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杜芊芊好幾日都沒見到容宣,脖子上的傷塗了藥後很快便看不出痕跡,容宣人不在也沒拘着不讓她出去。
蘇州風景別致,江南詩情畫意,別有一番風味。
不過杜芊芊早就沒有心思看景了,從她被容宣花了三千兩買過去之後,她就生出要逃跑的心思,可是這種念頭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沒有提上日程付諸行動,一來是因為她想從容宣手裏弄
來自己的賣身契實在太難,二來她還沒攢夠安身立命的銀子。
杜芊芊心裏已經有了主意,撒個嬌示個弱說不定能從容宣口中套來話,回京之後偷出自己的身契再跑。
杜芊芊清楚自己不喜歡容宣,可是偶爾想起脖子上曾有過的傷痕,心裏難免不會失落,難不成真的是她太惹人厭了嗎為什麽一個個都不要她好過呢
從京城來蘇州這一路,她也沒做什麽讓容宣不悅的事情,好端端的那個人為什麽差點在夢中把她掐死
杜芊芊再一次堅定了,容宣心理扭曲這個念頭。
他不僅扭曲,還相當狠辣無情。
睡完了就不認人。
遠處的天空漸漸的暗下去,時辰已然不早,容宣依然沒有回來。
這院子是當地知府給安排的住所,杜芊芊的身份他們都是知道的,丫鬟們端上晚膳便又退下。
書影抱着劍守在院門口,不茍言笑,一天從他嘴裏都聽不見幾句話。
杜芊芊不想繼續坐以待斃,飯都沒吃,她提着裙子跑到書影面前,對他笑笑,“書影,爺又不回來啊他幹什麽去了”
書影別開眼,冷冰冰的回話,“爺有事。”
杜芊芊心想狗屁,一連三天連個鬼影都看不見,這不是有事,這分明就是不想見她。
若是放在從前,杜芊芊是求之不得。
她保持臉上的笑容,語氣輕柔,“再忙也得吃飯吧,你就告訴我,他在哪行不行”
書影不情不願的說“您先用膳,不必等爺。”
杜芊芊心裏來氣,面上仍舊笑眯眯的,她說“那你見了爺記得跟他說,我等他回來,多晚都等。”
書影嗯了一聲,然後道:“爺去知府府上赴宴,沒那麽早脫身。”
“哦。”
蘇州這案子杜芊芊也略有所聞,這些個地方官都很滑頭,沒那麽容易留下把柄。
容宣是來查案子的,知府在他抵達蘇州之前便查過他,官職不高風評卻很好。
知府設下的宴也不是鴻門宴,這人帶着皇上的聖旨來,他即便是想做什麽也不敢做。
宴席上也就兩桌人,師爺、地方官還有富庶的商戶。
知府站起身來給容宣敬了一杯酒,“容大人遠道而來,當真辛苦。”
容宣面上帶着淺笑,“既是皇命所托,談不上辛苦。”
知府生的慈眉善目,身材略胖,看起來很和氣,眸光微斂,他道“還望容大人能早日查清案子。”
容宣抿了口酒,“那是自然。”
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客套話。
席間,知府還特意安排了歌舞,江南水鄉的姑娘們生的水靈靈,眼似秋波,明眸皓齒,身姿曼妙,動人極了。
知府是知道容宣今年納了個小妾,容宣出了名的不近女色,知府也好奇什麽女子能讓他動了凡心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那姑娘生的漂亮。
這聽起來似乎不奇怪,天底下的男人哪一個不愛美人
欽差大臣沒有不巴結的道理,既然他喜歡美人,那便給他送就是了。
“彈琵琶的女子是師爺的女兒,不僅琵琶彈得好,書畫也相當不錯。”
容宣應聲,“江南女子果真多才情。”
“大人若是喜歡”
容宣淺笑吟吟的朝他看過去,意味深長的問“如何”
“我也樂意促成良緣。”
這話說的委婉,直接一點便是可以把人送上他的床。
容宣眼眸裏閃過寒意,面上笑的依舊如春風拂柳,“您客氣了。”
知府一愣,硬是沒聽出他這是要還是不要,這似是而非的話讓人難以揣摩。
容宣可不是簡單的來喝酒的,他忽然開口,“知府大人也知,皇上這次是派我來查赈災貪污案,若是有空,還望知府大人一會兒将府衙裏的賬本交出來,讓我瞧上一眼。”
知府臉死死繃着,捏緊了手裏的酒杯,“我一定配合大人查案,說起來,我也不曾想過赈災的款項,底下狼心狗肺的東西也敢貪。”
假的賬本早早就做好了,知府也不怕他看。
容宣看向他的目光耐人尋味,他笑道“多謝。”
酒過三巡,該寒暄的也已經寒暄完。
容宣坐上回去的馬車時身上沾滿了酒氣,頭也有些疼,他揉揉太陽穴,問道“什麽時辰了”
車夫立馬回“亥時三刻。”
當真是不早了,容宣的腦袋靠在車窗上,緩緩的閉上眼,想要歇息一會兒。
不多久便到了住所。
馬夫輕聲提醒,容宣不曾睡着,一路上都只是在閉目養神,下了馬車進門之後,書影跟上來,張了張嘴,他還是說了出口,“沈姨娘今日來找過您。”
容宣手指一頓,有些吃驚,那人向來對他沒心沒肺,每回來找他都是有事相求。
耐不住內心的好奇,他問“她都說了些什麽”
書影認真作答,“她說等您回來,無論多晚都等。”
容宣揮揮手,嘆息一口,說道“你出去吧。”
“是。”
書影不曾喜歡過什麽人,也不懂情愛,心大如他都看出來主子在刻意躲着沈姨娘。
容宣脫了夜裏用來禦寒的深色外袍,靠坐在太師椅上,好看的眼睛緊緊閉着,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打着椅子扶手。
他不是躲沈芊芊,他是害怕看見她。
那夜他也不是真的要掐死她,容宣只是在試探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而已,有沒有到沒辦法下死手的程度。
容宣忽然睜開眼,推門而出。
書影愣住,便聽他說了一句,“我去看看她。”
偏院的屋內燈火通明,杜芊芊沒睡,她之前對書影說的都是漂亮話,沒打算真等,可她這晚就是睡不着,原因無他,明天就是她的忌日。
前世的很多事情她都記得清楚,那些事一件件的從腦海中走過。
她認真地想,上輩子她稀裏糊塗的死了到底是不是活該呢
杜芊芊不認為是自己活該,因為她在被毒死之前,也不怎麽想活了。
她活着的所有期盼都被一點點磨光,整個人生都沒有盼頭。
就算那個下毒的人收手,她也活不過那年的冬天。
容宣在她想的最出神時進門,吱呀的聲響驚動了她,杜芊芊從床上彈起來,眼睛睜的圓圓的,他他他居然過來了
容宣直直的盯着她的眼睛看,“聽書影說,你想我了。”
杜芊芊從床上爬下來,沒穿襪子也懶得找鞋子穿,兩只光腳丫子直接踩在毛毯上,沖到他面前,睜眼說瞎話,“嗯,想您。”
容宣諷刺的笑笑,“又什麽事要求我,可以直說。”
嘿,他怪聰明。
杜芊芊一臉無辜,“我真的就是想您了。”她從來都不傻,懂得循序漸進的套話,“當初是您花了三千兩把我從火坑裏救出來,我對您既有歡喜也有感恩。”
容宣心思卻不在她的話上,他的視線往下掃了掃,瞥見她白嫩的兩個腳丫子,伸手想要把人抱起來。
杜芊芊下意識的往後躲開,動作瑟縮,像是很怕他。
氣氛沉頓,容宣收回手,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杜芊芊尴尬的笑笑,天地良心,她也是被他弄怕了,鬼知道他伸出手是不是想殺她。
“您累嗎要不歇息吧”
“嗯。”
杜芊芊放下心來,特別有眼色的替他更衣。
雙雙躺下之後,她小聲的說“爺,我的賣身契您可得放好了,相當于三千兩銀子呢。”頓了頓,她繼續說“您要是放心,也可以放我這兒。”
容宣沉沉睡了過去,沒聽見她的話。
杜芊芊直嘆氣,随即也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
雨水的氣息沾滿了枝頭,國公府裏這日的氛圍多是不大好的。
今日是先前那位夫人的忌日,整個府裏都鬼氣沉沉,沒人敢高聲說話,更沒人敢犯錯,陳闕餘這天幾乎是閉門不出,待在書房裏,誰也不見。
就連陳瑾也不知道父親待在書房裏做些什麽,他每年都期盼着父親在這天能給母親立個牌位也好讓她能安息。
可是陳瑾等了五年也沒有等到。
他雖然才九歲,但心智早已成熟,這件事上他對陳闕餘不是沒有怨恨,但父親自小對他盡心盡力,無微不至,這讓他恨不起來。
陳瑾不懂父母之間的恩怨,他甚至都不敢去問。
屋檐灌下連綿的雨珠,天氣涼爽。
陳瑾獨自出門買了紙錢,又找到管家讓他準備了幾樣祭品。
管家臉色煞白,忙擺手,“爺沒準許,老奴實在不敢準備啊。”
當初夫人死時的模樣他是曾親眼見過的,侯爺是一滴眼淚都不曾流,平日裏侯爺待下人都比較寬容,但凡和夫人有關的事都毫不手軟,誰也不敢去觸碰這個逆鱗。
陳瑾咬牙,“我不會讓父親知道,你偷偷準備便是”
“老奴不敢。”
陳瑾氣的要死,也毫無辦法,他太小了。
陳瑾很少有機會能來母親生前的院子,這地方父親不發話,誰都進不去,有時候他在父親面前擠出兩滴眼淚,博的他的憐愛才能得到一次機會。
不過,母親忌日這天,父親從來不曾松口過,不讓進就是不讓進,哭也不管用。
陳瑾懷裏抱着紙錢,他跪在院門外,從袖子裏掏出火折子點燃了紙錢,火光在他的眼睛裏閃耀,他挺直了背脊,然後三拜九叩,額頭重重的磕在地上。
國公府裏的事,瞞不過陳闕餘的眼睛,陳瑾又去祭拜他的娘親,他一點都不意外。
甚至聽見這消息,他居然欣慰。
他看着玉壇,嘲諷的笑笑,也不知在對誰說話,“你看看,你兒子可比你講情義多了。”
陳闕餘的眸中翻湧着滔天的恨意,細細一看,好像又有深入骨髓的愛,交織糾纏,難以分清。
眼眶欲裂,裏面布滿了紅色的血絲,他這副模樣看上去甚是吓人,如同邪神厲鬼。
陳闕餘都快記不清她的樣子了,她也從不曾入過他的夢,或許她和他一樣,也是恨着他的。
這是一段孽緣。
父親逼的他強娶杜芊芊,哪怕他拿出心有所屬的借口也沒讓父親松口,他當時心裏雖然不情願,卻對她并無恨意。
那個常常穿着紅衣跟在他身後的女子,特立獨行,不守規矩,說話直白,她的心思一目了然。
陳闕餘甚至想過,或許娶這樣一個毫無心機明媚動人的女人也還不錯,或許也能給國公府添上幾分生機。
後來發生的太多事情,讓他入了魔。
陳言之從來沒有教他怎麽去愛一個人,他記得自己故意惹過杜芊芊很多回,看着她氣的要命,看着她受委屈被欺負。
那個時候他心裏是暢快的。
本着你不讓我好過,那我就讓你更不好過的念頭,巴不得把自己內心的不平全部都強加到她身上。
拔光了她種的海棠花,不讓她養兒子,還有很多細小的事情他都記不住了。
他不後悔自己強加于她身上的痛苦。
至今也都不後悔。
杜芊芊說着喜歡他,明裏暗裏對他窮追不舍,誰想過這些原來都是假的。
陳闕餘不願意接着去想過去的事,他轉身出門,遵着那條熟悉的小道走到了西院的門前,瑾哥兒不出意外的跪在院門外。
他一步步走過去,站定在瑾哥兒身後,淡淡開腔,“起來吧。”
陳瑾罔若未聞,但在聽見父親聲音的那一刻眼淚就滾了下來,他用手背擦了擦淚珠子,“我不起來。”
陳闕餘是打從心底疼愛瑾哥兒,他蹲下來,“你不是給她燒過紙錢了嗎”
瑾哥兒想忍着不哭的,但他壓根忍不住,委屈排山倒海而來,“父親,求求你,給母親立給碑吧。”
陳闕餘任他趴在自己的胸膛裏哭,他輕輕撫着他的背,很久之後他才道“哭夠了嗎回去用午膳吧。”
這就還是不答應的意思。
瑾哥兒的眼睛通紅通紅,他擡頭望着陳闕餘,哽咽道“娘親都死五年了,她在下面會冷的,可能還會被別人欺負,求求你了。”
陳闕餘覺着呼吸時喉嚨有些痛,他說不出話來。
時間過得真慢啊,她原來才離開五年,他卻覺得一輩子都已到頭。
“你想跪就接着跪,也算是盡孝了。”
他站起身,從頭至尾都沒有往院子裏看一眼,也不知道是天上的雨水還是別的什麽,他的臉上多了幾滴水珠。
陳闕餘抹開水珠,輕聲一笑,一定是雨水,因為他這輩子都不會掉眼淚。
更不會為杜芊芊掉淚。
與此同時,遠在蘇州的杜芊芊也沒閑着。
自己給自己祭拜這種事聽起來都很奇怪,白天容宣一直都在,她沒機會幹這種吓人的事,等到黃昏,好不容易盼來他出門的消息。
杜芊芊才從床底下搬出偷偷買好的紙錢和花燈,等到了天黑,輕手輕腳的溜出房門,誰也不敢驚動,活脫脫像個做賊的人。
她找了個角落,在銅盆裏放滿了紙錢,火苗逐漸燒起來。
杜芊芊心情複雜,火光照亮她小半張臉,她跪坐在地上自言自語,“前塵往事以後都要忘得幹幹淨淨,也不要想着去找陳闕餘報仇,既然老天給我重活一次的機會,再也不要把自己折回
同一個人手裏,離他遠遠地。”
她絮絮叨叨的接着說個沒完,“要看着瑾哥兒長大,看着他娶妻生子,不能讓他走他父親的老路,不能讓他長歪。”
“有機會一定要去邊疆找到父親和哥哥。”
“從今往後,你就是沈芊芊,再也不是杜芊芊。”
躲在柱子後的容宣将這些話一字不落的都聽進了耳朵裏,盡管早有準備,內心還是被震撼住。
激動、狂喜、震驚還有一點害怕,所有的情緒交織在一起。
他的身體十分僵硬的伫立在原地,垂落在兩側的手指不受控制的顫抖,血液好似從腳底一湧而上,雙眼死死盯着她的背影不放。
靠着極好的自制力,容宣才忍住沒有沖到她的面前。
竟然真的是她。
她都死了五年了,他真的以為她再也回不來了。
而自己哪怕到死的那天也見不着她。
還好,還好她回來了。
盡管這種事聽起來那般不可思議,還有些讓人心生畏懼。
但容宣不在乎,他不怕。
是人是鬼都不怕。
年少生出的情愫早就深深紮進血脈之中,難怪他總覺得自己對她很熟悉。
也難怪瑾哥兒會粘着她。
那些奇怪的事如今都能說得通。
容宣真的很想出去質問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冷靜了不少,目前他沒有立場質問。
畢竟,他和她曾經的關系并不好。
她那時候也不愛跟自己玩,總把他當成弟弟,三言兩語把他打發走,也沒什麽耐心同他玩,總是哄騙他說,“你去念書,別跟着你姐了”
她不知道,他不是想跟着容敏,而是想跟着她而已。
少年時的容宣遠沒有如今這樣會說話,杜芊芊趕他走,他便板着臉裝作自己不在乎不稀罕,轉頭就回去念書。
退一步說,容宣即便走出去揭穿她,多半她不會承認,可能會用各種各樣的借口糊弄他,如非心甘情願,杜芊芊這輩子都不會對他承認自己的身份。
杜芊芊感覺如芒在背,轉頭掃了掃,沒有看見人,她心道大概是日子邪門,她可能也神神叨叨想太多。
燒光了紙錢又把花燈一并給燒了了後,杜芊芊就不敢多留,生怕時間長了會惹人注意,她用土把灰給埋掉,又謹慎的把銅盆給丢了,确定沒人後才離開。
杜芊芊回到屋內便口渴的不行,灌了大杯的茶水,嗓子才潤了許多。
她屁股還沒坐熱,容宣連門都不敲,一言不發的走進來,男人容顏如玉,微弱的燭光照在他的側臉上,搖搖晃晃,看不清他的神色。
杜芊芊最近就怕他不來,他人到了她才有機會去套近乎說好話,騙出自己的賣身契。
月色正好。
杜芊芊擠出一抹笑容,迎了上去,緊緊抱住他的腰,小臉埋進他的胸口中,捏着嗓子道“爺,您終于來了啊。”
光線不大好,她沒發現,容宣的兩只耳朵都紅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