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君生我未生(八)

她的眉眼低沉, 似乎很迷茫。

赤炎在我懷裏朝她望, 眉眼靈動而帶着一絲狡黠, 她定定的看着錯掠影, 慢慢開口道:“我是重華的狐貍,是她的人。”

語氣自豪,行事大膽潑辣。赤炎這話說的如此肯定, 本尊驚呆之外,差一點就信了自己是個磨鏡。

本尊手一抖,差點把她從懷裏摔下去。吊在水中的錯掠影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她茫然的微微張開嘴, 望向我, 盯了半天又将目光挪到赤炎臉上, 看她神色自豪,艱難道:“重華的狐貍,她的人?”

她啞然了半響,見我沒有說什麽反駁的話, 苦笑起來, 慢慢的吐出幾個字道:“重華殿下, 你可真是好興致。若是心裏對她沒有半分情意,何必找了一個同她一模一樣的人在身邊呢?”

赤炎在我懷裏, 見我沒有反駁的意思, 繼而擡了鴻鹄一樣細長的脖子,濕漉漉的黑發貼在她晶瑩剔透的肌膚上,黑白分明的眸子一陣眨巴:“我是我, 她是她。錯掠影,你也看見了,重華不想你提起那個叫白珏的,我也不喜歡,你不必自讨不快活。”

剛剛聽到錯掠影提起白珏當初在她耳邊說的話,本尊心神微動,幾乎要下意識的問出口。若非赤炎落水打斷,想來我已經知道了。

可如今赤炎這樣一說,我更沒有問出口的理由了。想來那也不是好答案,白珏已在我手下魂飛魄散,就算知道了白珏那日要說的話,也不過是徒留悲嘆。

錯掠影站在對面的水池中,看着赤炎的那張臉,赤炎在我懷裏打了個噴嚏,輕微的像是小貓一樣蜷縮在我懷裏,擡了臉,對我說道:“真冷。”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衣衫上薄霧朦胧,轉瞬衣裳上滴答流淌的水被內力蒸發了個幹淨。我低頭看她,赤炎卻有點不好意思,臉蛋上透着一抹紅暈,微微躲避了我的眼睛,慢慢說道:“重華,你的手真暖和。”

我面無表情道:“自然。”然後默默撤了手。

錯掠影被吊在池子裏,裏面一池鏡面碎成了波光粼粼,她輕微的顫抖了片刻,而後擡起頭,朝着我慢慢道:“重華殿下,白珏仙子真的死了嗎?”

她問了這個問題,似乎覺得自己有些傻,自嘲的笑了笑,嘆息道:“是我糊塗了。我該知道,那一日白珏仙子去了,就永遠不會有好結果。她偏不信,她說她已經備好了退路,可這世上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哪裏有什麽退路呢?”

她低下頭,默默垂着眼眸:“我與她感同身受。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迷又如何,清又如何,就算是白珏一時糊塗,與魔界有所牽連,本尊也不會計較。我可以包庇她,可以百般不情願的聽她的話,當那不戰而降的懦夫。

這世上我什麽沒有遷就過她,她搶我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心上人我不過是和她置氣幾天而已,我可以成為全天下的笑柄,成為全天下所不齒的懦夫,我重華赴湯蹈火肝腦塗地,豁出命的事情都可以為她做,可為什麽。

可她為什麽要害死二哥。

害死我這唯一的親人,待我情真意切,至親的二哥。

本尊冷淡的擡了眸,朝錯掠影道:“你說說,你是怎麽從誅仙臺下逃過這生死大劫,還順帶将缙雲的魂魄保留了片縷?若是你一個木偶,存乎六界之外,游離生死之外,你有這奇妙本事,我倒是不稀奇。不過缙雲的魂魄,你又是怎麽讓她逃過魂飛魄散的?”

錯掠影站在水池裏,她瞅着自己在水面的倒影,冷笑了一聲,桀骜的朝我揚起頭:“憑什麽告訴你?”

我皺了皺了,沒想到這個錯掠影是個不怕死的主,到現在還嘴硬。赤炎在我懷裏,黑白分明的瞅着錯掠影,慢慢開口道:“錯掠影,剛剛重華告訴過你,一雲死了,但現在在那個軀殼裏的,你該知道是誰。”

她微擡了擡左眉梢,柳葉彎彎下杏眼清澈明亮,卻閃着冷靜的寒光:“你不怕死,也不怕受折磨,但缙雲可是個嬌生慣養的公主。你這些年把一雲養的那樣好,身上連點皮肉傷都沒有。你知不知道,她那細皮嫩肉的,真是一掐一個紅印。若是拿燒紅了的烙鐵擱上去,也不知道那慘叫聲能不能傳到這鎮妖塔下面來。”

沒想到赤炎這唬起人來一套一套的。本尊詫異的看着懷裏的赤炎,赤炎見錯掠影怔愣,在我耳邊一本正經快速小聲道:“別問了,從人間的戲本子裏看來的。嚴刑逼供,軟硬皆施,觸其軟肋,方可有所得。”

這下倒是我哭笑不得了。看着赤炎板着一張小臉故作嚴肅,本尊把天庭有着通心鏡的話在喉嚨裏咽了咽,還是吞下去了。

看來這小狐貍崽子以前成人形的時候,沒少在人間晃悠。估計這些城頭書攤街頭說評的店子裏,少不了她蹲在地上拿着本戲本子挑挑揀揀的影子。

錯掠影似乎真的被赤炎唬住了,她皺起眉,冷淡的盯着赤炎,半響才道:“呵,你以為我會被你吓到嗎?小狐貍,你問問你身後這位,缙雲她是天庭的公主,你們能把她怎樣?”

想來錯掠影這幾萬年都是白活了,只顧着費盡心思讓缙雲複活,從來不知道看點戲本子充實人生。赤炎這麽随便從往日裏看過的本子裏抽兩句話,就把她吓得自亂陣腳。

赤炎一本正經的板着臉,繼續朝她高深莫測道:“天庭的公主,那又如何?你不知道我身後這位是魔界的魔尊麽?什麽時候魔族的尊者要聽天庭的意思了?”

錯掠影一滞,這麽細想想,确實是這麽一回事。她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本尊低頭看懷裏的赤炎,赤炎一本正經狐假虎威,只看着面前的錯掠影,徐徐善誘道:“別的且不說,你若是能老老實實回答重華的問題,缙雲她自然不會受苦。你若是不配合,那你可就要後悔往日裏沒有好好将一雲的皮肉給打實了。”

她畫風一轉,立刻又嘆氣道:“我知道你這是像養心肝一樣養着一雲,如今一雲已經死了,重新在一雲身體裏的魂魄是缙雲,你若是覺得缙雲的性命比不上你這些三言兩語,那你便繼續憋着吧。反正,”

她擡頭看我,眼眸裏星辰微光湧動,像極了夜裏絲絨夜幕上點綴的繁星,美的讓本尊恍惚了一剎那:“這世上沒有重華辦不到的事情,你不說,她自然也會知道。”

她望着我的時候情真意切,裏面滿是自豪和崇拜。

別的不說,小狐貍這個馬匹就已經拍的我飄飄然,若不是面前還有一個臉色陰沉的錯掠影,本尊便要不好意思的紅一紅老臉了。

錯掠影臉色陰晴不定,她将我和赤炎望了半響,冷聲道:“我不信。除非你帶一雲來,我要見她一面。”

赤炎聞言轉了頭,朝錯掠影笑了一笑:“一雲?一雲已經死了,活着的是缙雲。不過,這個時候,你哪裏有和我們讨價還價的資格?”

錯掠影臉色更沉了,她定定的看着赤炎。後者窩在我懷裏,親昵而自然的将頭靠在我的脖子上,眨巴了眼睛,像是可憐錯掠影一般嘆了口氣,慢慢道:“錯掠影,這都是你自己選擇的路。你既然已經放棄了一雲,就該知道,一雲已經回不來了。”

她居高臨下的看着錯掠影,帶着看破一切的悲憫,将頭倚在我身上,嘆氣道:“你舍不得一雲嗎?”

錯掠影掀了掀眼皮,動了動唇,露出了一點冷漠的神情:“那只是我養的一個軀殼,裏面本來的魂魄,我沒有興趣。”

我抱着她,靜靜的聽赤炎和錯掠影的對話,赤炎望着她,半響才無奈的笑了:“真是無情的女人啊,難道蛇蠍美人心這句話是真的?”

我默不出聲的瞅着她,看她這搖頭晃腦的感慨,倒是忘了,自己也是個美人。

赤炎看着錯掠影,終于露了一點遺憾的神态:“幸好一雲已經死了,她若是聽到你這番話,真不知道該有多傷心。”

錯掠影聲音喑啞,神色冷淡:“死了也好。”

可本尊明明看到她的唇顫了顫,眼裏泛了一絲不易發覺的水澤。可她不過是片刻後便是擡起了頭,那一剎的顫抖,和劃過的水澤,都仿佛昙花一現的錯覺。

赤炎望着她,錯掠影擡起頭看着她,臉色神情平靜:“雖然我知道你不是白珏仙子,雖然我不知道你與白珏仙子有什麽關系。你與白珏仙子一模一樣,又與白珏仙子截然不同。”

她低頭苦笑了一下,慢慢道:“有些話,想來我已經再沒有機會同白珏仙子說出口了。如今對着和她一模一樣的人說出來也好。”

她慢慢擡頭,真心實意的盯着赤炎,低聲道;“謝謝你。當年你替我與缙雲所做的一切,掠影銘記于心,至死不能忘。”

赤炎眉頭輕皺了一皺,嘆息了一聲,眸子也垂了下來,點了點頭,算是應了。

錯掠影看着她,又繼續悲哀的說道:“還有一句話,小狐貍,我曾與白珏仙子說過這句話,可她一意孤行,她被情愛蒙蔽了眼睛。如今我将這句話轉送給你,離開你身後這個人,否則總有一天,你會付出比死還慘烈千萬倍的代價。”

她表情嚴肅,字字如刀如劍,森寒而悲涼。赤炎在我懷裏,下意識的擡頭看我,見我眉眼沉沉并沒有說話,她瑟縮了一下。

我以為她怕了我,要從我懷裏離開,便下意識的要收回手将她放下來。雖然我不知道錯掠影是從哪裏預感到我會害死她,可本尊覺得錯掠影說的也沒錯,我是魔,她是神獸,她日後終究要成仙,如果與我牽扯過深,會誤了她的仙途也說不定。

我還未來得及放手,赤炎已經用力的抱緊了我的脖子,将頭埋在我的脖子處,呼吸均勻的噴在我鎖骨處□□的肌膚上。她将我抱得緊緊的,像是不滿似得蹭了蹭:“不許放。”

我僵了一僵。

赤炎窩在我的懷裏,呢喃似得小聲道:“我這麽體弱多病,你要是放了手,這踩在地上沾了涼氣,生了大病傷寒發熱可怎麽辦?我是你的狐貍,你可得照顧我。”

錯掠影站在池子裏,半響都沒有說話。本尊越過赤炎的滿頭光滑青絲看過去,錯掠影表情苦澀,低下頭,輕輕道:“原來如此。”

她輕輕的閉上眼睛,羨慕而悲涼的嘆息道:“我此生從未羨慕過任何人,可如今,我在想,假如當初我能有這小狐貍一半的堅定和勇敢,那該有多好...........”

赤炎将腦袋窩在我懷裏,聽到她這麽說,又轉回頭去,歪了腦袋看着錯掠影。錯掠影對她淡然一笑:“成仙不過是圖一個快活,可只有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才最快活,仙又算什麽,你說是麽?”

赤炎看着她,又回頭望望我,慢慢道:“你想好條件了嗎?”

錯掠影低頭,慢慢道:“我本是天地靈感之中,一縷精氣所化,受缙雲的感念而凝結成魄。我這種不屬于生死簿上的木偶,超脫六界之外,游離三道之中。如今犯下滔天大罪,我知道三界必是容不下我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你答應我一個請求。如果你答應,你想要問什麽我都絕不隐瞞,你想要我做什麽,哪怕粉身碎骨我也去。”

本尊慢慢開口道:“你說。”

錯掠影低着頭,慢慢道:“如果一雲真的死了,活在那個軀殼裏的人是缙雲。我想,我想與她說說話。我只要一天。”

她低着頭,語氣緩慢,一字一頓:“在思過宮的時候,她與我說話,我從來不肯回答,因為我不會說謊,我怕她問我是不是那個她心心念念的驚鴻,如果她問了,我說不是,她一定會失望。就這樣,我寧願讓她以為我就是驚鴻托魂,也不願與她說一句話排遣寂寞。直到她跳下誅仙臺,我都沒有開口。”

“我想與她說一句話。”她垂着水眸,“告訴她,她對我說了三百年的話,愛我護我惜我憐我,與我跳舞,與我飲酒,與我高歌,其實我都記得。”

她寂寥的仰起頭,看着赤炎,慢慢道:“我真羨慕...........小狐貍,我真羨慕你,即使知道即将要粉身碎骨,依然沒有絲毫怯意的你。真像是那個人,她從鏡子裏望到日後會因為你身後這個人魂飛魄散不得善終,可她還是去做了。”

赤炎用手臂環着我的脖子,依靠在我懷裏,慢慢道:“我與她不一樣。我不會的,我不會不得善終,我出生的時候,阿娘就說過,火火有福氣,一定會子孫滿堂膝下承歡,我和我愛心的人要生一百個孩子,生一千個孫子,到時候,我們就在一堆小狐貍的環繞裏安詳的死去,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要在一起,每一次都要生一百個孩子,一千個孫子。”

本尊情不自禁的問了一句:“生那麽多,青尢放得下嗎?”

赤炎歡快的蹭着我:“青尢放不下,隔壁北陵山那麽大,總該放得下。”

本尊想了一想,這句話好像真沒什麽問題。畢竟青尢要是真多出一千只狐貍,怕還真的是要逼着北陵山割讓地皮。

錯掠影眉眼詫異的看着她,半響終于笑了笑,自嘲而羨慕道:“真好。小狐貍,你問問你身後這個人,她答應我這個條件嗎?”

平心而論,我以前是個戰将,只會舞刀弄槍,不會和人談條件。剛進來時,若不是赤炎化作人形打亂了我的計劃,我就是該直接嚴刑逼供,先砍下錯掠影的手來立個威,而後她若還是不肯吐露只言片語,我便将一雲帶來,先是卸了她的手,再是胳膊,若是她還不肯說,本尊便立刻将一雲五馬分屍,要了她的命。

對待落在手裏的敵人,我素來鐵血無情。當年魔族一戰,我可以親手将人間數萬染了魔毒回天乏術的凡人盡數活埋,即使遭人诟病千年,卻也毫無波動,自然是看慣了腥風血雨。

聽到錯掠影這樣說,本尊冷淡的蹙了蹙眉,在面對是非時,我素來不是一個溫情的人。如果錯掠影真覺得我動不了一雲,那可真是笑話了。

這世上沒有什麽我不可以舍棄的。在二哥死後,我已經徹底抛棄了九薇薇這個名字,抛棄了一切神志清明和感情。

重華重華,這世上最英勇無雙的女戰神,魔界裏叛出天庭由仙堕魔只手滔天的女帝,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事物能讓我有半分波瀾。

可面前這只小狐貍,眸子黑白分明,靈動活潑,本尊望着她,鬼斧神差的,那死去萬年的心,竟然有了一絲顫動。

或許本尊已許久沒有與人如此親近過。

直接将一雲抓來五馬分屍,多麽幹脆直接。我不信錯掠影能眼睜睜的看着缙雲受盡折磨,那心裏淌血的滋味,自然是比自己所受的折磨要強烈千萬倍。

赤炎抓住我一根手指,握緊了,眼神祈求。

我望着她,半響,終于點了頭:“好。”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萌的地雷~昨天上午上了課,晚上開了班會,沒空碼字~今天星期天,完全沒課可以碼字了~歐耶~愛你萌~麽麽噠~

謝謝小天使萌的地雷票~比心~(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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