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陳闕餘這輩子也沒被人用酒水潑過臉,冰涼的水珠從發絲上往下滴,劃過冷硬的臉孔落在地面上。
不愧是在官場縱橫多年的人,除了眼神有些冰冷,臉上的表情仍舊稱得上是和顏悅色。
這桌的貴婦人都被吓傻了,眼前的男人可是正三品的大官啊還是國公府裏的侯爺由于太過震驚,也沒有人敢給陳闕餘遞帕子。
杜芊芊潑完之後,心裏真是痛快極了。剛剛那人如果往她手裏塞得不是酒杯而是刀子,估計這回她能直接上去捅死他。
夫妻多年,杜芊芊還是能看出來陳闕餘有沒有生氣,黑色的眼珠幽幽的盯着她看,垂落在兩側的手指緊緊的捏着,她知道,這人心裏肯定被氣死了。
也是呢,被一個出身卑賤的女人當衆潑了一臉酒水,能不氣嗎
杜芊芊被他森冷的眸光盯的發慌,後知後覺的才曉得害怕,今時不同往日,她不是他的妻子,也喪失了光明正大同他争論動手的依仗了。
以前,她其實沒少和陳闕餘動手,有時候氣急了,偏偏又說不過他,只能往他站的那片空地上甩鞭子,每回都很有準頭,絕對不敢打在他身上。
久而久之,陳闕餘也能做到無視,壓根不屑于搭理她的無理取鬧。
杜芊芊從衣袖裏掏出帕子,遞給她,落在空中的手指在發抖,她讪讪道“您先擦擦。”
陳闕餘沒有接,她才想起來,他這人用什麽都要用最好的,應當是看不上她這方帕子。
他接過身後小厮遞過來的純白手帕,擦幹淨臉上的酒水,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出言諷刺,“本官活這麽久,還是頭一回見這種敬酒的法子。”
杜芊芊被他刺的面紅耳赤,她倒是想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罵,我潑你都是輕的,你活該啊
衆目睽睽之下,她哪敢
杜芊芊需要顧慮的事情實在太多,她的解釋顯得蒼白無力,“久聞大人威名,一時難免激動,手便抖了,是妾的錯,還望大人原諒。”
她說是手抖,可杯中的酒不偏不倚全都潑在陳闕餘的臉上,讓人難以信服。
陳闕餘眉眼沉沉,下颚的弧度更為冷硬,他從不是好說話的人,說他一句冷酷無情也不過分。
眉頭上挑,他道“這話說的,我若是不原諒顯得很小氣。”
今日是瑾哥兒的生日宴,這麽雙眼睛都看着,她既然服軟道歉他也不好繼續咄咄逼人。
容宣忽然出現,拱手道“大人有大量,我這小妾沒見過大場面,今日失态,回去之後我定會好好罰她,我先謝過陳大人的諒解了。”
陳闕餘直冷笑,好話都讓他們兩個說盡了,他自己可從來沒說過諒解不計較的話,陳闕餘如果看不出來眼前這女人是針對自己,這麽多年簡直都白混了。
他擺手,“我先回去換身衣衫,你們随意。”
這就是不計較的意思了,杜芊芊緊繃着身體總算能松懈。
容宣抓着她的手腕也不管其他是怎麽看,直接把人拽去了後院,力道粗暴的一甩,差點沒把杜芊芊甩在地上。
他居高臨下的看着她,哼了一聲,“說吧,你從誰嘴裏聽到陳闕餘的威名嗯”
杜芊芊揉着發紅的手腕,低着頭,“就瑾哥兒跟我說的。”
容宣蹲下身子,一瞬不瞬的視線對上她澄澈的眼眸,“連我都看出來你是故意潑他的,你以為別人看不出來沈芊芊我就是太慣着你了。”
早就把刑房裏的玩意都在她身上使一遍,就不信她嘴裏吐不出真話來。
壞就壞在自己心軟,居然會舍不得對她特別壞。
杜芊芊咬緊牙關死都不承認,“我真的沒有故意,見了他害怕,手不聽使喚就潑出去了。”
容宣陰陽怪氣的嘲諷她,“那你的手還怪準。”兩根手指頭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視自己的眸光,他一字一句問“你是誰”
這三個字清清楚楚的傳進她的耳朵裏,杜芊芊繃直了背,雙手捏緊,盡量讓自己不要慌了神,她勉強一笑,“啊爺您這問的是什麽話我聽不明白。”
容宣輕輕一笑,“你明白的。”
不怪容宣會懷疑,她露出的不同尋常的地方太多了,和他查過的那個沈芊芊完全不是一個人,脾性沒有絲毫想象的地方,只有一張臉能證明她是沈芊芊。
她拼命搖頭,裝作很害怕的樣子,肩膀往後縮了縮,好像這樣就能離她遠一點。
容宣毫不懷疑,若是自己多說幾句重話,這人能當着自己的面哭出來。他深吸一口氣,發出的聲音好像有些抖 ,“你到底是誰”
杜芊芊胸腔裏的一顆心狂跳,撲通撲通仿佛要沖出來,她咽了咽口水,故技重施,撲進他的懷中,白嫩的小手捧住他的臉頰,從眼睛摸到嘴巴,神色倉皇,“爺,您怎麽了您說的這些奇奇怪怪的話我怎麽一句都聽不懂您難不成不認得我了要不然也不會一個勁的問我是誰。”
杜芊芊偷偷擰了一把自己大腿上的肉,下手毫不留情,畢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疼痛很快使她掉下了眼淚,金豆子跟珍珠似的一顆顆的往下落,“爺,我是芊芊啊,您真的不認得我了嗎快,我帶您去看大夫。”
容宣按住她胡亂摸的手,眼睛珠子一動不動的看着她,一副不把她看出個洞誓不罷休的架勢。
杜芊芊知道這時不能心虛,抹了抹淚珠,眼眶被她揉的通紅,看上去有幾分惹人憐愛,她臭不要臉的摟住他的腰,眼淚鼻涕盡數往他的衣服上抹,“嗚嗚嗚,妾身還沒有為你生孩子呢,您怎麽就不認得我了呢妾身今年才十六歲嗚嗚嗚。”
容宣總算出聲,遞了一方帕子給她,“別哭了,擦擦眼淚。”
杜芊芊都沒仔細看那帕子什麽樣,幹脆利落的用來擦鼻涕,然後問他,“您還要嗎”
容宣腦袋忽然有些疼,心中有塊地方空了,這塊帕子是杜芊芊活着的時候唯一給過他的東西,他故意遞給她是想要試探她是何反應,可惜,她連吃驚的表情都沒有。
“嗯,洗幹淨後還給我。”
杜芊芊其實早忘了自己送過帕子給他這一茬,其實也不能說是送,當初容宣在杜家和她哥哥比試武藝時,磕破了頭,她見他流了血好心給了他個帕子擦了擦而已。
她哪知道,這玩意在容宣看來就成了定情信物。
容宣繃着的神色緩和了幾分,他忽然問“你讨厭陳闕餘”
“我都沒見過陳大人,當然不讨厭了。”杜芊芊反應極快,回的毫無破綻。
确實,任誰在此之前都沒辦法把她和陳闕餘放在一起相提并論。
容宣直起身子,修長的身軀遮擋住她眼前大片的日光,他的臉陷進一片陰影之中,神色不明道“為什麽怕他”
“看着很嚴厲。”杜芊芊戰戰兢兢的看他一眼,努力揣摩他的心思,緊跟着說“是我給您丢臉了,您若是生氣打我一頓罵我一頓,我都沒有怨言。”
良久過後,容宣動了動唇,吐字道“沒有怪你,潑的很好。”
“啊”
容宣也沒打算跟她說太多,十指與她交纏,牽着她的手打算回到宴席上,“下次再怎麽恨也不要弄的人盡皆知,這次他不追究,如果還有下次,你是要被他活埋的。”
又吓唬她,圖什麽呀
陳闕餘才不會活埋人,他嫌麻煩,只會直接弄死。
容宣仿佛能聽見她的心聲,淡淡開腔,“所以你離他遠些。”
看看看,又來了。容宣大概是巴不得她離這世上的所有的男人都遠遠地。
“好。”
正廳裏依然熱鬧,陳闕餘已經換好了衣衫入席了。
杜芊芊沒多看他,徑直回了方才的位置上,遠遠地便聽見那群貴婦人在說她的事情。
“剛大膽潑陳大人酒水的女人是誰我從前沒見過啊。”
“我也是頭一回見,之前聽是容二夫人說過,是容小少爺新納的妾室,一個騷浪蹄子,天天勾着人同她歡愛。”
“咦,容小少爺青蓮般的谪仙,怎麽就看上這種貨色”
“長得好看呗,我看她除了姿色便什麽都沒了,真真小家子氣。”
杜芊芊不生氣,罵就罵呗,她又不會掉塊肉。
她就是想笑,感情在外人眼裏她是騷浪蹄子,容宣是谪仙這幫人莫約都是瞎她們是不清楚容宣在床上才是個“騷浪”的
那些花樣,她這個老姐姐想起來臉都紅。
杜芊芊吃了個半飽,就從飯桌上溜了出去。
國公府的路,閉着眼睛她都會走。
杜芊芊坐在後花園的一個小亭子裏,準備在這裏等着瑾哥兒,也好把自己特意買的生辰禮物送給他。
後花園離她從前住的院子還挺近,杜芊芊不太想回去看舊居,甚至她是想回避的。
等了一炷香的時間,她可算看見瑾哥兒。
他身後跟了兩名貼身侍衛,陳瑾個子雖然沒有他們高,氣勢卻不輸,面無表情的走在前頭,臉上完全看不出過生辰的喜悅。
杜芊芊剛想對他招手,也不知侍衛同他說了什麽,小小的人兒眼神當下變得狠厲,低喝道“閉嘴滾下去。”
恰巧望到這一幕的杜芊芊心情十分複雜,或許在她眼中瑾哥兒應該是個單純可愛的孩子,而不是方才那個訓斥起人來威嚴十足的小世子。
杜芊芊望着靜靜的湖面,眉間的惆悵揮之不去,不能怪瑾哥兒,是她錯過了太多。
陳瑾擡眼便見到呆呆站在亭子裏的她,剎那間有些慌亂,竟然會怕她看見自己兇人的場面。
他忐忑的靠近她,笑容與平時無異,“沈姐姐,你是特意在這裏等我嗎”
杜芊芊點點頭,把藏在背後包好的文房四寶遞給他,“姐姐送你的。”她情不自禁摸了摸他的腦袋,“今年九歲了啊,要好好念書。”
陳瑾把東西抱在懷裏,在她面前很乖,“好。”
他聲音低落,應當是猜到杜芊芊方才肯定看見了。
陳瑾坐在她邊上,一雙璀璨的雙眼亮晶晶的看着她說“沈姐姐,我覺得你很像我娘。”
杜芊芊心裏很酸,指尖勾勒着他的眉眼,喉嚨幾度哽咽,“你喜歡你娘嗎”
他又笑了一下,“喜歡。”随後,他說“可是她已經不在了。”
杜芊芊想哭還想笑,她一直都以為兒子對她這個娘沒有感情,統共也沒有帶過他幾次,後來就連見都很少見了。
她吸吸鼻子,把眼眶裏的水光給逼退了回去,“瑾哥兒,你不要難過,你娘親一定會在某個你不知道的地方看着你,保佑你。”
“真的嗎”
“真的。”
杜芊芊沒辦法久留,離席時間太長會惹人注意,她依依不舍的對瑾哥兒道“我先回去了,你也不要亂跑,不要叫人擔心。”
她欲言又止,忍不住還是說了,“瑾哥兒,你平時不要太兇,溫柔些才有女孩子喜歡。”
陳瑾聽出來她沒生氣,沉重的心情略微開心了些,“好。”
這聲好在敷衍她,陳瑾可不管其他人怎麽看待他,會不會怕他。
湖畔的柳絮被風一吹,眉飛色舞的揚在半空。
杜芊芊偷偷溜開,又偷偷的溜了回去,宴席已經散的差不多,還剩下兩三桌人,有她舅舅曾經的部下,還有幾個她從前就不太喜歡的舊友。
方餘書便是其中她讨厭的舊友之一,張嘴能說死人,每句都一針見血,紮的你渾身都痛。
杜家倒臺後,方餘書的父親接替了位置,官運亨通,青雲直上。
方餘書生了一張招女孩喜歡的臉,看起來就是個愛沾花惹草,沒個正經。
他眼尖的很,瞧見杜芊芊就湊過去,随即一笑,對容宣說道“容大人,你豔福不淺啊,這姑娘長得可真美。”
容宣擋在杜芊芊跟前,遮住了方餘書不善的眼光,“論豔福誰也比不上你。”
“我那些莺莺燕燕真是比不上你這個小妾。”方餘書半帶玩笑的問“你素來不愛美色,要是膩了就把她送我了如何我不嫌棄。”
不管過去五年還是八年,方餘書這種德行就沒變過,賤嗖嗖的去挑撥人。
容宣瞥了瞥他,也懶得裝模作樣下去,“方餘書,你可別在我面前找打。”
“喲喲喲,怎麽就開不起玩笑呢我就說說,你別生氣。”
“我先走了。”
“一起啊,我早晨是坐劉将軍的馬車過來的,他早回去了,你載我一程。”
容宣果斷拒絕,“你自己慢慢走回去吧。”
“嘿,你不講良心。”說完,他擺擺手道“算了,你也沒良心這玩意啊。”
有女人的地方最不缺流言,杜芊芊在生日宴上的壯舉很快就通過各家夫人的口中傳遍京城。
這傳着傳着就變了味,都說沈姨娘改不了浪蕩性子當衆勾引陳大人,沒成事惱羞成怒之下潑人一身酒水,還說陳闕餘大人大量因為容宣的求情沒跟她計較。
聽說這件事的人都忍不住搖頭,個個都覺着容宣哪兒都好,就是眼神不行,挑來挑去,挑了個行為不端的妾。
擱在平常人家,發生這種事,這小妾早就被主母打死了,可是容宣尚未娶妻,三房便沒有主母,其他兩房也不好插手人家的後院。
流言蜚語在次日傳進老太太的耳朵裏,說是震怒也不為過。
貼身嬷嬷說完,當下就摔了茶杯,天氣又熱,老太太差點氣昏過去,對着空氣數落,“逆孫我真是一刻都忍不下去,我們容家雖然在簪纓世族多的京城算不得什麽,但也算是世家,何時出過這種丢人現眼的玩意”
老太太做起事雷厲風行,冷眼道“你一會兒帶人去綁了沈姨娘,再去找個牙婆子來,把人給賣了,賣的越遠越好。”
“這小少爺知道怕要動怒啊估計還會讓人攔着不讓綁。”
“蠢東西,趁他不在去綁人,還輪得到他來攔”
“好。”
這日午時剛過,一群膀大腰圓的嬷嬷們便沖進含竹院,手裏拿着粗粗的繩子,兇神惡煞。
“把你們姨娘喊出來”
杜芊芊剛打算小憩一會兒,尚來不及反應,手腳就被人按住,随即被綁的嚴嚴實實。
“你們松開我”
“老太太請你過去,委屈姨娘了。”
杜芊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綠衣打不過她們,也被一起綁了過去,還好林輕夠機靈,二話不說拔腿就跑去找書影,讓他想法子通知容宣。
正午烈日當空,從含竹院到主院這一小段路,杜芊芊的臉蛋被曬紅了,額頭上冒着汗珠。
她被人一腳踹進屋內,跌倒在地,容老太太高高在上,眼皮子微擡,“你來的第一天,我便警告過你要安分守己,可你非但不聽,接連惹事。我老了,不想造殺孽,賣了你也是你該,将來你為奴為娼,都不要怪我。”
杜芊芊也不想費口舌向老太太求情,說幹了口水也不能改變她的主意,如今只能盼着容宣在她被賣掉之前趕回來,救她一次。
杜芊芊開始哭,起初是小聲的哭,後來哭聲越來越大,“老太太,我冤枉,我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事,何況我對爺是一片真心,沒了他我活不下去啊。”
容老太太能信她的話才有鬼了,不耐煩的問身旁的老嬷嬷,“牙婆子什麽時候來”
“眼見着就快到了。”
“知道了。”老太太雙眸蒼老但眼神仍然犀利,她盯着杜芊芊說“別哭了,跟我哭沒用,将來去你的買主跟前哭說不定還能讨些憐愛。”
杜芊芊收了聲,膝蓋跪的發疼,過了沒多久,趙嬷嬷便領着牙婆子進了門。
“老太太,這人您放心,過了她手的人,都再也沒機會回京。”
杜芊芊心涼了半截,牙婆子怎麽來的這麽快
眼前是等不到容宣來救她,只能想辦法自救。
牙婆子身軀瘦弱,矮矮小小的,可力氣卻不小,揪着她手腕的繩子拽住她,“老太太,我就先待人走了,您交代的事我一定給您辦妥。”
“嗯,出去吧。”
杜芊芊趁機解開繩子,坐在地上扒着門框,嚎啕大哭,“不,我不走,我死也不會離開爺。”
老太太對趙嬷嬷使了個眼色,她立馬會意,上去用力掰開她的手指,牙婆子這種哭爹喊娘不肯走的場面早就見多,上去就在她腰上狠踹了一腳,“你可省點眼淚哭吧。”
等被賣進山溝溝裏給老漢當老婆再哭也不遲。
任憑她們怎麽折騰,杜芊芊就是不肯撒手,人跟長在門板上似的拖不動。
杜芊芊滿頭大汗,腰腹上被那腳踹的不輕,她忍着疼,哭的那叫一個慘烈。
等她快要堅持不住,容宣終于出現,他身上的朝服還沒來得及換,面色如霜,杜芊芊撲過去,抱住他的腿,哭的驚天動地,“爺,我以為我快見不着你了。”
她肚量相當小,扒着他的褲腿邊抹眼淚邊告狀,“她們還打我”
杜芊芊眼眶周圍紅紅的,濕漉漉的黑眼珠委屈的看着他,把手腕伸到他面前,白藕般的手腕上有兩道顯眼的紅痕,她指着老太太身邊的嬷嬷,哭着說“你看,都打紅了呢,我疼死了疼死了。”
容宣聽了,心如同被人用針紮。
他也覺得有點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