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瑾哥兒的話像是個小石子投在陳闕餘的心中,泛起粼粼波光。
不過他沒有多想,大抵在小孩子心中天底下所有的水晶糕味道都是一樣的吧。
“瑾哥兒就是因為這個才喜歡她”
陳瑾搖搖頭,咬了咬唇,忍不住道“她身上有娘親的味道,”
很甜很暖。
陳闕餘捏緊了他的手,喟嘆一聲,“她跟你娘長得不像。”
杜芊芊長得并不十分出色,容貌中上,五官秀麗,拼湊在一起多了一股子靈動,她笑起來時整個人都明豔了幾分,剛剛他瞥見的女人長得要比杜芊芊好看太多了。
陳瑾的小腦袋埋的低低,垂頭喪氣的說“父親,我都不記得娘親長的什麽模樣了。”
這也怪不得他,母親過世時,陳瑾不過才四歲,将将記事的年紀。
絢爛的陽光照在陳闕餘近乎透明瓷白的容顏上,他面無表情,顯然是不想繼續說下去,淡淡開腔道“回府吧。”
陳瑾不是不失落,小小少年已經很懂察言觀色,他擡頭看了看父親的臉色,想說的話又吞了回去。
夏日蟬鳴,伴随着吱吱聲,杜芊芊逃荒一般回到含竹院,背後冷汗連連,裏衣被汗水打的半濕,這會兒她的臉色也不是很好看,毫無血色。
回屋之後,灌了一大口水才緩下來。
撞見了陳闕餘,還真是夠晦氣。
容宣從他大伯房裏出來時,随口問了一句,“瑾哥兒下午找她玩了”
書影點頭,“嗯,世子爺還怪粘沈姨娘。”
容宣聞言輕輕一笑,精光閃過眼底,他緊接着問“你覺得瑾哥兒好親近嗎”
書影老老實實的搖頭,“不太好。”
陳瑾不算是平易近人,也不愛笑,容府裏有同他年齡相仿的孩子,他們卻從來玩不到一塊,陳瑾的脾性還是像他爹的,話不多,心思也難猜。
以前不是沒有因為身份刻意去接近讨好他的人,只是都沒成功罷了。
容宣颔首,“那你覺得瑾哥兒為什麽會這麽喜歡她”
“屬下不知道。”
容宣收斂起笑意,饒有興致道“我也不知道。”
所以他更好奇沈芊芊是有什麽魅力了。
晚間的風徐徐吹過,枝桠在半空中搖曳。
容宣在書房練了會兒字,便移步去了杜芊芊的屋,讓人擺飯上菜,留下用晚膳了。
因為心裏有事,杜芊芊起初還心不在焉,兩只眼珠子在他臉上胡亂的轉,也不知在看什麽。
後來見容宣面色如常,便端着碗埋頭吃飯。
容宣用餘光偷偷的打量着她,發現她身上這股機靈勁一直都在,吃東西時心無旁骛,筷子淨往偏辣的菜裏伸,吃的眼睛紅紅的,偏還不肯放棄,寧願被辣死也要接着吃。
莫名的,容宣覺着她吃飯的模樣怪讨人喜歡。
他忽然起了逗弄之心,刻意把她喜歡的幾道菜往邊上挪了挪,這樣一來,她想夾那幾道菜就不太容易了,手太短,夠不這。
杜芊芊氣鼓鼓的嘟起嘴,吃不着便不吃了,她放下筷子,正襟危坐,乖巧的像是在面對教書先生,她說“我吃飽了。”
容宣沒什麽食欲,故剛才也沒幾筷子,他緩緩道“坐下,接着陪我吃點。”
他往她的碗裏夾了塊糖醋排骨,杜芊芊瞧見看上去就酸酸的排骨,立馬皺起了眉頭,她愛吃甜的,但是不愛吃酸的。
容宣見狀,挑眉問她,“不愛吃”
杜芊芊忍着惡心把排骨塞進嘴裏,嚼碎之後迫不及待咽了下去,嘴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她說“愛吃愛吃,您給我夾的都愛吃。”
杜芊芊還算敏感,總覺得從那次爬牆之後容宣看她的眼神就怪怪的,她可能是露了什麽馬腳出來,所以平日裏說話行事都更謹慎小心。
容宣笑的眯起了眼睛,唇邊的笑容溫柔如水,他又很“好心”的往她碗裏多夾了幾塊排骨,覺得不夠,直接把盤子都推到她面前,“既然你愛吃,就都給你。”
杜芊芊臉上的表情幾乎都快繃不住了,在他灼灼目光的注視下逼不得已又多吃了幾塊,實在受不了,“再好吃的東西吃多了都會膩,剩下的我可不可以留着晚上吃”
容宣欣賞夠了她臉上的表情,有意放她一馬,“含竹院雖然清貧,但也還沒有到吃剩菜的地步。”沉吟半晌,他接着說“這樣吧,以後每天中午,都讓小廚房給你準備這道糖醋排骨。”
杜芊芊面不改色,其實嘴裏的牙齒都快讓她咬碎了,她笑眯眯的說“您對我真好。”
這一瞬,容宣覺着會不會是自己想多了呢
用過晚膳後,容宣沒有馬上離開,而是霸占了她平時躺着的軟塌,抱了本傳習錄慢慢品讀。
杜芊芊還不知道容宣早就發覺她認字的事,只能憋着不去拿床底下壓着的話本,坐在床邊百無聊賴,低頭戳着自己的手指頭玩。
綠衣放低了聲音,問道“您白天做的水晶糕還有得剩,要不要吃”
容宣耳朵尖,放下手裏書,擡眼看着她,“你還會做水晶糕”
“不能入口,就是做着好玩的。”
容宣銳利的眸光轉向綠衣,直接對她吩咐,“拿過來我嘗嘗。”
杜芊芊心裏緊張,其實她也不怕容宣嘗味,本來她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嫁人之後才學會自己動手的。
容宣沒嘗過她做的東西,那就不會起疑心。
入口即化,糕點很甜,應該放了不少糖。
他吃了一塊就沒動過了,他坐起身忽然開口,“我記得瑾哥兒也很喜歡吃水晶糕。”
杜芊芊被捏着的心松了松,她笑着說“是啊,瑾哥兒還蠻喜歡吃甜食的。”
容宣深深看了她一眼,“瑾哥兒倒是粘你。”他刻意拖長了尾音,繼續說“你跟我說說,他為什麽這麽粘你講道理,他現在還沒到以貌取人的年紀。”
杜芊芊越聽越氣憤,“您可別胡說”
她結結巴巴道“瑾哥兒應當是把我當成他”姐姐兩個字她還真說不出口。
“他的什麽”
“我也不知道,這種事說不明白。”她說的含含糊糊,擡眼問他“您還要看書嗎”
“嗯,你若是困了”頓了一瞬,他不懷好意的笑笑,“也得等着我才能睡。”
惡劣壞男人一個兩個都不是個什麽好東西
屋裏點了好幾根蠟燭,燭光明亮,昏黃的光落在他俊俏的側臉上,杜芊芊靜靜的看着他,忽然覺得這人雖然心思惡毒,但面皮還真不賴,好看的像是話本裏的男狐貍精。
漸漸地,杜芊芊開始打哈欠,可容宣好像還沒有休息的打算。
她撐着眼皮,抱着床柱子勉強才沒有睡過去,腦袋小雞啄木似的往下掉,靜悄悄的空氣裏忽的響起他的聲音,“起來,替我脫衣服。”
杜芊芊被這聲徹底給叫醒,迷迷糊糊的從床上爬起來,忍着瞌睡替他把外衫脫下來。
兩人一同上了床,杜芊芊睡在外邊,吹滅了蠟燭後卷着半邊的被子就要睡覺
月光透過窗柩灑進屋內,照在她臉上皎潔無瑕。
容宣撐着頭,盯着她看,聲音落在她的耳畔,“有件事忘了同你說。”
杜芊芊哼哼唧唧。
“半個月後瑾哥兒過生日,你跟我一同去一趟國公府。”
陳闕餘今日上容家的門,目的可不單純。
本來已經快要同周公幽會的杜芊芊立馬清醒了,簡直懷疑自己耳朵出了錯,她轉過身來,直勾勾的看着他,指了指自己問“我帶我過去”
瑾哥兒是國公府的小世子,容宣就算是收到了請柬,帶一名妾室還不如不帶,白天她有聽瑾哥兒說了過生辰的事,她當時還想着求求容宣,說自己想見見世面,讓他發發善心把她也給帶上。
這口還沒開,好事就主動送上門了,她有些難以相信。
容宣沒有放過她臉上微小的表情,除了吃驚看不出別的,“嗯,國公府規矩多,你性子收斂些。”
杜芊芊頭如搗蒜,“好好好。”
“就這麽開心不知道的還以為瑾哥兒是你兒子呢。”他試探的說。
杜芊芊倒吸一口涼氣,人精啊人精,這話問的她都弄不明白容宣到底看出端倪了沒有。
她穩住心神,開口回“我見識小,還沒見過國公府是什麽樣子的呢”
容宣有些失落,什麽都沒試探出來,好像真的是他想的太多。
他恐怕也是魔怔了,居然會相信有借屍還魂這種荒唐的事。
“睡吧。”
“哦。”
過了很久,她背後的人突然輕輕叫了一聲,“杜芊芊。”
他喊得是杜芊芊而不是沈芊芊。
那一刻,她覺着胸腔中的心都不帶跳的了,手心裏一直在冒汗,緊張的大氣都不敢喘,或許杜芊芊是預料過自己會被發現,但是從來沒有想過會這麽的早。
容宣雖然聰明,但這就聰明的過了頭吧
所以她沒有回應,她裝傻充愣,“您在叫我嗎爺,您記錯了,我姓沈。”
容宣閉上疲憊的雙眼,“是我記錯了。”睡之前他不忘說“出去不許多看其他男人,也不要和他們搭話。”
“知道了。”
嘿,這人醋勁還挺大。
如果将來他知道瑾哥兒是她的兒子,啧啧,怕是要撒潑。
這一夜兩個人都沒睡好。
林輕在她起床洗漱之後照舊端來了避子湯,杜芊芊看了直嘆氣,也不好說他們倆昨晚根本什麽都沒做,這碗藥壓根是多餘的。
可為了避免她們以為她想靠着懷孕生子穩固地位,杜芊芊捏着鼻子還是把藥灌了下去。
林輕見她臉色蒼白,好心勸慰,“姨娘您不必難過,等時機成熟,一定能懷上孩子。”
她現在不過是個姨娘,絕沒有讓妾室先生下孩子的道理,這藥倒不是容宣送的,而是老太太吩咐人送過來,只是容宣沒有阻攔罷了。
杜芊芊心裏不難受,她又不喜歡容宣,才不會為他的所作所為難過,她是單純的被藥苦到了。
“不着急不着急,對了,林輕,你覺着歲的孩子會喜歡什麽”
林輕有個差不多大的弟弟,思索一會兒她說“我弟弟喜歡舞槍弄棒。”
杜芊芊蹙起眉,瑾哥兒是個文文靜靜的男孩,看上去對刀槍棍棒不太感興趣,念書倒是念的不錯,“算了,我再想想。”
最終,杜芊芊讓綠衣出門買了套墨書齋的文房四寶,打算在瑾哥兒生辰那天送給他。
半個月的時間眨眼而逝,換個身份去國公府,杜芊芊的心境比起之前大不相同,她穿了套粉色的廣袖襦裙,臉上也抹了脂粉,吹彈可破的肌膚看了都好似能掐出水來。
容宣從上馬車起便握着她的手,直到車子停在恢弘氣派的國公府門前也沒有松開,外人面前他的禮數向來周全,在杜芊芊下馬車時,做出一副生怕她下不來的假象,親自把她抱下馬車。
這一幕招惹來不少的目光。
陳闕餘對陳瑾的事十分上心,一改平日裏的低調作風,大擺宴席,請了不少的客人。
杜芊芊的眼神亂飄,這麽一看,席間的年輕才俊真不少,其中還有好幾個相貌出色的男人,個個氣度非凡。
手指忽的一疼,容宣附在她的耳邊,咬牙切齒的說“早知道就不帶你出來了。”
杜芊芊頓感委屈,莫名其妙遭了他的難,她問“我又怎麽了”
容宣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她的視線哪怕是多在其他男人身上留一眼,他心裏就暴躁的不行。
“我之前跟你說過什麽叫你不要亂看,我看你是把我的話都當成了耳旁風。”
她哪有亂看
行吧,忍一時風平浪靜。
“我不看了。”杜芊芊小聲嘀咕,“我就是多看兩眼也沒什麽嘛。”
和她并肩站着的容宣将這句話聽得清清楚楚,他掐了把她的手心,沒好氣道“若我同你這般肆無忌憚的看其他女子,你會開心”
杜芊芊十分狗腿,灑脫道“您開心就好。”
容宣真是能被她的沒心沒肺給氣死,她是丁點都不在乎他,才會說出這種話。
一口氣堵在胸口,悶悶的,心口像是被人抓住往下直掉,很不好受。
擺宴席這事也玩不出什麽花樣來,落座之後便是各種寒暄。
男女不同席,杜芊芊被安排在一衆貴婦人中,其中好些都是她從前的故人,有暗地裏喜歡過陳闕餘但後來嫁人的小表妹,還有結過梁子的死對頭。
死對頭看不上她這種身份,不過礙于容宣的面子,她也不會當面說難聽的話。喝了杯酒後,死對頭感嘆道“你們說陳大人何時才會娶續弦”
有人回“先頭那位短命的都死了五年,守制也該守好了,想來陳大人應當是沒瞧見中意的,若是碰上了,說不定就娶了。”
“杜芊芊還真是個短命鬼,以前跟我當街打架的人,居然病死了,你們說好笑不好笑我當時聽了消息還以為是她在作弄我。”
“我聽說好像不是病死的。”
“對對對,我也聽說了是被人毒死的”
杜芊芊真後悔坐在這一桌,聽着旁人在研究她的死法,她飯都吃不下去了。
就她們知道的多
吃個飯哪來那麽多話
死對頭裝模作樣說個沒完,“我倒是有些同情杜芊芊了,陳大人哪裏都好,就是人絕情了些,不喜歡她就算了,牌位都不讓進祠堂,死了也是個沒根的孤魂野鬼。”
“是啊是啊,作孽喲。”
好不容易這群長舌婦停了下來,杜芊芊都快燒香拜佛求求她們閉嘴了。
管家在門外催促,陳闕餘站在畫像前紋絲未動,臉色沉靜,負手而立。
“你且等着,我馬上就出去。”
外頭的賓客都到的差不多了,卧房的小室中央擺個玉壇,他的手指輕輕在上面摩挲,裏面裝着的是杜芊芊的骨灰。
冷硬的五官變得柔和,眼睛裏閃着不知名的光,他抱着壇子,仿佛在自言自語,“今天是瑾哥兒九歲的生辰,很熱鬧,你若看見了肯定會喜歡,這孩子做夢都在想你。”
陳闕餘極少會笑,但每回笑都能颠倒衆生,他接着說“你慣來潑辣,估計也沒想過自己會死的這麽早吧,其實我也沒想到。”
“杜芊芊,我不會給你立碑,不會給你立牌,不給你辦喪事,我就是要你成為孤魂野鬼,要你死了也得在奈何橋邊等着我去跟你算賬。”
他的笑容變得很冷,“你欠我的,還沒還清呢”
陳闕餘說完後又把骨灰壇小心翼翼的放了回去,他打開房門,恢複如常,大步朝宴客廳走去。
瑾哥兒站在門口等他來了之後才跟他一起進去,起先總是要說些客套話,然後便是挨個敬酒。
容宣壓根沒管陳闕餘在幹什麽,他的全部目光都朝着杜芊芊的位置望去,那女人一直埋着頭吃東西,被人搭話還很懵懂,小模樣怪可愛的。
輪到容宣這桌,敬完酒陳闕餘想起來他今日是帶了那位寵妾來的。
也許是酒勁上來了,他說“你的那位美人呢”
“不需你操心。”
陳闕餘說的話是滴水不漏,“她也照顧過瑾哥兒兩回,既然來了,見見也無妨吧”
話說到這份上,大抵是不給容宣拒絕的機會了。
陳闕餘側過身,目光搜尋一番,很快就找到了杜芊芊坐的地兒,在衆人的注視下,他緩步朝那邊靠近。
杜芊芊由于插不上一衆貴婦人的話,也沒興趣去讨論自己的生平事,一心只管吃喝,頭都懶得擡。
以至于她在聽見頭頂的聲音時,還有剎那的緩不過神。
“沈小姐是嗎”
杜芊芊後知後覺的擡起臉,傻傻的看着陳闕餘的臉,瞳孔一縮,身子往後退了一步。
“我聽瑾哥兒提起過你,這一杯敬沈小姐對他的照顧。”
她的手裏被人塞了個酒杯,腦袋像是被漿糊糊住了,往事走馬觀花的從腦子裏閃過,五指握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不甘、怨氣和恨意被剛剛那群人的話給勾起來。
她的手似乎不聽使喚,手裏的酒朝他的臉上潑了上去。
一時之間,喧嘩的正廳裏,如死一樣的寂靜。
杜芊芊眨了眨眼睛,回神後,恨不得就地昏過去。
她完了
她不是怕陳闕餘還手會潑回來,她記得容宣早晨還警告過她,要收斂不要惹禍
話還沒焐熱,就捅了婁子。
容宣回府後會不會一刀劈死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