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017/06/11 羅西奧廣場上的鴿子

在林彧初離開了十五個小時後,飛機落地,他在裏斯本的機場開機後第一個聯系了我,将這件事用等待誇獎的口吻對我說。

我那時正在休息室看臺本,聽他這麽說,笑着對話筒親了個響的。

我恍惚聽到他捂住話筒小小聲說:“噓!這麽多人呢!”

我大方又坦蕩:“我這邊沒人。”

林彧初呸了我一聲,我又親了親話筒。

他走了兩步,我聽見行李箱底的輪子骨碌碌的聲音,又漸遠了。

林彧初也許是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安靜得我能聽到他跨越了八個時區的輕輕的吻——真實到仿佛就落在我臉頰旁。

交流會在今天。

今天之前的那段日子,他在裏斯本開開心心帶着小豬玩偶玩了個痛快。一得閑就讓他助理跟着他,直播給我看。萬分嘚瑟地說要讓我這個老黃牛看看他滋潤的生活,但我覺得他是在變相讓我放心。

他真的有帶豬豬吃洋餐。

他把豬豬放在了對面的椅子上,還在它跟前放了一份鳕魚。

照例是助理在幫他直播,我看到小豬玩偶脖子上挂着一張名牌:池豬豬。

這場交流會一直開到了下午四點多,北京這邊已經接近淩晨。

我超過二十個小時沒和林彧初聯絡,睡不着,等到他結束了交流會才發了視頻找他。

林彧初正停在羅西奧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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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的地磚是波浪狀的,灰黑相間,起伏起很大的弧度,像灰黑色的翻湧的海。遠處歐式的白色建築前是川流不息的車輛,而廣場上則聚有一群群憨态可掬的鴿子,還有些我說不上名字的鳥,展開翅膀,盤旋在噴泉四周。

林彧初簡單地同我打了招呼,又興致勃勃走到一邊去了,仍舊拜托他的助理拿着手機。

原來他是在結束了今天的交流會後,心潮澎湃,忍不住來一場街頭魔術。

林彧初不會說葡萄牙語,便用英語朝正在長椅上休息的一位年輕女士打招呼。

他敞開外套,向她展示了自己外套和裏衣之間空空如也,得到确認後,他再次攏上外套,約莫過了三四秒,再次敞開外套,竟然飛出兩只胖乎乎的小鴿子!

那位女士驚訝得尖叫不斷,引了路人來,圍成一圈,那女士将方才的場面敘述了一遍,信的人卻沒幾個,都滿眼期待地等着林彧初再做一遍。

林彧初自信地昂起頭,敞開外套繞場一周,到最後幹脆脫了外套又穿上,真又變了一次。

停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驚嘆聲不絕于耳,助理拿着手機左右晃了晃,有那在最外面的孩子,幹脆坐在了父親的肩上。幸虧助理一早就站了內圈,不然恐怕我都瞧不上這精彩的表演了。

林彧初的熱情愈盛,我也睡不着了,熬着夜看這位小魔術師的直播。

他帶着張揚的笑,熟練地與路人們互動,欣然接受稱贊與掌聲,并享受着在場每一位觀衆的笑容。

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待到林彧初宣布結束,國內已經快淩晨兩點了,路人們逐漸離去,走前還不忘善意地留下些小費,輕輕放在林彧初跟前的背包上,林彧初一點兒不客氣,照單全收。

助理仍然時不時左右移動着鏡頭,帶我看周遭環境,還有不怕人的鳥翅膀一張貼着助理的腦袋飛走,那羽翼豐滿的大翅膀能擋住半邊鏡頭。

那鳥轉眼就飛走,畫面恢複如常。

那一瞬間,我的血液仿佛凍住了,我不知道,它也許确實有那麽一刻停止流動,因為我覺得自己僵硬得像一具屍體,魂魄不在了,思想也不在了。

鴿子群在林彧初身邊翻飛,像一點可憐的屏障,在漸漸散去的人群中,一個男人立在幾米遠的地方注視着林彧初。

那張臉,在我觀看過林彧初所有表演視頻後,同樣被有意地刻進了我的腦海裏。

哪怕僅僅是側臉,我也能認出,那是左岩。

那個于六年前被宣布死訊的左岩。

我甚至來不及思索這是怎樣的怪力亂神,我惡劣地希望鴿子再多一些、再多一些,将他們擋住,不要讓他們相見,不能讓他們相見。

我看着左岩一步步邁向林彧初,我無法阻止。

我不敢吼叫,只得關閉了自己的攝像頭,幾近崩潰地用雙手擠壓着腦袋,咬緊牙根一雙眼睛死死盯着畫面。我的手或許是蓋住耳朵了,或許沒有,這大概是很徒勞的自我保護,我覺得自己的胸口已經痛得快要爛掉。

林彧初正低着頭收拾東西,左岩停在了他面前,他伸出手如其他觀衆一般放下兩張鈔票,轉身離去。

那速度很快,林彧初擡頭時只看到了他的背影,卻和我一樣的,在那瞬間久久不能動彈,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我仍祈求着鴿子群能夠幹擾他的視線,哪怕這種幹擾微乎其微。但林彧初似乎真的認出來了,他一定從那縫隙中認出了左岩,左岩的手、左岩的身形、左岩走路的姿勢,我知道,他一定能認出來。

林彧初風一般地向助理的方向跑來,我隐約看見他兩眼通紅,我徹底明了了。我如同一個逃兵,惶恐無措,只得閉着眼睛顫抖着按下了挂斷。

我的眼睛很幹,鼻尖卻是澀的。

手機響起專屬于一人的鈴聲,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因為可惡的習慣性,下意識在瞬間接起了電話。

林彧初真的哭了,他哭嚎着,語無倫次,我竟也分不清那哭聲中是欣喜多一些還是痛苦多一些。他開口,卻是滿溢的無助。

林彧初許久不曾這麽哭過,像孩子,完全不壓抑自己嗓門的哭法。如果一個聽過他笑聲的人,聽到這樣的哭聲,心也會甘願挖給他。

在方才長久的絕望中,我沒落下半滴淚,他這樣一哭,我卻像被人吊起捅了無數刀,疼到再也無法忍受,疼到恨不得即刻死去。

鼻尖的酸澀一再刺激着淚腺,緩慢地、靜默地,我陪着他流下淚來。

“修哲……我看到……看到他了,左岩!是左岩!我真的看到他了!”林彧初幾乎是嘶吼着,帶着哭腔,像絕望的小獸,我見過他為左岩失态,而這次最為嚴重。

“他走了……他一定是左岩!修哲……修哲……怎麽辦,他是不是再也不想看到我了?”

林彧初的嗓子都啞了,我隐約聽見助理勸說他的聲音,那些說辭卻相當模糊,因為我的大腦只會一遍遍回響他哭泣的聲音了。

他脆弱得像一根稻草,仿佛下一秒就要夭折。

我深深了解在遇見我之前的那兩年,林彧初如何痛苦地活在這世界上。

倘若他真的夭折了,我無法想象自己的明天,或許根本不會再有明天。

我突然在剎那間悲哀地發現我與林彧初之間如此相似的絕望。

我無法失去我的天使,就好像他也無法失去他的。

我嘗着了自己的眼淚,從嘴角溜進唇縫,澀到大腦也漸漸清醒。

我聽見自己用安定輕緩的聲音安撫他、告訴他:

“快去追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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