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年渭水之上死了多少人,誰也不記得了。

從指揮的大帳回自己的營帳時,孫虎忽然聽見有人在唱《子夜歌》。

北府兵俱是言闕從徐、兖、揚三州征召的,《子夜歌》一起,誰不思鄉?也不知言相從何處得知了他的名號,将他從林将軍的麾下借了來,總領北府兵。

“叫他們別唱了,早點休息,明日該渡河了。”孫虎對蒙摯道。

蒙摯同他一起,是從荊州被借來的。不過蒙摯喜歡金陵,他總說,如果這一次能建功立業,要托人留在京城。

“将軍,明日之戰,敵強我弱,您有幾分把握?”

“十分。”

“十分?”

“我離京時,言相曾有囑咐,說他已有安排。”

“您這樣相信言相?”蒙摯瞪圓了眼睛。

“聽你這樣問,就知你定未見過他。”

上一次見到言闕是離京前的朝會。

北燕慕容堅為報昔年之恥,勵精圖治,剛剛兼并了北方的柔然,其勢銳不可當,會師南下,一路告捷,直至渭水之北。

會上一片投降論調,竟連再次南遷的提議都得到了不少附和,可知金陵朝廷已經慌張到了什麽地步。

他站在林将軍的身後,未敢擡眼看那玉階之上的人。

偌大的朝堂,只二人主戰。

林将軍自不必說,一貫主張休養生息的言相竟也踏出一步,這倒是孫虎沒有想到的。

“陛下,臣以為,當戰。而此戰,我大梁有四勝,而北燕有四敗。北燕雖號稱七十萬大軍,然細細估量,至多四十萬之衆,且有相當是兼并柔然、羌、狄之後擴充的俘虜,軍心不齊,時有反意;而我大梁北府、赤焰二軍,兵強馬壯,将帥多智勇雙全之悲,此武勝也。北燕連年征戰,窮兵黩武,已是強弩之末,我大梁革新稅制,韬光養晦,軍糧充足,此治勝也。慕容堅婦人之仁,聽信讒言,寵信歹人,而陛下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此明勝也。且北燕關外散勇,侵占我大梁土地,各外族瓜分利益,人心不齊。我軍此番是哀兵必勝,旨在收複失地,萬衆一心,保家衛國,此道勝也。慕容堅有此四敗,仍一意孤行,是求速死也。而陛下有此四勝,可将當軸,了其此處。”

“臣附議。”林燮也踏上一步,“臣自請領兵出征。”

“國運相托,朕相信你們。”

次日,渭水。他們開始渡河。

河水冰冷,刺不進盔甲。他們就是身後這片土地的盔甲。

如果守不住,北燕的鐵騎将一馬平川踏平整個江南,他們的妻子将被拖過這冰冷的河水,去做異族的奴仆。

一刀劈掉半個腦袋的時候,孫虎忽然只能想到他的兩個兒子。大兒子才九歲,已是精于騎射,小兒子剛出生,離家前剛剛睜開了眼睛,盯着他父親的頭盔咯咯咯地笑。

要回家去。

敵軍開始後退,胡人要等他們半數上岸,然後發起沖鋒,将他們逼死在冰冷的渭水中。

那就放馬過來。

軍刀若是沒有染血,怎麽好意思送給兒子去玩耍。

“前軍!整裝!沖鋒!”孫虎一聲令下,身先士卒地帶着北府鐵騎殺進了黑壓壓的軍陣裏。銀甲撕開了陣型,打亂了他們後退的節奏。

“前軍!再次沖鋒!”

看似無謂的沖殺、糾纏和犧牲,然而也只有這樣,後面的部隊才有機會上岸,整裝。

接着殺下去,接着沖鋒,直到最後一人。

“大燕敗了!”不知是誰在陣後用北燕話喊了一聲,如同柴草堆裏落入了一顆火星,整片渭河平原上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不是火,是赤焰軍!

赤焰軍到了!

一子落定。

“報!”

“給我。”言闕緩緩地伸出手去,展開戰報,然後推給對面已經輸得丢盔棄甲的林燮,“他們把仗打贏了。”

林燮抓了一枚棋子,丢入棋局,投子認輸。

“我輸了。”

“跟我下棋,你沒贏過。”言闕望着他,“所以,未必需要你親赴戰場,不是麽?小殊剛剛周歲,能多陪陪他不好麽?”

“如果沒有琅琊閣,你不會将我浪費在這京中。即使是驚天一賭,你也不得不押我上陣。”

“上次賭衣服,咱們可誰都沒贏。賭博之風,還是禁了吧。”

言闕伸手把棋盤上的棋子一顆一顆地收回棋盒裏,林燮就坐在那裏看着他,忽然撫掌大笑:“永定四年的時候,我就該知道會有今日。”

“你從來不計較後果,所以只會一直輸下去。”

“你以為言氏會贏麽?我和你打個賭……”

“我說過,上次賭衣服,咱們都輸了。”言闕把最後一顆棋子收回了棋盒,阖上玉蓋,“你信或者不信,我是真的不想賭,也是真的輸不起。”

永定七年,大梁大敗北燕于渭水。北燕內亂由此而起,七年方息。

此戰中,北府軍護軍孫虎為流矢射中,不治身亡。梁帝體恤他的忠勇,将他的長子孫舒城,接進宮中恩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