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家族》(五)

李朝隐花費兩天結束了“沈炎、宋至二人情意最濃”的幾場的拍攝, 正式将進度推進到“沈炎要去北平, 兩人難舍難分”那一小段劇情。

宋至從未去過遠方。他在小村子裏出生又在小村子裏長大。倘若不是祖父、父親相繼去世, 家中氛圍驟然變得壓抑, 他甚至不會對城市産生向往。過去, 他就像是一只被飼養在家中的寵物一般, 認為那一小塊地方便是全部天地, 滿懷着一種因自我滿足而産生的溫馨。他聰明, 也努力, 又有沈炎幫忙, 店鋪生意已經有了一些起色,再攢攢錢便能蓋上一間新屋——“蓋新屋”,在村子裏便是大事了。“北平”是個十分陌生的詞, 在宋至眼中與那些極拗口的“英吉利”“法蘭西”無甚區別, 根本不屬于他在的世界。他只在茶館中零零星星地聽過一點天方夜譚般的關于北平的東西, 而茶館中的旅客對于“北平”似乎也是知之甚少——雖然一個一個誇誇其談,卻很像是鹦鹉學舌, 用別人的話來粉飾他們寡淡的經歷。宋至知道, 北平離他們的村子的确是太遠了——自己去北平能幹什麽呢?

兩人的分離中帶着不舍、憂愁、同時還有希望。

上午開拍之後, 左然沿着“沈家大屋”樓梯上樓, 何修懿突然返回樓梯下, 仰着頭問左然:“沈炎……留下……留下……行嗎?”二人剛從“銀杏大道”回來, 在那裏宋至得知沈炎即将去北平。

為了表現沖突,李導運用了高度差。宋至位置較低, 顯示出了一種脆弱。

何修懿的喉結上下滑動:“現在的日子……不就挺好嗎?”

“……”左然轉身, 緩緩地從樓梯走下,并柔聲說,“宋至,你知道嗎……在亂世中,每個人的命運都與國運相連。”

何修懿問:“你一個人又能改變什麽?”

“并非如此。”左然眸子當中仿佛燃着烈焰,“危局如斯,誰敢惜身[注]?‘你一個人又能改變什麽’,這個問題看似大得不着邊際,可是也許……可以改變很多。就像樹木之于森林、沙粒之于大漠、水滴之于海洋,是一個個個人構成了歷史的。比起見證者,我更希望成為參與者、創造者。”

“……”

“宋至,我也舍不得離開你。可我曾經考取官費留學,又帶着新思想回到中國,我很清楚自己擁有什麽使命。這些天來,我一直問自己:你想捍衛自由尊嚴嗎?你想保護家人朋友嗎?你想解救國家民族嗎?那麽,當自由尊嚴受到了挑戰、家人朋友受到了威脅、國家民族面臨着滅頂的災難,我是安于一隅,還是沖向沙場?我得到了答案……因為,如果選擇前者,那麽中國就不再是我所熟悉的中國了,一個素來驕傲的國家将在那樣的回答中淪為全宇宙中最為卑賤的土地。”

“沈炎……”

“宋至,我還會回來的。學社十分安全,無需為我擔心。我們會重聚到一起。那時,每個人、包括我,都可以和自己的愛人在一起,再不會被迫經歷痛苦的分離。我向往那樣的世界,并将始終滿懷期待。”

何修懿的聲音弱了許多:“真的會重聚嗎?”

“會的。”沈炎站在了宋至的眼前,“戰争這個東西起于人性之弱。公正的上天不會辜負勇敢的抗争,一定會在某一個地方惠澤于我們的。”

李朝隐用兩個人的逐漸靠攏,表現出了沖突和沖突的解決。樓梯作為沈炎和宋至之間的障礙物不複存在了,他們二人心中的隔閡仿佛也随之消失。

開場時,李朝隐和凱文用了廣角鏡頭,場景顯得很大,之後,随着沈炎慢慢下樓,焦距越來越大。而當沈炎在宋至面前時,焦距變為最大,背景被模糊了,人物無比清晰。

何修懿說:“沈炎……”

“等我,我還會回來的。”

“……嗯。”

何修懿可以感覺到左然爆發式的情緒,仿佛……曾經親身經歷過那種不舍、離愁和希望。

“好——Cut!”李朝隐大喊了一聲,“沒問題!”因為感冒,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早上他翻出了一個紅色按鈕,一拍就會發出一句英文“That is easy!”他本想用這個按鈕代替他喊“cut”,按了兩下發現除了左然之外所有人都笑場,于是只得痛心抛棄、繼續用破鑼嗓子喊。

見通過了,何修懿松了一口氣。

“準備下一場吧。”李朝隐簡短道。

“先休息下!”一旁劇務進場對兩位演員道,“吃點東西。”

一般劇組都會每天給演員們準備一到兩次零食,其中最常見的就是巧克力了。這是為了讓演員們補充能量,能夠應付可能長達十幾小時的高強度連續拍攝。不過,女演員們通常比較克制,拿到零食也只是咬幾口而已。

何修懿在休息室裏一邊吃喝一邊聊天。

幾個化妝師和助理平時沒多少事做,很能閑扯。她們為左然、何修懿簡單地補了下妝,再次聊開。

這次話題十分奇特:“如果48小時之後就是世界末日,你會利用這48小時做些什麽事情。”

答案可謂五花八門,在場的人有人說要與家人在一起,有人說要感謝所有朋友,有人說要吃上幾頓好的,甚至還有要強奸男神的。

有人大着膽子問左然道:“左老師,那你呢?”

左然正輕輕靠在一張桌子上,腰部呈現出了個美好的弧度。聽見名字,他擡起眼:“我?”

“嗯。”

左然目光似乎無意地飄到了何修懿的臉上:“如果可能的話……待在這個片場繼續拍攝《家族》吧。”

“啊?”

“晚上去看我的父母。”

“左……左老師……”提問的人有點感慨,“您真的好喜歡電影。”

一旁何修懿也再次覺得,左然真的是……一個大戲癡。世界末日就要來了,他居然還留戀這裏。

還沒等何修懿回答,劇務便沖進了休息室,手裏還提着倆西瓜:“來來來來,來吃這個!”五月末的北京天氣已經很熱,棚子裏邊又沒空調。為了讓衆人涼快點,同時讓嗓子疼的李導潤潤喉,劇務剛才出門買了兩個西瓜、幾支冰棍。

他将半個西瓜放在了茶幾上:“左老師何老師一起分半個吧。喏,這個是分割器,剩下的我送到另外兩個休息室起。”“沈家大屋”棚子一共有三個休息室,分別給周麟李朝隐、左然何修懿和工作人員。

何修懿剛把屁股往西瓜那邊挪了挪,便聽見導演副導演扯着嗓子叫他,還說下一場他那幕獨白走位有變化、要重新排練。他連忙站起來,快步走出了休息室,不過,在跨出門檻前,何修懿回頭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冰涼的西瓜。

修改走位用了大約十來分鐘。

何修懿走回休息室,發現左然仍翹着長腿坐在沙發上面看劇本,幾個化妝師已經離開了。左然平常不大喜歡讓助理們前呼後擁,在片場拍戲時基本只帶一個随身助理,還很少會麻煩對方,何修懿以前見過的“有助理撐陽傘,有助理扇扇子,有助理持電扇,有助理遞冰塊”的排場在這不存在。

見何修懿回來,左然撩了一下眼皮:“給你剩了半個。”

何修懿笑:“謝謝,謝謝。”

他拿起了放在桌上的勺子。劇組沒有用來切西瓜的長刀,也沒有切割器,于是劇務便為大家發了勺子,讓人湊在一起挖着西瓜瓤吃。

何修懿剛要挖,卻有點愣住了:“……”

左然的确給他剩了半個。

只是……

左然是從西瓜四周兩側靠近皮的地方開始挖的,中間的全都剩下了。原來白花花的邊緣處的果肉已經不見,剩下的是中央鮮紅鮮紅的瓜瓤。

……還有人不愛吃熟得最透的瓜瓤麽?

何修懿擡頭問:“您很讨厭吃甜?”

左然還是翹着長腿,視線并未從手中劇本上移開,長長的睫毛被窗外射進來的豔陽鍍上了一層金。他似乎是猶豫了下,不過見何修懿只是随口問問,便又用他一貫有的帶着強烈疏離感的口吻說:“嗯。”

作者有話要說: 危局如斯,誰敢惜身?改自秋瑾“危局如斯、敢惜身”。

用樓梯來表現沖突到不沖突,學了斯皮爾伯格《慕尼黑》(2005)。

That is easy,美國最常見的按鈕。

影帝內心:最好吃的都要留給老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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