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個種植區地方大,看着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劉所長把煙頭踩到了泥土裏,又問着章連山,“這麽大的地方,平時都怎麽看着?”

“忙的時候雇幾個短工幫忙,平時都還好,有攝像頭還有幾條大狗,也沒有什麽事。”

劉所長又從景星河的手裏把表格拿了過去,一連幾張翻了過去,“短工是哪裏找的?”

“都是村裏的人,知根知底的,用着也放心。”

劉所長檢查一遍表格,又放回了景星河的手裏,然後繼續問着章連山,“這些人是不是沒登記,等回去了把這些人的身份證複印件也拿一份,畢竟都是做生意的,出了事也不好辦,去年西關那邊一個養豬的雇來的小工偷了錢跑了,我們查的時候就只有一個名字,什麽信息也沒有留下,人查不到,也就抓不住,現在那案子都還沒查清楚,所以,也別覺得我們多事,還是要小心點的。”

幾個種植區看了一圈,三個人才回去,森林方面修那幾個标識的人已經把東西拿走了,已經上了山去修理了。

現在也差不多到了飯點,劉所長也準備着要走了,景星河把表格和照片都梳理了一遍,确定無誤,也上了車,章連山本想着把人留下來一起吃頓飯,可劉所長又把收賄受賄的理論說了一遍,這才揚長而去。

直到送走了人,章連山的目光還是沒有收回來。

虎子跟着章連山站着,等着人走遠了才感嘆了一句,“我覺得這個劉所長比上一個好多了。”

可章連山滿腦子都在後悔着沒來得及留下景星河的聯系方式,不過,雖然不知道聯系方式,但已經知道了人在哪裏工作,也不愁找不到。

正好劉所長還給了他一個能正經去派出所的理由,“虎子,趕快去把要的身份證複印件走弄好交給我。”

“你去送?”

“哪來那麽多廢話,趕快去弄。”看着虎子莫名其妙的眼神和行動飛快的動作,章連山滿意的笑了起來。

劉所長和景星河回到派出所已經快要一點了,所裏的其他人已經吃飽去休息了,只有做飯的大師傅還留着。

今天的夥食是土豆雞塊和褲帶面,菜事先就留下了一盤,面是手工褲帶面,還需要現做。

劉所長和景星河在餐桌上坐了一個對面,景星河雖然三月份來的C城,但他進的是交警大隊的體制,之前也一直都在交警那邊,是因為最近這個“一标三實”的工作很缺人,劉所長才把他借調過來的,今天是景星河來果林鄉派出所的第一天,因為不了解工作的內容,所有才由劉所長帶着了解這邊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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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所長很認真,除了煙瘾有點大之外都很好。

劉所長等飯的功夫又抽了一根煙,邊抽邊給景星河交代着今天下午的工作,“我們這邊是下午兩點上班,和交警大隊那邊是一樣的,等會兒你吃完了飯抓緊時間休息一下,下去我們去林場那邊,那邊廠子多人也雜,估計晚上回來也晚,你中午吃飽一點,晚上讓大師傅給你把飯留下來就行,對了,還有你的宿舍衛生,我看你東西拿來了還沒整理,晚上回來記得收拾一下,明早按照規定要檢查內務。”

景星河答應了,劉所長又問着,“你感覺今天早上怎麽樣,習不習慣?”

景星河也說不上習慣還是不習慣,他只覺得這一整個早上都很匆忙,從八點出門到現在回來,中間寫了無數的字填了無數的表格,聽劉所長把一句話重複着說給不同的人,景星河現在已經不記得到底寫了些什麽說了些什麽,唯一記得的只有和章連山那場猝不及防的相逢。

想到這裏,景星河及時的把思緒拉了回來,沒說習慣與否,只說“還行。”

“我們這個工作應該比你們交警上忙一點,你克服一下,等這一批的單位和行業方面的統計表格做出來了,後面的常住居民的信息登記就簡單一點,而且有的地方的信息已經統計的差不多了,也就沒必要下鄉,直接打電話更新一下就可以了。”

景星河還沒來得及回答,劉所長就繼續說了下去,“你會用電腦的吧,一般你這種年輕人應該都會用電腦,我們這個‘一标三實’的統計工作是一方面,整理上傳又是另一方面,你要是會用電腦,這些也就不難,等過幾天我教你怎麽把這些信息上傳到系統裏,沒什麽別的要求,只要打字認真一點就可以,也不用開車出門曬太陽,會比現在舒服一點。”

景星河都可以,他不怕吃苦,更何況他也不覺得這是吃苦,相反,景星河覺得還挺有趣的,畢竟會遇到意想不到的人。

面下好了,劉所長端起碗三下五除二吃完就去宿舍休息了,景星河吃的慢,也不想讓大師傅等着自己,“阿姨,要不你先回去吧,等會兒我吃完了收拾。”

“沒事,你慢慢吃,我不着急。”阿姨說完,也坐在了餐桌上,不過是個角落的位置。

派出所的大師傅是個五十多歲的阿姨,已經在果林鄉派出所這邊做了十多年的飯,現在的民警都是三到五年的任職期,到了一定的時間就會調離,大師傅熬走了流水般的民警們,她一直都留了下來。

這個阿姨飯做得好吃,人幹活也勤快,更何況還是個本地人,比他們這種剛來的人知道的多,認識的也多。

說實話景星河今天聽了一路,都不知道這個上一任所長到底是做了些什麽事情,才讓果林鄉這邊成為了局裏的典型,劉所長說他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是被抓了典型,可越是這樣,景星河就越是好奇。

“阿姨,你知道上一任所長是怎麽了才下去的?”景星河的打探算不上小心,他想着什麽就問出來了什麽。

阿姨放低了聲音,語氣有些開玩笑的意思,“小景,剛來第一天就打聽這些,你是聽誰說什麽了?”

“沒有,我就是好奇。”

阿姨笑着,聲音也一直都是低着的,派出所的廚房和餐廳都在一樓,宿舍在二樓,現在這個時間點,聲音确實不能太大,“其實這些事情你呆的久了也就知道了,我們果林鄉這邊之前有一句俗話專門形容派出所,叫‘飽着肚子進來,餓着肚子出去’,總之就是想在這邊辦點什麽事,不送點禮是不行的,這話剛流傳的時候還是想辦的事越大,送的禮就要越多,後來變成了賺的錢越多,送的禮就要越多。”

景星河一愣,問着阿姨,“不管辦不辦事都要送禮?”

阿姨沒忍住笑了出來,“也可以這麽說,就像上一任,估計拿好處拿瘋了,後面就變得像個黑社會一樣,有事沒事就到街上轉兩圈,看誰生意紅火了就過去收點…”阿姨笑了好幾次,估計是自己也覺得荒唐吧!

“就過去收點保護費,說起來也挺可笑的,之前在祁連山那邊有個種子公司開得特別熱鬧,上一任跑去伸過好幾次手,聽說那個種子公司的老板把錢捏的緊,給的也少,上一任覺得不服氣,就隔三差五的大半夜開着警車去那邊,今天說是有人報警聚衆賭博,第二天就說有人舉報捕殺珍稀動物,第三天又說什麽疑似火災,反正一直都過去鬧騰,晚上鬧得不消停了,白天也打着警笛過去,後來種子公司的老板聽說差點精神失常,就把人給告到了市裏,然後…然後你也知道了,就是現在這樣了。”

景星河聽到這些,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清醒了,大概還是孤陋寡聞,所以覺得不可思議,“這不就是開警車的強盜?”

“誰說不是呢?”大師傅笑着敲了敲桌子,終止了這個話題,“行了,快點吃飯吧,都一點半了,你還要不要休息了。”

章連山周三下午就來了派出所裏,可整個派出所裏只剩下了戶籍室的楊靜,別的都不在,章連山和楊靜打過幾次交道,不能說是太愉快,可也不能表現的太明顯,楊靜頭也不擡的問他,“有事兒嗎?”

章連山是來送那天說好的複印件的,說是來送,其實還是想來看一眼景星河,現在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人,章連山也就沒把複印件拿出來,只是問楊靜,“請問一下景星河在嗎?”

“找他什麽事兒?”

章連山想了一下,瞎話随口就來,“也沒啥事,就是我們要高中同學聚會了,想問一下他要不要參加。”

“他還來C城上過學,我還以為他是剛從江蘇回來的,”楊靜自言自語般的說完了這些話,才告訴章連山,“景星河不在,他最近跟着劉所長一起下鄉,早出晚歸的,連吃飯都看不到人,你還是直接打電話問他吧!”

要是有電話就好了,章連山心裏感嘆了這麽一句,臉上還是笑嘻嘻的和楊靜說,“要不我改天再來吧!”

楊靜翻了一個白眼,翹着的二郎腿抖得更歡了。

章連山準備要走,人已經到了門口,結果他一轉頭就看到了貼在派出所進門右手邊的出勤榜,出勤榜是新換的,第一個是劉所長的照片,而第二排的最後一個就是景星河的照片,照片裏的景星河面無表情的看着鏡頭,也許他是想讓自己顯得成熟些,所以連個微笑都不願意露出來,可章連山還是覺得照片裏的人很嫩,就像當初一樣。

章連山一直記得那天,他正在做眼保健操就被班主任喊到了辦公室裏。

高中三年章連山都是班長,章連山學習不錯,人也穩重,班主任對他的信任有目共睹的,那天班主任告訴章連山班裏會來一位轉學生,那年是高三,因為緊張的學習,使得原本燥熱的空氣都變得焦灼了起來,章連山沒想到有人會在高三轉學,更沒有想到那個轉學的還是從江蘇過來的。

全國的高考生都免不了題海戰術,可在高考用全國二卷的C城,就算是刷真題也會選擇性的放棄山東卷,廣西卷和江蘇卷,所以聽到班主任誇贊這個來自江蘇的轉學生的學習很好的時候,章連山的腦海裏立刻浮現了一個帶着厚重眼鏡,手捧英漢詞典,眼神犀利,不茍言笑的學霸,最好頭發有點少年白,長着幾顆圓潤的青春痘……

章連山的幻想暫停于景星河推門進來的那一瞬間,眼前的人穿着寬松的藍色校服,雙手抓着書包帶子,沒有眼鏡,沒有英漢詞典,沒有少年白,沒有青春痘,他幹淨漂亮,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月季,沒有渾身的刺,只有大片大片濃密的葉子,清醒,芬芳。

景星河一路小跑着過來,朝着班主任鞠了一躬,說了一句老師好,然後就乖乖的站在原地,章連山覺得他可真嫩,嫩像塊能掐得出水的白豆腐,白豆腐不會笑,可景星河會笑,他一笑,章連山便覺得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出勤榜上不光有照片,照片的下面注釋着名字,警號,聯系方式,那是屬于景星河的十一位不規則數字,只要打通,那邊就會有一個叫做景星河的人傳來一句輕輕的“喂”,章連山為自己突然的發現而感到激動,掏出手機的時候,他的手都有些無意識的顫抖。

章連山用手機攝像頭拍下了景星河的照片,又存下了景星河的電話號碼,他思考着應該用一個什麽樣的理由把這個電話打出去,可他徹夜未眠的想了一個晚上,還是沒有找到一個合适理由。

章連山需要給自己的行為一個說辭,這樣他才能下定決心去聯系他心心念念的這個人,可奇怪的是,他在心裏把那個人的模樣臨摹了千萬遍,甚至刻在了骨血的最深處,他的每一個細胞都叫嚣着想念,可他的手指就是沒有辦法準确的落到那個電話號碼上面。

章連山一想到景星河會在電話那頭說出一句輕輕的“喂”,他就無法控制的嘴角上揚,可一想到這句簡單的“喂”字之後可能會跟着一句,“你好,請問你是?”章連山原本激蕩的心情就沉到了谷底,他不怕說出自己的名字,可他怕說出名字之後另一邊會沉默,他不敢想沉默的理由是什麽。

說到底,十一年沒有聯系過了,章連山有些怕他們沉寂了十一年的感情能否承擔這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事到臨頭,章連山不怕再也見不到了他,他怕的竟然是會打擾到他的生活。

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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