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君生我未生(二)
本尊靜靜的站在原地。
先是有鮮血齊齊湧上頭頂, 繼而像是有人當頭一盆極寒之地的冰水當頭傾瀉而下, 将那全身的鮮血盡數凍結。
這雲霧缭缭的仙境裏, 像是有一道極細的雷霆從天靈蓋裏劈進我的三魂六魄裏, 讓本尊生平以來, 頭一次說不出話來。
本尊覺得冷。
如同二哥在本尊懷裏灰飛煙滅時,那徹骨的冷。
怎會是像她。
果然是像她。
前面微風拂動花香, 在那繁花裏,涼亭裏赤炎站在傅山的旁邊, 俨然是一副天真而憂愁的模樣,她絞着手, 低下頭, 慢慢的說道:“我不敢讓重華看到我的人形, 我怕她趕我走。”
她低着頭,看着傅山, 朝他感激的彎了彎嘴角:“尊者憐愛蒼生, 如今給了赤炎一分仙元讓赤炎成人形, 赤炎感激不盡。”
我站在那繁花之中, 眼睜睜的看着赤炎,看着那與白珏一模一樣的女子, 素手,玉面。
她像是白珏,卻又不是白珏。往昔的白珏, 一舉一動風情萬種, 天生媚态世間尤物, 引得所有男人為她瘋狂,可赤炎卻不一樣。
她的臉上,她的形态,都只有打心眼裏子的天真無邪,她有白珏一樣驚為天人的絕世容貌,可她的一舉一動,都找不出半點白珏昔日的影子
傅山低頭看着她,他與赤炎并排站着,望着那一池風乍起而吹皺的春水,語氣悲天憫人而溫和:“不必感激我,一嵋他們下山誤抓了你,還讓你受了傷,這點補償是應該的。”
赤炎低着頭一言不發,傅山穿着青衣,又朝她開口問道:“你所說的重華仙君,她為何要叫做重華?”
他負着手,似乎有些猶豫,慢而遲疑的說道:“我也曾在古籍上看到一個名為重華的戰神,但她曾是一個叛出天庭的魔頭,按理來說,這等魔頭,她的名號自然是忌諱,怎會還有仙君取這個名字做封號?”
赤炎望着他,低着頭認認真真的說道:“尊者多慮了,重華她不忌諱這些,那個重華,并非這個重華。她們是不一樣的。”
尊者目視前方,音色淡淡:“興許是我想多了。不過按你所說,你還有半年壽命可活,你就不準備用人形去面對她了麽?”
赤炎憂愁的垂着兩道眉眼,杏眼裏一汪淚,宛若面前這浩瀚的碧湖,波光粼粼碎成了一潭光影。她猶豫的說道:“等到錯掠影這事完結之後,重華便要送我回青尢,我想着,她若是肯的話,在青尢留個半年,我帶她去看遍青尢,人形不人形的我都無所謂,我只剩下這麽半年了,當個解悶的狐貍,陪着她也算好的。”
傅山看她一眼,眸色淡淡,神色憐愛:“你年紀還小,涉世未深,能有如此純真心性,也算難得。我看你那位仙君雖然舉止散漫,道行卻是深不可測,想來在天界也是一方人物。若是你有心,去求她,她總該是有替你延長壽命的法子。”
赤炎站在湖邊,白衣翩翩,翩若驚鴻,她望着水面上那張白玉無瑕的臉,語氣雖然有些遺憾,卻還是釋然:“以前我在青尢的時候,阿娘曾經說過,我若是做了一個決定,就要承擔這個決定的後果。我掙脫那囚牢逃出來,就是不願意嫁給我不喜歡的人,這個後果是道行全無,命不久矣,我都已經想好了。我也想活下去,可是與嫁給我不喜歡的人比起來,我寧願像蜉蝣一般,活不過朝夕。”
她回頭,微微擡頭看着傅山,眼裏歡喜驟放,如萬千煙花齊齊綻放,灼然的美幾乎讓這雲霧缭缭的仙境都光豔幾分:“這世上最讓我歡喜的事,是我沒有做錯選擇,因為即使耗盡道行朝生夕死,但至少我遇到了我喜歡的人。”
本尊靜靜的站在那繁花之中。
渾身像是被極寒之地的冰水澆灌,從頭到腳都凍僵了一般。我遙遙的望着那不遠處站在湖邊的絕色白衣,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風輕起,旁邊繁密的花枝上,桃花紛紛揚揚落下,飄落至我的肩頭,卻又在頃刻間化為青色灰燼。
沖天戟低低的龍吟聲在我的腦海中回蕩,丹青火燃盡了所有飄落的桃花花瓣,不過是剎那間,本尊睜了眼睛,剛剛的一切似乎從未發生,我垂了眸,慢慢的沿着來時的路走了回去。
身後桃花盡數成灰。
本尊回了客房,那一路的弟子們見了本尊皆是恭敬退讓,本尊心裏似乎在想什麽,卻又是一片空白,白珏和赤炎的模樣在心裏不停的交替。
白珏是白珏,風情萬種,舉手投足之間皆是媚态天成,而赤炎卻不一樣,她們雖然生的一模一樣,但明眼人一望過去,就知道她們并不同。
可她怎會與白珏生的一模一樣。
若非轉世,若非有所關聯,她們怎麽會生的一模一樣?
本尊和衣躺下。
不知過了多久,門吱呀一聲的開了。聲音輕微細小,我聽到那幾乎輕微不可辨的腳步聲,四只柔軟肉墊踩着木板,赤炎順着推開的門縫裏溜了進來,靈活的躍了幾下,跳到了本尊的床上。
本尊依舊閉目沉眠。
赤炎趴在我的身上,隔着一層被子仔仔細細的看着我。本尊神識感官,雖是閉着眼睛,卻能清清脆脆的看到她眨巴着黑溜溜的眼睛,裏面溢着失望,似乎在傷心本尊沒有去找她。
她看了我許久,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像極了夜幕的繁星,裏面微妙的情感如同即将溢出來的湖水,悄無聲息的流淌。
在這樣無聲無息的凝視我許久後,她終于用爪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慢慢說道:“重華,你真好。”
她從我的身上小心翼翼的下來,鑽進被子裏,也鑽進本尊的懷裏,用爪子緊緊的抓着本尊的衣襟,腦袋拱在我的脖子處,白膩的絨毛光滑細膩,緊緊的窩在我的懷裏。
不過片刻,她的呼吸便勻淨了下來。
本尊睜了眼。
丹青火悄無聲息,照亮了一方黑暗。
青色的火焰燃盡一切,是為本尊在天庭時震懾一方的無上之法。我微起身,撐着手看着旁邊睡的香甜的赤炎。
她已悄無聲息的變回了人形。
她想瞞我,卻不知道在沉睡時,這些空有人形而無仙基的山精水怪,一旦失了智,她的人形和獸形就會不穩定。
就像赤炎此刻,睡着了,五感盡失,自然就控制不住自己變回人形。
我俯身看她。
赤炎睡得很沉穩,很香甜。她閉着眼,一雙細淨的柔荑緊緊的抓着我的衣襟,胸口一起一伏,猶如凝脂般吹彈可破的肌膚上一陣紅暈。
我看着她那張驚為天人的臉,那白膩宛若凝脂的肌膚,柳眉杏眼,黝黑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羽翼,随着她的呼吸而細微的撲閃。
連睡着時都是毫無防備的天真模樣。
她似乎感覺我有所動作,不安的又往我懷裏湊了湊,手也挂的緊,幾乎要将我的衣襟扯下來。
這張讓人午夜夢回魂牽夢繞的臉。
這個讓我恨意滔天備受煎熬的人。
二哥已經死了。
本尊擡了手,慢慢的放在了她細淨的脖子上面。
纖細的脖子上,有淡青色的血管在她白皙幾乎透明的肌膚下慢慢起伏。赤炎輕輕的哼了一聲,像是不滿的哼哼,擡手緊緊的抱住了我。
她像是一個無意識的哼哼,下意識的抱住我,往我懷裏湊過來,把頭埋在我的懷裏,委屈的哼了兩聲。
就像是一只小奶狐受了冷落,受了欺負,下意識躲進自己覺得安全的地方,又害怕又委屈的拱着我。
她滿頭青絲垂着,流淌在我的手中。那光滑細膩的青絲宛若最上好的綢緞,在丹青火的映照下,有着隐隐的反光。
本尊看着她。
她是赤炎,不是白珏。
凝視了許久,本尊終于還是撤回了手。丹青火漂浮在空中,慢慢熄滅。滿屋歸于寂靜,只有那窗臺外灑下的皎潔月光,将房裏盛放的白蘭花鍍上一層瑩白的光,潔白無瑕,如雪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