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虛耗

離開大雲山前,他們又在山中停留了兩日。

大雲山大雨連綿,刻意趕路太過危險。楊廣要侍衛紮營後,招了幾個跟随而來的近臣商議事情。

梁泉并沒有呆在帳內,而是在雨中跋涉繞着營帳走了一圈,這才安心下來。那百個侍衛雖然有些虛弱,大抵沒有問題。

他已經确信,當初師傅要他來此,或許便是為了鎮壓睚眦。又或許不是,但是走這麽一遭,總歸沒錯。

雖大害了一場,但又因禍得福遇到了赑屃,算不得壞事。

大雨綿綿,大雲山的水勢一再暴漲,如果當初梁泉他們兩人再晚一日出來,怕是擋不住那沖勢了。

梁泉邁步走到高坡上,從這處可以清楚地看着底下沖刷的溪水。原本清澈見底的溪水渾濁不清,翻滾着卷走砂礫土石。

在這片漫漫水域中,一個龜殼慢慢地探出來。

有點大。

咳,是赑屃。

梁泉随意坐下,雨滴順着梁泉的頭發滴答落入土壤,滲透出的小水流順着裂痕滴答濺入水面,發出與那些從空中墜落的雨滴一般清晰的滴答聲。

“你該離他遠些。”赑屃的聲音雄渾憨厚,這般大的動靜,卻唯有梁泉才能聽到。

梁泉溫順地垂頭,看着那在水中沉浮的龜殼,“阿摩性格雖變化無常,但也不是壞人。”

“呵。”赑屃冷哼了聲,顯然懷有不同的意見。若非赑屃與他師傅有舊,他也不會再次來提點梁泉。

梁泉微偏着頭看赑屃,“尊者何嘗不是喜歡阿摩,這才沒下重手。”

赑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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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把小道士給拽下水醒醒神。

梁泉斂神,雨水順着他的側臉往下濺落,他知道身後的幾個侍衛正在躊躇着是不是要上前來。

“阿摩乃是小道舊時好友,他已然忘卻,小道總不能不管。”梁泉輕聲道,他知在赑屃眼中,這等事情不過過眼雲煙,除開自身根基外,又有什麽是能歷經千萬年沖刷?

赑屃咕嚕嚕地吹着泡泡,“你真不像他的徒弟。”那家夥性子狡詐,坑蒙拐騙不要臉,吊兒郎當沒正行,怎麽教出來的徒弟如此正經。

梁泉抿唇,露出個乖巧的笑意,“師傅也是這般說。”

赑屃往下沉,這次他的聲音是直接出現在梁泉心中,“往北而去,你或許能找到解決的方法。”巨大的漩渦後,水面上恢複了以往。

梁泉慢悠悠地站起身來,看着身後站着的幾個侍衛,“你們想同貧道論道?”

那幾個原本還站着用眼神争論的侍衛立刻站直了身體,為首的那個侍衛踏前一步說道,“道長,陛下命我等跟随道長,以防道長有不時之需。”

梁泉用阿摩翻譯器轉了一下,這該是看住他別跑了的意思。

梁泉沖他們颔首,“至少記得撐傘。”他溫聲提醒,從他們身邊擦肩離開。

侍衛們面面相觑,淋得最濕的人應該是道長自己吧。

梁泉進入營帳時,順手取了張黃符貼在自個兒身上,一股暖流順着胸口流轉四肢,很快連衲衣都幹暖起來。

小紙人從梁泉的衣襟裏面翻出來,站在他的肩膀上抱緊發絲,靠近他像是在咿咿呀呀地說着只有梁泉才能聽懂的話,随後梁泉包容地點點頭,“想去便去吧。”

小紙人在他肩膀上翻了個跟鬥,然後一眨眼消失在營帳內。

小紙人怕水,外面又是大雨天,從外面出不去,于是它一不做二不休鑽洞。營帳中間出現個小小的洞穴,它使勁兒往下挖掘,感覺不到水汽後這才朝着楊廣的營帳方向跑。

哼哧哼哧挖了很長一段距離後,小紙人才停下了小轉輪似的紙胳膊。

噗——一個土疙瘩從楊廣營帳內蹦跶出來,因為聲音很小,也沒人發現這個小小的入侵者。

小紙人貼着桌腿甩幹淨身上的泥,一擡頭就看到木之精華扶着桌面往下看,剛好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

紙腦袋扁了扁,小紙人高興地爬到桌面上,和小木人排排坐。

小木人比它還矮,懵懂地含着拇指,仰頭看着小紙人手舞足蹈,然後在楊廣猝不及防的時候,順利地把木之精華給帶跑了。

“陛下,朝中的局勢雖然穩定,但是大司馬出事後,殘留的勢力一直在私底下接洽部分官員,這是名單。”侍衛首領把剛剛送來的消息遞給楊廣。

楊廣卻是看都不看這份千辛萬苦才送上山來的東西,神色冷漠道,“主動接觸的都殺了,剩下的先挪出長安城。”

隋帝簡單粗暴的話語并沒有惹來侍衛首領的詫異,記下來後才又躬身,把另外一份單獨的小冊子遞給楊廣。

楊廣看了眼侍衛首領,這才伸手接過,方看了幾眼便挑眉,“朕要你查了這般久,就只有這麽一點消息?”

距離楊廣要求至今,也不過幾日。這是前頭隋帝身邊的黑衣侍衛按照慣例查了梁泉的事情,這才會這麽快送來。

侍衛首領也不辯解,單膝跪下,“是臣之過。”

楊廣把這小冊子的內容看完後,這才慢慢點頭,咕哝了句,“怪不得那小道長性格如此頑劣随性。”

侍衛首領低頭,這世上最頑劣随性的主兒在嫌棄別人頑劣随性,也不知道他們這些下屬該如何反應。

昨夜墜水那幕,他們皆以為要以死謝罪!

楊廣看完後把這小冊子随手丢到炭火盆裏面,“洛陽那邊的情況如何?”

跪着的侍衛首領剛想回答,只聽得內裏有重物墜落的聲音。他立刻警惕地站起身來,但凡入內的人都會卸掉兵器,即便如此,侍衛首領還是迅速地擋在楊廣面前。

楊廣懶散地窩在軟榻內,回想着剛才的動靜,“小不點,帶着小紙人出來。”

營帳內的大毯子下,兩個小突起蠕動了兩下,木之精華迅速地扯着小紙人飛奔,速度太快整只紙都飄起來了。

剛剛滾下來的鎮紙差點沒砸到它倆腦袋上。

楊廣看着一眨眼排排站在他面前的兩個小人,伸出一根手指推倒了站在左邊的小紙人。它撲哧趴在地上,順便扯倒了愣愣呆呆的小木人。

“小道長派你來帶壞小不點?”

楊廣挑眉看它,似笑非笑的模樣有些醉人。

小紙人瘋狂搖頭,都要懷疑那紙腦袋是不是要被晃掉了。楊廣伸手按住它扁扁的腦袋,看着小木人,“回來。”

木之精華乖巧地跳入楊廣的胸口帶着,楊廣沖着侍衛首領示意,他立刻退了下去。

梁泉在楊廣捏着小紙人過來找他的時候,正好坐在矮桌前畫符。

楊廣徑直進來,軟靴在地毯上踩出一連串的濕腳印,“你在做什麽?”

梁泉一筆揮就,直到這張符畫完後才擡頭看他,“畫符,以防萬一。”

“你不是可以淩空畫符。”楊廣不經意地說道,在梁泉的對面坐下。

梁泉把這張黃符放到一邊,又從包袱裏取出一張新的,這也是最後一張了。他眨了眨眼,等下山後,他還得去再買些黃符朱砂。

“那不一樣。”梁泉雖放好了黃符,但指尖的筆杆并未動彈,“靈力畫符威力更大,但是消耗的靈氣更多。提前準備總不會是壞事。”

楊廣瞥了眼梁泉放在左手邊畫好的符咒,“要是你願意用你那能力,也不需按部就班。”

梁泉索性把毛筆放下,看着楊廣的眼睛說道,“貧道從未打算過。”梁泉一貫認為,有些事情不能因為有能力去做,所以應該去做。

言靈是一項非常強大的力量,太過沉迷其中,總會有無窮無盡的禍患。

哪怕楊廣只是那麽輕飄飄的一句話,梁泉也很清楚他曾有的打算。

楊廣嗤笑了聲,看着梁泉的眼睛滿是冷冽,“小道長是在教導我?”

梁泉搖頭,認真言道,“阿摩的想法如何,是阿摩的問題,貧道沒有插手的餘地,同樣,也請阿摩不要在這件事情上動手腳。”

楊廣挑眉,語氣暧昧,“你這可就是在無端端懷疑我了,我可什麽都還沒做呢。”

梁泉摸着蹭在他手指邊的小紙人,搖頭道,“阿摩會這麽做的。”

楊廣擺擺手,像是把這件事情給撇開,“這就又引出了另外一個問題,你平時也時常說話,要是真稱得上認真的話也不少,怎麽那些話就不能成行。”

梁泉斂眉,仔細想想後道,“尋常時開口,只不過是普通言語,若是貧道想用言靈,心中自會有這樣的念頭。”

動了念,才會真的成行。

楊廣摩挲了下光滑的桌面,沉吟道,“要是有一天你想要争霸天下……”這話還沒說完,就被梁泉打斷了,“不。”

梁泉的語氣有些嚴肅,“貧道不會參與其中。”

兩人似是而非地打着機鋒。

楊廣挑眉,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了兩下,“梁泉,要是我想威脅你,法子有得是。”

梁泉發髻有些散亂,幾縷調皮地從後面散亂下來有些癢癢,他随手擦了擦,“貧道要是想殺了阿摩,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楊廣眼波破碎,像極了揉碎的湖光,“說好的十八年好友呢?”他的語氣帶着點纏綿的抱怨,拖得長長的很是不滿。

梁泉無奈至極,笑也不是冷着臉也不是,阿摩打小就有這般磨人的能耐,“阿摩,十八年前,先帝派人把你送到三官觀,那時你十歲,貧道四歲。後來你離開的時候發生了點意外,最終你忘記了以前的事情。”

他知道,阿摩一直想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什麽意外剛好能忘掉關于你的所有的事情,而其他的事情卻一點都沒問題?”楊廣勾唇。

那這失憶未免也太會挑了。

梁泉斂眉,“若阿摩想知道,合該問問你自己。”

這個話題就此打住,随後不論楊廣如何挑起,梁泉都不願意回應。楊廣怒而折騰起梁泉,倒是有了許多不應當的舉動。

兩日後,這紮根在大雲山數日的隊伍才開始下山。好在山路都比較穩當,一直到山下都沒出現什麽意外。

等到隊伍在山下集結整頓後,隊伍中一眨眼又沒了最主要的兩個人。

……

大道朝北,雖這段時間氣候很是濕熱,但是越靠近北邊,這北邊就越發幹燥,官道邊的樹木都顯得有些垂頭喪氣。

兩人兩馬在官道上并列而行,好在前後都沒有其他的行人在,馬兒慢走也沒人催促。

打頭的那馬兒神情倨傲,其上的人也懶散地躲在兜帽下,牽着缰繩的動作都顯得漫不經心,跟在後面騎着馬兒的是位道士,相貌倒是好看,就是眼神太過沉靜,超脫了眼下的年歲。

楊廣按住兜帽,聲音都飄起來了,“這破日頭也太曬了。”

梁泉解下水壺丢給他,“貧道之前讓阿摩不要跟過來了。”

楊廣喝了幾口水,緩了緩神,“既有了線索,豈能回頭?”他聲音惡狠狠地,恨不得把說話的赑屃給剁吧剁吧了。

他剛把水壺還給梁泉,突然想起一事,“你不是有那飛劍,難道不能帶人?”

梁泉平靜地說道,“它讨厭你。”

楊廣:這麽直白的嗎?

梁泉安撫他,“往常它也沒有過這麽強烈的情緒,證明它實際上還是喜歡你的,只是口是心非了些。”

楊廣若有所悟地看着那不知什麽時候偷溜出來的小劍,一感覺到楊廣的視線,小劍登時就嗡嗡嗡起來,那劇烈的程度頗有深仇大恨之感,“……我不這麽認為。”

梁泉也感覺到了小劍非同尋常的動作,伸手握住它歸攏到掌心,“它性格倔強了些。”

“物似主人,這當初是誰給你的,你師傅?”楊廣翻了個白眼,整個人都後仰着躺在馬背上,也完全不考慮要是馬兒受驚後該怎麽辦。

梁泉微妙地眨了眨眼,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了兩息後才移開,“你說的也是。”

“你剛才的停頓是怎麽回事?”楊廣狐疑地看他。

梁泉搖頭,只埋首往前走。

楊廣眼神一眯,頓時伸手勾住了梁泉的袖子。梁泉不敢停下動作,生怕把楊廣給扯下來,又不能驅趕着馬匹離開,“太危險了。”

楊廣毫不在意,優哉游哉的模樣有些氣人。

就在大中午的時候,身側的林子忽而悠悠地響起了一聲嘆息,那聲音飄忽,聽着似近似遠,又帶着女子柔媚的聲調,光是聽着眼前便浮現了美人泣立的畫面。

只可惜這大道上唯二的兩個人,一個在百無聊賴地扯着別人的衣襟,一個看着兩匹馬顧不上聽,完全沒有領悟美感的能力。

又是一陣輕輕的嘆息。

楊廣忽而翻身坐正,“這也忒煩悶了些,不若早些趕路,到下一個城鎮再說。”

梁泉收回原本牽着楊廣馬兒的手,“走吧。”

噠噠馬蹄聲起,一陣揚塵而過,兩人兩馬朝着遠方趕去。

遠去的身影中,小木人悄悄探出一個小腦袋,身上顯露出淡淡綠光。

一道半透明的倩麗身影出現在樹蔭下,臉上兩個血窟窿盯着遠去的兩人,怨毒地摳着樹幹,留下了五道深深的手痕。

半個時辰後,一道商隊經過這處,大汗淋漓,前襟貼後背難受得緊。騎着馬打頭的壯漢搖頭,“不成了,進林子歇歇腳。”

馬車裏有個嬌俏的女聲說道,“大哥,不是說逢林莫入嗎?”

壯漢哈哈笑道,“我們又不是甚勞子綠林好漢,在樹蔭下歇息就是了。”

下人牽着馬車在林子停住,壯漢擔心有蛇蟲,帶着人在附近走了一圈,回來的時候停住了腳,“是不是有什麽聲音?”

下人面面相觑,連忙搖頭。

壯漢皺眉,正打算擡腳時,又停住聽了聽,肯定地說道,“我聽到了一位姑娘呼救的聲音,你們随我來。”

那女聲凄苦嬌媚,含着莫大的苦痛,聽着都讓人忍不住落淚。

飒飒聲音後,他們偏離原來的路線遠走越遠。

馬車附近,嬌俏少女在馬車上待不住了,被侍女扶着下來活動,等了許久都不見大哥回來,心中有些驚慌,“你們見剛才大哥往何處去了嗎?”

下人正擡起手,驚喜地說道,“公子回來了。”

嬌俏少女喜悅地撲過去,看着他笑嘻嘻地說道,“大哥,你怎麽……”

她的話還沒說完,身前壯漢猝不及防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力道之大,一下子就令她滿臉脹紅,窒息感讓少女痛苦地掙紮起來,耳邊只回響着下人驚恐的叫聲……以及眼前那雙血窟窿。

……

卻說梁泉和楊廣兩人還沒入城,看着那城門口排着長龍的隊伍,挑了家小茶鋪就坐下了。賣茶的老婆婆拎着茶壺過來的時候,梁泉順手就給接過來了。

老婆婆缺了幾個牙齒,說話有些漏風,“你這後生很好。”

梁泉笑着搖頭,自個兒取了茶碗給兩人放下,這茶水也是簡單,只有幾片茶葉和水,味道有點甘苦。

楊廣眉頭都不皺地喝了一碗,看着梁泉慢悠悠地又給兩人滿上,“我怎麽覺得你更喜歡這種?”當初在宮內的時候,也沒看出來梁泉多喜歡。

梁泉眨了眨眼,低頭看着茶壺說道,“茶是用來沖泡的,而不是用來煮的。”

煮出來的茶水,再加上糖和各種各樣的佐料,原諒梁泉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楊廣挑眉,又喝了半碗,這才靠在身後支撐着茶鋪的柱子上,視線在城門外候着的人群掃了好幾眼,“通常不會查這麽嚴。”

以往城防只會查過往行人的行李,以及和城牆上貼着的犯人畫像,可眼下這城門口的衙役檢查了每一個人的過所,沒有帶過所的人全部都被帶到另一邊去。

過所便是俗稱的路引。

哪怕是有過所,進城前也會有人給他們畫像登記,因而速度才會如此慢。

楊廣漫不經心地說道,“要是按照他們這麽搜查下去,待會你我都過不去。”

梁泉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掏出了過所。

楊廣:“……我沒有。”

梁泉眼中帶笑,“難道你沒有讓人給你準備準備?”

楊廣撇嘴,他雖然是打算嚴格掌控人口的流動,但是在此之前并沒有明文律法要求一定要随身攜帶過所才能夠進城,眼下被擋在門外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因此而進不去的。

他撐着手擡頭看了看這城牆,不經意地說道,“要進去也不難。”

梁泉低低笑出聲來,“堂堂一個天子,倒是需要自個兒爬牆才能過城。”

楊廣笑眯眯地說道,“這般樂趣怎能夠一人獨享,當然還是得有小道長陪同方才是人生樂事啊。”

兩人對話間,有一隊後來的人馬也到了,打頭的壯漢默不作聲地下了馬,走到茶攤前買茶水。

梁泉不經意地擡頭看了眼,這像是一列歸家的隊伍,幾個下人僵直着身體站在馬車前後,拱衛着馬車的安全。

他聽見賣茶水的老婆婆在說,“江公子。”

該是這城裏的人了。

這支隊伍在這裏停留的時間并不長,很快就匆匆入城了。也不知這江公子是何許人也,這城門口的衙役看了幾眼就連忙放行。

楊廣輕笑了聲,“好多年沒見過這麽有趣的事情了。”顯然意有所指。

排隊的人并未減少,這裏是中轉樞紐,走水路還是走陸路都大多在這裏歇息,來往的人很多也是情理之中。

茶攤的生意也很不錯,很多在後面排隊的人都選擇來這裏歇腳,來的人多了,這說話的聲音也就嘈雜起來。距離他們這桌不遠處,有桌人已經聊得熱火朝天,聲音越發大起來。

“哎,你帶了過所吧?”

“沒,看着眼前的架勢,哪個不怕死的還敢往前湊?”

“到底城裏出啥事了,半年前我打這經過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

“我怎的知道,你還不如去問問這茶攤的老婆婆。”

說來就來,他們很快就把老婆婆給叫來,給多了茶錢又問這裏的事情,順帶着也讓旁聽的梁泉楊廣二人知道這裏發生了何事。

四個月前,這城裏就不停有姑娘離奇死亡,不論府衙再如何追查都沒找到兇手的痕跡,後來就開始有謠傳說是鬼魂作祟。半個月前,有道人前來做法,說是把鬼給驅走了,讓來往的過路人不要進林子,留下這話後,道人就離開了。

原本這事便算是結束了,但是這幾日據說有隋帝的隊伍要經過這裏,惹得這裏的府衙方寸大亂,開始仔細盤查所有的過往行人,生怕有任何人在這段時間作亂。

梁泉看了眼楊廣,他嘴角含笑,聽得正起勁。老婆婆說話的時候,這茶攤裏面大半的人都停下動作在聽他們說話,安靜得出奇。

茶鋪內有人安靜了些很正常,但這麽安靜卻絕不是正常的事情。

楊廣撇頭看着梁泉手邊的茶碗,新來的這一壺他壓根就沒動過。

梁泉察覺到楊廣看過來的視線,兩人都同時看着這壺放在中間的茶壺。

老婆婆注意到了他們,咧牙走過來,“後生怎麽都不喝了?”

梁泉溫和一笑,“已是足夠了。”

楊廣哼了聲,靠着柱子冷笑,“怕是壞肚子了,也不知道這裏面到底是茶葉還是人骨,一股抹不去的血騷味。”

老婆婆仍是笑着,慈祥的笑容變得有點陰森恐怖。缺牙黑洞偶爾閃過一絲肉色,他們兩人甚至聽到了她吞口水的聲音。

哪怕近在咫尺的人正在高聲吆喝着,但似乎沒什麽人能看到他們這裏的動靜。

“兩個都是俊朗公子,不若一個留着與我吃,一個同我作伴如何?”她嘻嘻笑道,臉皮子耷拉下來,眼珠近乎全白,渾身冒着陰森鬼氣。

楊廣捂嘴扭頭,悶悶地說道,“要吐了。”

“老婆婆”眼神閃了閃,咯咯笑道,“你是不懂個中滋味兒。”

楊廣差點真吐出來。

作為帝王,他享盡榮華富貴後宮佳麗,哪怕他本質上挺讨厭胭脂水粉的味道,但不代表他欣賞不了美色。

這麽奇特的“美色”他聞所未聞。

梁泉起身剛好擋在楊廣和“老婆婆”面前,往後身後安撫似地按了按楊廣的手腕,“虛耗。”

虛耗是惡鬼,專門喜好偷人錢財以及偷走歡樂的感覺,倒是還未有過害人的傳說。但眼前這虛耗渾身血煞不是作假。

“喲,你倒是機靈。”虛耗調笑着換了個身形,變成個嬌媚的大美人,扭着腰又走了幾步,姿态誘惑至極。

梁泉深知虛耗原來的模樣有些不堪,紅袍牛鼻,單腳穿鞋着地,單腳挂在腰間。和眼前這個大美人的模樣倒是截然不同。

“站住!”楊廣靠在梁泉的肩膀上,拽下項鏈丢過去,“趕緊給我打死了事!”

木之精華一臉懵懂地被丢出來,一翻身落在虛耗的肩頭。虛耗扭頭一看這麽一精致小人,頓時笑道,“莫不是要把這麽可心的東西贈……”

小木人還沒等她說完就揮着小拳頭打上去,它可乖可聽話,楊廣要它作甚它便作甚,哈着小拳頭就上去了。

虛耗本就沒有自己的身形,所有的模樣都是為了魅惑獵物所變幻,更多的能耐都在夢裏。有梁泉在,她顯然沒成功地把兩人誘惑入夢中,在木之精華的小拳頭下,很快就受不住了。

這虛耗只有短短兩百年的道行,又帶着血煞氣,怎麽都抵不過活了一千年的裝嫩小木人。

楊廣靠着梁泉的背脊悶悶發聲,“小道長趕緊超度了她。”

只要一想到剛才那老婆子“魅惑”的模樣,他差點把隔夜飯都給吐出來。

梁泉垂眉,眼中有些無奈,“超度是佛家的說法,道家并不是這麽用的。”

楊廣完全不在乎,随意地擺手,“怎麽都行,不行就燒死了事。”

那虛耗雖然被木之精華給搗成泥,可絲毫都沒有影響她說話的能力,在聽到他們兩人的對話後,這虛耗驚恐地叫道,“我沒吃過人,別殺我!別殺我!”

梁泉回頭看她,認真道,“黑色帶紅,你吃過人。”

虛耗失聲尖叫起來,“不過是幾個負心漢,吃了又如何!你這道士好生不講道理。”她夜半入夢,看過的東西多如牛毛,随意挑些不順心的人吃了也就罷了,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栽倒在一個破道士手上。

梁泉也不多說,擡手一張符貼過去,正好貼在那團泥的中心,伴随着尖銳叫聲,梁泉默默頌念起了三官經。

經書渺渺,無聲無息。

三遍後,原本虛耗所在的地方只留下一堆小小的灰塵。

剎那周邊無形的禁锢似是消失了,這一小堆灰塵也随着風吹散開來,一眨眼就不見了。

“茶攤怎麽不見了?”

“嘴裏怎麽這麽腥臭?”

“嘔——這都是什,都是動物骨頭!”

各種嘈雜的聲音響起,似乎一瞬間他們突然從幻境中醒來,茶攤消失了,他們以為的桌椅不過是幾個大石頭和小石頭,喝着的茶水都是腥黃的臭水。

紛亂聲音後,好幾個人摳着嗓子眼去旁邊吐了。

楊廣回憶起剛才他喝下的茶水,臉色登時也不好看起來。梁泉按住他的手腕,“最開始那茶是沒有問題的。”

哪怕梁泉這麽說,楊廣的臉色并沒有随之改好。

“你那符咒,是地官的?”

梁泉聽着楊廣主動轉移話題,也随着點頭,“的确,送她去地府。”輪回中,善惡終有報。

楊廣抹了把臉,把木之精華又給塞了回去,無視了梁泉衣襟口要玩玩的小紙人,“回頭你再給我解釋,現在先進城。”

天色近黃昏,他們要是現在不進去,可就得在野外過一夜了。

楊廣的确沒有過所,梁泉又不願意翻牆,因而只能給楊廣僞造了一份。楊廣捏着張黃符過了城門後,沉吟片刻,“你知道我會注意到這其中的缺漏吧?”

其他的道人要是也用這種迷惑的法子過城門,定然會讓楊廣開始警惕這點。

梁泉坦然說道,“貧道從來不逃。”日後被逮住的不正經同僚也不會是他。

兩個人進城的時間的确有點晚了,等開始找客棧的時候,天色逐漸昏暗。

楊廣熟知了梁泉挑選的随意,當即就按住了梁泉選客棧的意圖,問了城裏人後就直接尋了最大的客棧落腳,照例還是一間房。

楊廣徑直忽視了那掌櫃的神情,不耐煩地敲了敲櫃臺,“這城裏最好的酒家是哪間?”

掌櫃忙不疊說道,“客官,就在對面的天下第一樓。”

楊廣挑眉,回頭望着那對過的酒樓,丢了一錠銀子給他,“給我留着房間,回頭再來。”

梁泉剛随着楊廣進來,一眨眼就又給他拉出去,“你這麽急切作甚?”

“壓壓驚。”楊廣面無表情地說道。

梁泉經過他這一提醒,回過神來想起他今日的遭遇,忍不住輕笑了兩下,也沒再說些什麽。

梁泉對皮相并沒有多麽在意,美人也好,醜人也罷,他最先看到的,不過是第一眼的印象。

比如那詭異的江公子,還有看似慈祥的老婆婆。

楊廣一氣呵成把這天下第一樓的所有招牌菜都給點完了,随後讓小二又拎了兩壺酒過來,大有一醉方休的感覺。

梁泉坐在對面平靜地開口,“阿摩應當知道,貧道不吃葷。”酒倒是能喝。

“裏頭素菜也不少,葷吃不得,酒總能喝吧。”楊廣挑眉看他。

這天下第一樓倒也有昂貴的價值,所有的東西很快都端上來了,連同楊廣要的兩壇子梨花白。

楊廣拍開一壇子喝了一口,這才勾唇問小二,“你們這城裏,可是有位江公子?”

那擺菜的小二一愣,連忙回道,“的确是有,是江老爺的公子。江老爺是城內的大善人,我們都認得他們。”

小二在滔滔不絕說着對江家的崇敬之意,還沒說完就被楊廣給丢出去,“聒噪。”

梁泉還沒動筷子,就見楊廣夾着一筷子冬菇放到他碗裏,“那江公子看起來可不像是個善茬。”

那虛耗老婆婆在賣茶水的時候,正常的茶水和不正常的茶水都是看人下碟。但是當那江公子靠近的時候,那虛耗卻是有些害怕。

早前以為那老婆子是正常人時,害怕個高大的壯漢也不是問題,但是這虛耗的身份拆穿了後,她害怕江公子,就不是件簡單的事情了。

梁泉夾着一塊冬菇吃了,鮮甜的味道在口中散開。

“他不是人。”

梁泉停下筷子,接過了楊廣遞過來的酒壇子。

“如果他不是人了,那他那整一隊人,都不是人了。”

楊廣拎着酒壇子靠在牆壁上,随後喝了一口,味道還算甘甜香醇,“他身上的,是那虛耗所說的那個?”

虛耗說的關于城內的事情應該是真的,這城中或許真的曾出現這麽個禍害鬼。而那江家一行人,或許也是經過那城外的林子而出事了。

梁泉正在給兩個小人做衣服,他手指靈巧,翻來覆去間一件小小的衣服很快就成形了,眨眼間點上了顏色,“入城的那條官道上雖有些不妥,卻不太嚴重。”

若是有,早該發覺才是。

楊廣哼笑了聲,“那一行人可都不對勁。”

他出身官宦,又曾上戰場征伐,楊堅入主皇宮後楊廣更是在勾心鬥角中活了許多年,這點子東西要還是看不出來,他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梁泉雙手紛飛,先是把小衣服給小木人套上,随後又把另一件衣服給小紙人換上,随後兩個小人美滋滋地摸着身上的衣服,手牽手去窗臺玩了。

這衣服雖是紙做的,但是有了梁泉的咒術,除了水外,刀槍不入,穿在身上的感覺也與一般布料無二。

“貧道的确感覺到了。”梁泉言道。

那江公子一行人,包括随行的家丁身上都帶着翻滾濃郁的惡意,但奇怪的是,他們身上的生氣并沒有減弱。

他們是人,但又不是人。

江府,公子回來的消息成為了大喜事。

半年前,在城內開始鬧事的時候,江老爺做主,讓公子帶着家妹去省親,一走就是半年。家中老爺夫人想念得緊,好在總算是回來了。

只是江公子的身體不怎麽舒服,在回來沒多久就去休息了,姑娘回去陪着夫人,也沒說些什麽。

深夜,滿室寂靜。

江婉婷看着母親昏昏欲睡的模樣,嬌俏臉蛋滿是煞白,捂着嘴哆嗦着坐在床邊,眼淚撲簌而落。

她現在回想起之前的事情都感覺像是在做夢一樣,原本可親可敬的兄長變成了一個瘋子,她差點被大哥活活掐死,但最後清醒過來的時候,卻是昏倒在馬車上。

江婉婷一睜眼就對上一雙死寂的白眼,她的侍女小芽正蹲在她邊上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眼仁發白,瞳孔緊縮,看着不像是個活人。

之後一路上江婉婷靠在馬車牆壁上都不敢說話,直到回家後才發現,那些家丁都還活着。

但一個個眼角青筋暴起,雙目無神,走路的姿态僵直,和小芽一樣。

雖然江婉婷不知道為什麽其他人都沒有發現他們的異樣,但是大哥離開前看她的眼神,卻讓江婉婷心中一凜,那不是大哥會有的眼睛。

那雙眼睛,含着濃郁的惡意。

是紅色的。

要麽大哥已經死了,要麽有什麽東西附在大哥身上。

此刻她坐在母親身邊,母親半阖着眼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江婉婷趕緊擦了淚水,但她的心神卻不知道飛到哪裏去。

夜色寂寥,更夫打着哈欠經過,正是困倦的時候。

剛擡頭,就莫名覺得身前一片火紅,好似旭日浴火,他擦了擦眼睛,頓覺不對,猛然往後一看!

江家忽然有火光沖天而起,燒紅了整片黑夜。

更夫驚恐的銅鑼聲響徹了整條街道,街上其他人家被這火光濃煙驚醒,帶着人趕着去撲救。

可惜的是,在這場大火中,江家一個人都沒有逃出來,盡管鄰裏以及後續趕來的捕快都盡心盡力地想撲火,但還是沒能成功,江家人似乎全數都死在了火場中。

府衙的衙役只能等着火勢被徹底撲滅後,直到晨光微熹時帶着捕快和仵作開始檢查驗屍。

梁泉到次日出門的時候,才從客棧其他人的議論中得知了此事。

楊廣本來是坐在梁泉對面吃着包子,聞言視線犀利地掃了一圈周圍的人,“這死得也太快了點。”

他的話又輕又快,倒是只有梁泉才聽得見。

太巧了。

梁泉颔首,的确如此。

他掰了個白胖胖大包子,把一半遞給楊廣。

楊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低聲道,“又是包子?”

小道士未免也太喜歡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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