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董聞雪被推出來的時候已經化好妝了,放在一個透明密封的棺材裏。她眼角的細紋被抹平,過分凹陷的面頰被填補得飽滿,臉色紅潤。
于今清站在旁邊看了好久,然後轉過頭給了陳東君一拳。
“……騙子。”他說。
陳東君抓住他的手,把他狠狠按在自己懷裏。
“我是騙子。”
于今清掙脫不開,只能一拳一拳砸在陳東君背上。
葬禮是在殡儀館舉行的,殡儀館附帶了火葬場,等葬禮結束,就進行火化。董聞雪的照片懸在正中央,旁邊挂滿了花圈。
于今清跪在門口,送走一批一批來吊唁的人。來的大多是家屬院的街坊,因為自從董聞雪瘋了一樣開始找兒子之後,她和以前的朋友,同事,慢慢斷了聯系。一直到下午,連親戚也沒有來一個。
傍晚的時候,殡儀館裏已經只有于今清和陳東君兩個人了。
陳東君出去買了幾個豆沙包,彎下身對跪着的于今清說:“吃點東西。”
于今清低頭跪着沒說話。
陳東君把他拉起來,拖到殡儀館外面,“你給我吃點東西。”
于今清摔開他的手,“滾。”
陳東君看了他一會,轉身就走。
于今清在後面看着陳東君離開,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又回到殡儀館跪在地上。
“我的雪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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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今清聽見一聲哀嚎,擡起頭,看見一個灰白頭發的女人從外面沖進來,扒在玻璃棺上嚎哭。于今清走過去,“請問您是……”
那女人擡起頭,眼睛裏沒有眼淚,“菁菁?我是舅媽啊。”
于今清想了想,是有一個舅媽,但是很多年不見了,他說:“我不叫菁菁,我叫于今清。舅舅呢?”
女人臉色一僵,“噢噢,舅媽喊錯了,是清清,清清。你舅舅後頭咧,就來,就來了。”
這時一個身穿深藍色中山裝的男人也走了進來,膚色蠟黃,滿臉溝壑。
“舅舅?”
那個男人點點頭,“清清啊,我來看看雪雪。”
于今清跪下給二人磕了個頭,算是謝賓客。
舅媽又在玻璃棺旁邊嚎哭了一通,然後走到于今清面前,說:“清清啊,你以後怎麽辦啊?”
于今清一愣,他沒想過要怎麽辦,所有事情都是陳東君一手處理好的,他說:“送完我媽,我就回去上學。”
舅媽過去摟着他,“哎喲,可心疼死舅媽了,你學費哪個給你交哦?你吃飯怎麽辦?”
于今清有點不适地退開,說:“學費我媽存好了,我自己會做飯。”
舅媽看了舅舅一眼,“你才這麽一點點大,哪裏會照顧自己喲,連存折都不曉得用吧。你跟舅媽走,住舅媽舅舅家。”舅舅附和說:“是啊清清,你現在是未成年人,哪能連監護人都沒有。”
于今清說:“監護人是我爸。”
舅舅一愣,“雪雪不是和姓于的離婚了嗎?”
于今清沒說話。
舅媽說:“你就跟舅媽舅舅走,你還記得表哥不,哎呀他可想跟你一起玩了,老是說要看清清弟弟。你看,你跟舅媽回去,你每天就跟哥哥一起上學下學——”
“他有哥哥了。”
少年的聲音從殡儀館外傳來,冷靜堅定。
于今清向外看去,陳東君正站在殡儀館門口,面無表情。
“你,你是哪個?”舅媽臉上泛起疑色。
“你是姓于的那邊的?”舅舅看着他。
陳東君把于今清從地上拉起來,護到自己身邊。
舅媽見他沒說話,當他默認了,臉色有點不好看,“哎,姓于的自己都沒來,你一個堂哥來算怎麽回事?別是巴巴地奔着雪雪的存款來的吧?”她想去拉于今清,陳東君用手一擋。
“哎喲!你還打人!”舅媽一下坐到地上,“菁……清清!你這什麽堂哥啊,還打人,你要是真跟他走了,不得天天挨打啊!”
舅舅也在旁邊唉聲嘆氣,“這,這算是什麽事!姓于的那邊半個大人都沒來!一個不知道哪來的小孩兒就要把我們清清帶走……”
陳東君臉色很不好看。
于今清在旁邊,看見他的臉色,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別走了。”
陳東君握住于今清抓自己袖子的手,說:“我不姓于,我以前是董女士的鄰居,她治病花費巨大,後期已經沒有任何存款,還問我家借了二十萬。”陳東君看了于今清一眼,眼眸深沉,于今清微微點頭。陳東君又說:“我家也不着急,本來打算等于今清大學畢業工作了再還錢就行,收五萬利息。”
舅媽疑道:“清清,你不是說你媽媽把你的學費都存好了嗎?”
于今清說:“是存好了,借來的,存好了。”
坐在地上的舅媽臉一白,不嚎了,指着陳東君罵:“五萬的利息!你們吃人啊!吃人!誰敢收五萬的利息!”
“清清大學畢業,差不多十年以後才能開始還錢,這個年利率比銀行最低的借貸利率還要低,甚至低于通貨膨脹率。”陳東君把于今清推到舅媽那邊,“不要利息也行,今天替你們外甥還了錢,人帶走。”
“這,這……”舅媽半天沒敢把于今清拉到自己身邊去。
“誰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借條哩?借款證明哩?”舅舅臉上的溝壑都擠作一處,難看得很。
“就是!”舅媽一抹臉,站起來,“你把借條拿過來!”
陳東君笑起來,“你們看了借條就打算還錢了是吧。我沒工夫跟你們鬧。一句話,還錢,我就讓司機帶你們一起去看借條,當場還錢;不還錢,就不要浪費時間了。”
舅媽朝外面一看,看見一輛黑色的車,她不認得牌子,只在電視上見過,看起來就貴得要死,車牌子看不出來,但是她再一看到車牌照後三位都是8,立馬就曉得面前這個小孩不好惹。
她再回過頭,陳東君就那麽雲淡風輕地微笑着站在旁邊。
“清清啊,”舅媽扯出一個笑,拎起包,“那,那舅媽下次再來看你啊。”她拽起旁邊的舅舅,低聲說:“走走走……”
董聞雪的照片懸在牆壁上,他們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陳東君在後面淡淡道:“禮金單在那邊——”
舅媽腳步一頓,跟沒聽到似的拉着舅舅加快腳步走了。
“不要利息也行,今天替你們外甥還了錢,人帶走。”于今清在旁邊重複了一遍剛才那句話,語氣冷淡。
陳東君一把将于今清抱進懷裏,于今清感覺到陳東君胸膛的震動。
“想都別想,你是我的。”
陳東君說完這句話,突然一愣,有些僵硬地放開于今清,別過頭去,“……你是我弟弟,不能給別人做弟弟。”
“嗯。”于今清拉住他的胳膊,喊他,“哥。”
從那一天開始,于今清開始喊他“哥”。
已經很晚了,殡儀館外下起蒙蒙細雨。
門外傳來剎車聲。
于今清轉頭一看,一個穿着黑色西裝的高大男人舉着一把黑傘,朝這邊走來。他死死地捏住陳東君的手,“我不想他進來。”
于靖聲站在門口,收了傘,将傘裝進一個塑料袋裏,又将皮鞋在門外的墊子上蹭了蹭,才走進來,“清清。”
于今清扭過頭去。
陳東君微微點了一下頭,“于叔叔。”
于靖聲點點頭,“是東君。”他放了很厚一個信封放在禮金桌上,但沒有在禮金單上寫自己的名字。他走到于今清身邊,問:“清清,最近怎麽樣。”
于今清沒說話。
于靖聲也沒再說話,走到玻璃棺前,跪下來,低着頭,看不見表情。他從西裝口袋中摸出一個幹松果兒球,放在玻璃棺的邊緣。
“聞雪,”他聲音很低,只有自己能聽到,“快二十年了。學校小花園裏有幾顆松樹,傍晚我們走在樹下面,這個松果兒正好砸在我頭上,你撿起來,放到上衣口袋裏,跟我說:‘定情信物’。你還和當年一樣,是我變了。”
“是我的錯,不該跟你提‘我們去申報死亡,再要一個孩子’。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知道,你不愛我了。我——”于靖聲的頭更低了,“我不該放棄的。”
“可是你知道的……不說了,我不該在你面前說那些。”
高大的男人在玻璃棺邊跪了很久,方才起身。
上一次他這樣起身的時候,應該是十五年前吧,他牽着那只柔軟纖長的手,聽見那個溫暖的聲音說:“好。”然後站起身。
只不過那一次,他西裝上插了一枝嬌豔的紅玫瑰,而這一次,是一朵白菊。
于靖聲走之前,對于今清說:“要不要搬去跟爸爸住?”
于今清沉默半晌,問:“只有爸爸嗎?”
于靖聲不知該如何回答,此時殡儀館裏響起歡快的手機鈴聲,于今清眉頭一皺。于靖聲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于今清瞥見他手機上挂着一個吊墜,是一個小相框,相框裏是一張全家福。高大英俊的男人,漂亮陌生的女人,女人手上還抱着一個小嬰兒——
于今清已經不用等待于靖聲的回答了。
于今清說:“請你出去接電話,不要吵到我媽媽。”
于靖聲嘆了口氣,快步走出了殡儀館。
等于靖聲再進來的時候,于今清把那顆松果兒遞給他,“你忘帶走了。”
于靖聲沒有接,“那是——”
“我媽媽不需要。” 于今清把松果兒塞到他西裝口袋裏,退開兩步,臉上沒有表情,“謝謝您來看她,再見。”
葬禮進行了三天,殡儀館的工作人員将董聞雪放到用于火化的棺材裏,送去殡儀館附帶的火葬場火化。
于今清站在外面,看着董聞雪被推進去,受不了地沖上去推開工作人員。
陳東君從他身後抱住他。
工作人員被推得一個踉跄,但還是理解地點點頭,在一邊等于今清情緒過去。
陳東君輕輕捂住于今清的眼睛,于今清轉過身把臉埋在陳東君的胸口。工作人員以詢問的眼神看陳東君,陳東君微微搖了搖頭。等他感覺到于今清的呼吸徹底平靜下來,才輕聲對于今清說:“清清,你想好,要不要看。看了會難受,不看會好過一點,但是以後可能會後悔。”
過了很久,于今清轉過身去,對工作人員說:“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工作人員搖搖頭,“沒關系的。”
然後于今清緊緊地握着陳東君的手,看着工作人員将棺材推進去火化。
“哥。”
“嗯。”
“哥。”
“嗯。”
“哥——”
陳東君把手放在于今清後腦勺上,于今清終于安靜下來。
最後按照習俗,他們要把燃盡的骨灰夾進一個壇子裏。
他夾的時候一言不發,最後抱着那一壇骨灰,說:“原來這麽輕。”
他們挑選完骨灰盒,将壇子放在骨灰盒裏。骨灰盒很沉,于今清第一下居然沒有拿得起來。陳東君突然想到他爺爺去世的時候。家中一位長輩說:“骨灰很輕,骨灰盒卻很沉。大概是為了讓手捧骨灰的人記得那裏面不僅是骨灰,而是一個曾經存在的人。”
肉體最終灰飛煙滅,而生命永遠是很重的。
陳東君站在于今清身後,陪他走出火葬場,什麽都沒有說。
此後陳東君還是每天和于今清一起上下學。
初中部放學早一節課,于今清通常在教室裏做作業,等陳東君來了,兩個人再一起回去。
有一天放學,于今清把所有作業都做完了,一看時間,已經過了陳東君下課的點,他收拾好書包準備去陳東君他們教室外面等他。走到高中部的教學樓他發現大部分教室都空了,他走到陳東君他們教室門口,看見教室裏的情景,趕快退了一步。
一個高挑的女生正在和陳東君說話,陳東君背對着教室的門,于今清看不清他的表情,那個女生臉上帶着笑意。于今清躲在教室外,聽不清完整的句子,只能聽見那個女生說:“我們……一起……”然後陳東君說:“好……那就……”過了一會,教室裏傳來女生甜美的笑聲。
于今清一把推開教室的門,門被撞得一聲巨響。
陳東君轉過身來。
女生被吓了一跳,一把抓住陳東君的胳膊,躲在他身後。
于今清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他特別黏糊地喊了一聲“東君哥哥”,喊得自己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然後鑽到陳東君懷裏。陳東君看着于今清的發頂,突然笑出來。女生驚訝地看着他,陳東君平時笑容不算多,難得這樣笑一次,笑容裏全是陽光。
陳東君不着痕跡地将手臂抽離從女生的手中抽離,揉了一把于今清的頭,“王楚越,這是我弟弟清清。”
王楚越好奇,“你弟弟也在一中啊。”她笑得甜甜的,一看就是很有教養性格也很好的那種女孩子,她跟于今清打招呼:“弟弟你好啊。”
于今清把頭擡起來,不知道怎麽來了一句,“不是親的。”
陳東君眉頭一皺,“說什麽呢你。”
于今清把陳東君推開,“我自己回去。”他這麽說完,腳步卻一動都沒動,就站在旁邊瞪着陳東君。
陳東君對王楚越歉然道:“我得回去了,弟弟得罪不起。”
王楚越笑說:“行,那你周五別忘了。”說完她還跟于今清招手,“弟弟再見。”
于今清鼓着臉半天,也跟她招手說再見。
陳東君朝王楚越點點,攬過于今清的肩膀,“清清大人,咱們回家。”
于今清從陳東君的臂彎裏跑出去,一個人走在前面。陳東君沒追上去,就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着,看着于今清穿着校服故意走得很快的樣子,心裏覺得可愛又好笑,唇角不自覺寵溺地微微勾起。
于今清走了半天,都要走出校門了,陳東君居然還沒追上他,于今清回過頭,“你怎麽走這麽慢。”
陳東君大步走到他身邊,“怕遭你嫌棄。”
于今清撇嘴:“總有人不嫌棄。”
陳東君走在一邊沒說話。
于今清挑起眼睛觑了陳東君一眼,“哥,周五我想去看我媽。”
陳東君看他一眼,“周六上午我陪你去。”
于今清垂着腦袋,覺得他哥就是電視上《西游記》裏演的那個豬八戒,別看現在長得跟小白龍似的,其實是見色忘義的典型。
走到校門口,陳東君照常給于今清拉開車門,把手擋在車門框上讓他進去,但于今清理都沒理,看也沒看陳東君一眼就從車後面繞到臨近馬路的另一側。于今清還沒來得及自己拉開車門,一輛摩托車飛馳而來,眼看就要撞上來——
于今清感覺自己被猛地一拉,跌進一個胸膛裏,摩托車的轟鳴和一聲悶哼同時在他耳邊響起。陳東君的右手緊緊護着他,右手臂外側的校服已經全被劃破了,鮮血從校服裂口的邊緣浸透出來。
于今清呆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他想去摸陳東君的手,又不敢真的碰到傷口,“……哥。”
陳東君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拉開車門,“上去。”
“……嗯。”于今清悶聲應了,小心地拉着陳東君的手臂,鑽進車裏。
司機張叔焦急道:“去醫院吧?”
“沒事,擦破點皮。先送清清回家。”陳東君鎮定道。
一路上沒人說話,于今清一直小心翼翼地看陳東君的臉色,可什麽也沒看出來。到了家屬院,陳東君說:“張叔叔,麻煩您多等一會,我送清清上去。”
兩人進了家門,于今清趕快拿過藥箱,“哥,你先把衣服脫了,我給你把傷口洗幹淨,再塗點紫藥水——”
“啪——”于今清話都沒說完,臉就被打得一偏。
大大的藥箱掉在地上,藥品棉簽散落一地。于今清呆呆地站着,看着陳東君的手掌。他的臉腫得老高,巴掌印在蒼白的臉上清晰又突兀。
陳東君眼中閃過一絲後悔和心疼,他想上去摸于今清的臉,于今清卻揮開的他的手,一口氣跑進了卧室,猛地摔上門。
陳東君站在卧室門口,“清清。”他擡手想敲門。
“你跟那些打我的人販子沒區別!”于今清的聲音從門內傳來。
陳東君的手一頓,聲音壓得很低,全是火,“于今清,你給我把門打開。”
過了半天,門從裏面打開了,于今清站在門邊,一臉的淚痕。他覺得他什麽都沒有了,連陳東君也留不住了。陳東君看見他半邊腫得老高的臉和挂在臉上的眼淚,嘆了口氣,“過來。”他轉身去洗手間,于今清跟在他身後,看着他打濕一條毛巾,又擰幹。
“再過來點。”
于今清又走近一步,緊挨着陳東君。
陳東君一只手放在于今清後腦勺上,一只手用毛巾把于今清哭花的臉擦幹淨,然後放下毛巾,把被冷水弄得冰涼的大手覆在于今清腫起的臉頰上,“別哭了。”
于今清也拿過一條毛巾,打濕,擰幹,輕輕放到陳東君被劃破的手臂上,一點一點把上面的血痕和污跡擦幹,“哥,你痛不痛。”
于今清低着頭細細擦拭,陳東君看着他後腦勺上頭發的漩渦随着他的動作晃來晃去,勾起嘴角,說:“特別痛,痛死了。”
“啊,”于今清拿毛巾的手更輕了,每一分動作都格外小心翼翼,就像捧着價值連城的易碎寶物,“哥,你打我打得對,都是我的錯。”
“以後,不準自己開門。”陳東君說,“聽見沒。”
“嗯。”于今清悶聲應道。
“想去哪跟我說,我陪你去。”
“嗯。”
“周五我陪你去看董阿姨。”
“嗯……嗯?”于今清猛地擡起頭,臉還腫得很難看,眼睛裏卻有星星,“哥,你不去和王什麽越談戀愛了?”
陳東君把手放在于今清腦袋上,好笑,“說什麽呢你。”
于今清又低下頭,“……哼。”
陳東君揉于今清的頭,“你周五下課來找我。”
周五最後一節是數學,離下課還差五分鐘的時候于今清就開始收拾書包了,他同桌大為吃驚,壓低了聲音說:“數學王的課你也敢這樣?”
“我也是被逼無奈。”于今清壓低聲音說,“我哥早戀,我得去抓現行。”
他同桌一臉不理解,“你幹嘛害你哥。”
“我怕他誤入歧途。”于今清神秘兮兮地說,“你沒看到思想政治課本上那句話嗎,萬一他把持不住自己偷嘗禁果,就将後悔終生。秋天的果實才是甜美的,要是他在春天就去嘗,只會嘗到苦澀的滋味。”
他同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果然是上個學期期末考試思想政治滿分選手。”
“于今清——”
講臺上的數學老師拍拍黑板,“你上來做這道題。”
于今清背着書包走上了講臺,拿起粉筆,運筆如飛,行雲流水。在他落下最後一個符號的時候,不早不晚,下課鈴恰好響了。于今清回頭看了一眼講臺下,大家都還在埋頭做題,沒人解出來。于今清又側頭看着數學老師,一臉尿急的樣子,“王老師……”
數學老師看着黑板上的完美答案,板着臉點點頭。
于今清夾着腿,背着書包一溜煙兒跑出了初中部的教室。
于今清跑到高中部教室的時候高中部的學生還沒放學,正在倒數第二節 課和最後一節課的課間休息。于今清站在走廊上,看見陳東君坐在座位上,身邊圍着一圈女生。于今清沒跑進去打招呼,他走出了高中部,跑到學校的打印店,花了兩塊錢印了薄薄一沓紙。
然後守在陳東君他們班門口,等人下課。
人陸陸續續出來的時候,于今清開始發傳單,他長得好看,白白淨淨,規規矩矩的,也沒人管他,真當他是幫老師完成任務的低年級學生。
“麻煩看一下。”于今清把一張紙遞給一個馬尾辮的漂亮女生,笑得乖巧。
那個女生點點頭,接了,邊走邊看,“早戀的十大危害?”
一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走過,于今清對他乖巧一笑,但是沒有發傳單。因為平時要買什麽都是陳東君付錢,于今清身上只有兩塊錢,只印了二十張紙,他只能有針對性地發給以圍着陳東君的數名女生為代表的陳東君潛在早戀對象。
又有一個短發的可愛女生走過,于今清笑着遞上傳單,“小姐姐,請看一下。”
過了一會又走來一個清秀帥氣的男生,于今清本來沒打算發給他,但不知怎麽的,潛意識裏就覺得這種男生也應該發一下,于是他走上前去,把紙遞給那個男生,“麻煩看一下,謝謝。”
那個男生接過,看了一眼,哈哈大笑,“哪兒來的小弟弟。”
恰好此時陳東君也走了出來,于今清趕快将手中剩下的紙往書包裏一塞。陳東君走過來,對于今清說:“等我一會。”
剛才接了傳單的男生說:“陳東君,這你弟?太搞笑了吧?”
陳東君挑眉,看了一眼于今清,明明乖巧又可愛,“哪裏搞笑。”
“你看,哈哈,你弟剛給我發傳單,哈哈哈哈——”那個男生把手上的紙遞給陳東君,“早戀的十大危害,哈哈哈哈哈——”
陳東君看了一眼那張紙,沒接,“挺适合你。”
男生:“……”
于今清嚴肅地說:“我們老師要我發的。”
“嗯。”陳東君點點頭,摸了一把于今清的腦袋,“清清,板報還差個收尾,大概還等我三十分鐘。你進來。”
于今清乖乖坐在陳東君他們教室裏,邊寫作業邊看陳東君和王楚越一起出黑板報。那時候正值載人航天飛船熱潮,神州系列飛船鼓舞了所有人,那一期板報叫“中國的載人航天器”。
王楚越畫得一手好水粉,黑板上有三分之一是她用顏料畫出來的航天器升空圖。此時她正拿着水粉筆在右上角漫畫版的航天員頭像。陳東君寫得一手好字,對航天知識也很了解,所以王楚越特意拜托他負責板報的文字部分。王楚越站在椅子上,拿着水粉筆的姿勢勾勒出發育良好的胸部。陳東君半蹲着,在黑板下方,一行字從左寫到右,于今清眼看着陳東君的頭就要不小心蹭到王楚越的胸部。
于今清猛地站起身,把筆扔到一邊。
正在寫字的陳東君轉過頭來,“有題不會?”
于今清點點頭,鼓着臉,“你教我。”
陳東君走過來,纖長的手指上還有粉筆灰,于今清從書包裏拿出餐巾紙,抓着陳東君的手給他擦幹淨。陳東君問:“哪裏不會?”
于今清胡亂一指,“這個。”
陳東君坐在他旁邊,耐心地給他講完那道題,準備繼續去出板報。于今清偷偷看了一眼王楚越,發現她還沒畫完,一把拉過陳東君的袖子,“這個也不會。”
陳東君看了一眼,“這不是和上一題一個解法嗎。”
“是這個。”于今清的手指微微下移了一點。
“于今清小朋友,這幾道題都在應用同一個知識點。”陳東君捏了一把于今清的臉,笑着說,“你剛才是不是沒認真聽。”
于今清拼命讨好地點頭,“哥,我錯了,你再給我講兩遍吧,我這回一定認真聽。”
那天下午,陳東君發現于今清在一夕之間突然變笨了,等王楚越畫完了板報所有需要畫畫的部分,陳東君都沒搞定于今清,于今清不但什麽都不會,還一臉楚楚可憐地看着他,他只好對王楚越歉然道:“王楚越,你先回家吧,我鎖門。”
王楚越猶豫了一下,她知道陳東君喜歡機器人航天器還有一些與科技科幻相關的東西,她作為宣傳委員特意麻煩陳東君幫她一起出了一期板報,然後就有理由請他看電影作為答謝。她書包裏有兩張《變形金剛》的電影票,可是她問不出口,因為陳東君已經低下頭去繼續給于今清講題了。
“那……下周見。”王楚越說。
王楚越走了以後,于今清很快地就搞懂了所有問題。陳東君用筆輕輕敲了一下他的頭,“你剛才搞什麽鬼。”
于今清摸着被敲的腦袋,“我沒搞鬼。”
陳東君站起來拿着粉筆到黑板前繼續寫剛才沒寫完的字。于今清支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教室窗戶外的斜陽把光照在高挑清瘦的少年的身上,半個身影隐在暗處,半個身影卻在發光。“哥,你喜歡王楚越嗎。”于今清輕聲問。
陳東君轉過身,光将搖曳的樹影映在他臉上,起起伏伏。
“不喜歡,怎麽了?”陳東君用食指摩挲着被用得很短的粉筆,于今清看不出他的情緒。
“那你喜歡誰?”于今清站起身來,上身前傾,好像這樣就可以盡快得到他想聽到的答案,可是,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想聽到什麽答案。
“喜歡誰啊。”陳東君轉頭看着窗外,“不知道。”
怎麽會不知道。
在于今清打開門抱住他腰的那一刻。
在于今清輕輕牽起他的手帶他進門的那一刻。
在于今清坐在自行車後慢慢收緊手臂,牢牢抱住他的腰的那一刻。
在于今清拉着他的袖子,說:“哥你教教我。”的那一刻。
在他站在人群裏,以為自己又把于今清搞丢的那一刻。
在于今清坐在長椅上,整個人浸在陽光裏,沖他喊:“東君哥哥,我在這裏!”的那一刻。
失而複得,就像再過了一個四年。
“不知道啊。”于今清喃喃,“嗯,那你知道的時候告訴我啊。”
陳東君笑起來,“告訴你幹什麽。”
“我,我幫你追呗。”于今清鼓着臉說。
陳東君不笑了。
他轉過身去,繼續寫板報。
“但是哥,早戀是不對的。”于今清小聲說,“除非,除非你真的很喜歡。”
陳東君拿粉筆的手一頓,“嗯,除非很喜歡。”
陳東君出完板報,讓司機張叔帶他們去董聞雪的墓地。
車開了很久才開到。
于今清默默地跪下來。陳東君沒有打擾他。于今清需要時間。
過了很久,于今清才站起來,說:“哥,我好了。”
陳東君說:“你去車上等我一會。”
于今清說:“我在這裏等你。”
陳東君說:“我有話要對董阿姨說。”
于今清點點頭,陳東君看着他走進了車裏,才緩緩跪下。
“董阿姨。”陳東君輕聲說,“我要跟您說一件事。”
他說完這句話以後,久久沒有再出聲。他看着墓碑上董聞雪的名字,幾乎有些說不出口。
“您拿我當兒子,我卻,喜歡您的兒子。”
所有的少年,心頭都有一顆朱砂痣,窗前都有一抹白月光。于今清就是那個會讓他心裏隐隐發痛的朱砂痣,同時也是他失而複得的白月光。
而所有的少年,在成長到十幾歲的時候,同時也難以收服他們胯下的東西。他們會在睡夢中見到一個看不清臉的女人,或者,男人。
而這個女人,或男人,與朱砂痣無關,也與白月光無關。
他們宣示了本能。
在陳東君心裏,他的本能與他的愛情,還沒有建立上任何聯系。他只是恰好發現,他的本能與他的愛情,性別相同。
這曾讓他驚懼,讓他掙紮。
“我答應您。如果清清沒有喜歡我,如果他喜歡女孩子,那麽我就好好地看着他長大。”
“我什麽也不做。”
“我什麽也不告訴他。”
陳東君向着墓碑重重磕了三個頭。
“萬一,清清也喜歡我。”陳東君嘴邊浮現出淺淺的笑意,像是在設想一件最美好的事發生,“請您同意我們在一起。”
“我會保護好他。”
“一定。”
陳東君說完,又磕了三個頭,才緩緩站起身,離開了墓地。
于今清看見陳東君回來,從裏面打開車門,“哥,你說什麽了,這麽久。”
“沒什麽。”陳東君坐進車裏,摸摸他的頭,“說你最近表現不錯。”
“這些我都跟我媽說了。”于今清說,“你知道嗎,我好像聽見我媽告訴我,說她沒走,說她還在看着我。”
“嗯。”陳東君握住于今清的手。
“哥,她說謝謝你陪着我。”于今清也握緊了陳東君的手。
後來的日子裏,于今清每天和陳東君一起上下學,寫作業,他經常喊陳東君陪他去圖書城買書,去看陳東君打籃球,看陳東君的名字出現在年級第一的光榮榜上。
長大後的于今清再回想起那段時光,覺得一切都被濃稠的,柔軟的,溫暖的蜂蜜包裹着,甜得化不開。
又是一年春去秋來,于今清初二的時候,過了他的十四歲生日。
他在許完那個“以後能成為一個像陳東君那樣的人”的願望之後,咬了陳東君一下。
是咬的嘴。
咬完之後,于今清小心地退開一步,仰頭看陳東君的眼神中滿是惶惑,陳東君的嘴柔軟美好得近乎甜蜜,他卻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陳東君,輕聲喊他:“……哥。”
陳東君的目光過分溫柔,他把于今清抱進懷裏,俯身繼續了那個吻。
少年的第一個吻,來得青澀。
陳東君的舌頭輕輕滑過于今清的嘴唇與牙齒,彼此呼吸交錯。那個吻很長,那時候他們都不知道該怎麽接吻,不知道親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