這個陌生舅母的絮絮閑話,眼睑沉沉的,她把臉轉開了。

謝石低下頭,握着小姑娘的肩,一手穿過她膝彎,稍一用力,将她打橫抱了起來。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轉身的時候目光在窗下一掃,十只金锞子在桌上泛着亮閃閃的光。

束太太臉一僵。

這少年郎前頭說的是“我會遷走她的戶籍,往後她與楚家再無相幹”。

她尴尬地笑了兩聲,讪讪地道:“畢竟是骨血至親,女孩兒長大了,要出嫁,怎麽能沒有娘家……”

謝石抱着楚煙,一言不發地向外走,只在臨出門的時候,微微偏過頭,目光在面色異樣難看的束氏臉上打了個轉。

這樣的表現,實在不能稱之為正常。

她或許該不舍、該憎恨、該撕鬧、該哭罵、該讨價還價,唯獨不該這樣的沉默,仿佛在竭力地降低存在感,生怕被注意到一般。

謝石不動聲色地壓了壓眉。

懷裏的小姑娘在睡夢中動了動,把頭埋進了他的肩窩裏,低低地咕哝了一聲。

她好像叫了一聲“哥哥”。

少年的心情莫名地為這一聲而松弛下來,稍稍調整了一個姿勢,讓小姑娘的手臂和小/腿搭得更舒服一些。

他大步走出了門。

鹿車裏始終靜靜的,直到黑衣少年抱着小姑娘出了門,簾子才微微地動了動,使人知道那車裏确真是坐着人的。

巫馬臣等一行天水衛,連同服侍出行的随從們打點好了瑣事,謝石帶着楚煙上了馬車。

客棧的掌櫃嫂子和保寧堂的陳大夫都得了豐厚的賞金,歡歡喜喜地回家去,左鄰右舍都紛紛跟上去打聽,有認識謝石的,也有不認識的,又或是楚煙、乃至束氏、楚爍……人人都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各家的族老們本以為上善老人不會露面了,沒想到車簾卻掀開了,老真人眉目慈和,是一貫的包容和悲憫,看着楚、李二家的族長時頗有些意味深長。

楚家族長漲紅了臉,李家族長打了個冷顫,唯唯地低下了頭。

沉默而軒昂的輕甲侍衛在左右護持,成行的車駕辚辚催動起來,烏木的輪毂碾過小鎮青石板的街道,消失在鎮口寬闊的官道盡頭。

被衆人有意無意忽視的院落裏,束太太氣得嘴唇微微顫抖,一把推在束氏的肩頭,含怒質問:“究竟是怎麽回事?小姑,那可是你的閨女,你怎麽竟然連話都說不出一句?你是不是還有什麽事瞞着我,指望我替你沖鋒陷陣呢?”

束氏嘴巴閉得緊緊的,只是搖頭,束太太勃然大怒,一邊的楚爍卻像是被激怒一般,一頭沖了上來。

束太太“哎喲”一聲被撞了個趔趄,站立不穩,搖搖晃晃地向後跌倒,磕在了庭院盛水的大缸邊沿,院子裏響起新的驚呼之聲。

李員外/陰沉着臉回到府中,大步走進了內室。李太太正靠在貴妃榻上,伸着手指使丫鬟們染指甲,聽見夫婿進門的聲音,笑着擡頭看過來,卻被突如其來的掌掴打偏過頭去。

滿屋子的丫鬟紛紛跪了一地,李太太不可置信地捂着臉,聽見李員外/陰沉的語氣一字一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身後的一地雞毛謝石已然不覺,快馬輕車一路出了荷葉鎮,沿路山水就青青郁郁地映進簾來,楚煙被安頓在軟榻暄和的錦被間,抱着少年的衣袖沉沉地睡着。

她這個時候久睡一些,是藥力在慢慢修複她的身體,其實反而是件好事。

謝石掀開窗簾,跟在車邊的侍衛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策馬靠近過來。

謝石看着巫馬臣溫和含笑的臉,眉鋒微動,道:“是你。”

巫馬臣笑了笑,沒有遮掩的意思,道:“是屬下。”

他對謝石自我介紹:“天一莊有一衛三哨,屬下是天水衛的左使,巫馬臣,受莊主之命護持公子安全。”

就算有這樣的命令,也是之前了。

如今正在返程的路上,身為衛軍的重要人物,卻沒有護衛更應該護衛的人,而是出現在他的車邊……

謝石目光微深,淡淡地道:“監察楚家的動向,随時向我彙報,做得到麽?”

巫馬臣輕笑一聲,道:“屬下不負公子所托。”

謝石沒有再說話,淡漠地點了點頭,重新放下了車簾。

巫馬臣盯着那扇微微晃動的簾幕看了片刻,嘴角忽然歪歪地挑了起來。

從荷葉鎮到天一莊的所在雁栖山,恰好橫跨一座永州城。

日暮的時候他們宿在州府的客棧裏,一行十來駕馬車,把整個客棧都占滿了。

喂馬的年輕夥計從最邊上的馬車旁邊經過的時候,感覺到一股撲面而來的冷氣。

夏日的黃昏,空氣還有些餘熱,此刻被涼氣一激,全身都狠狠打了個激靈。

他好奇地停了停腳,打量地看了幾眼那架長而厚重的車廂,卻忽然覺得背後有視線紮在他背上。

他回過頭去,客人中那個最沉默的黑衣少年站在小樓的燈籠底下,負着手靜靜地看他。

夥計讪讪地笑了笑,以為他是怕他踅摸車裏的財物,忙緊走了幾步離開了。

他走到院子的另一邊去的時候,再回過頭去看那個少年,發現他還是沉靜地站在那裏,望着那架奇怪的車廂的方向。

夥計不敢說話。

一行人在路上并不低調,永州知府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在宵禁之前趕到客棧裏來求見上善老人:“真人何必住在這人多眼雜之處?下官家中雖然竹籬茅舍,卻也願意掃榻相迎。”

上善只是微微地笑了笑,道:“不過住上一日,明日就走了的,不勞累溫知府了。”

知府溫揚有些失望,很快又打疊起精神,道:“下官還沒有恭賀真人收得兩位愛徒,必定都是人中龍鳳、天人之資了。”

上善失笑道:“你們消息倒是傳得快。”

沒有否認。

溫揚心裏就有了數,同上善又說了片刻的話,見上善低頭品茶,就知趣地告退出來。

客棧中庭的花樹底下坐了個少年郎,背對着這邊舉着杯自飲,溫揚心中一動,信步走了過去,含笑打了個招呼:“想必這位小公子就是老真人的高徒……”

那少年聞聲轉過頭來,對他舉了舉杯,微微笑道:“天一莊桓康,見過大人。”

謝石站在二樓的窗前,俯視着庭院中看上去相談甚歡的兩個人,看着那個錦衣少年三只手指托着小巧的青瓷茶盞,意态潇灑,臉上頻頻露出惬意的笑容。

一直到那名來客告辭離開了客棧,桓康還在原地,注視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站了良久。

謝石一直平靜的目光中微微泛起波瀾。

身後卻忽然傳來清淺的低喃聲,黑衣少年毫不遲疑地轉回身去。

客棧老板女兒的乳娘坐在床榻邊上,拿小羹匙蘸着清水,喂給榻上沉睡不醒的小姑娘。

大多數時候水都并不能喂進去,而只是潤濕/了唇——因為太過霸烈的藥性影響,那雙花瓣似的唇已經顯出些微微的幹燥脫皮。

乳娘看見謝石過來,微微拘謹地放下了碗。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就這一章 ,寶貝們不用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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