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千帆已過

“你們兩個小娃娃,哪裏鑽出來的?”

小魚兒在他灼灼目光下,恍若無覺地笑嘻嘻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這才起了身,笑道:“哪裏鑽出來的?從大門裏進來的呀!”

軒轅三光咧嘴一笑,抛着那銅符道:“你們到深山來做什麽?”

小魚兒接口道:“找人來賭一賭呀!”

他嘴角噙笑,道:“你不是號稱‘見人就賭’麽,你和剛剛的那位道長都一起賭了,為什麽不與我賭一賭呢?”

軒轅三光臉一沉,道:“你們早就來了?那弄出聲音的人就是你們?”

果然是被聽到了。江玉郎倒吸一口涼氣,在背後狠準穩地一搗入小魚兒腰眼。小魚兒非但沒有理會,還朗聲叫道:“喂,前面那位道長——!”

神錫道長心灰意冷,正向山下走去,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響動。這時他才如夢初醒地回頭,臉色灰暗,應道:“這位小施主,有什麽事?”

小魚兒指了指軒轅三光大掌中的銅符,道:“這東西是不是你輸給他的?”

軒轅三光搶先道:“不錯,這掌門銅符正是這老道輸給我的。”他眼珠一轉,怪笑道:“莫非你這小娃兒想和老子賭一賭這銅符?”

小魚兒笑道:“不錯。你若是輸了,就将這銅符給我。”

軒轅三光打量着他,大笑道:“你這小子倒是有趣……你若是輸了呢?”

小魚兒笑道:“我若是輸了,不但銅符是你的,我們兩個人也是你的。”

江玉郎在旁聆聽,皺眉冷冷道:“你莫要牽扯上我。”

小魚兒搖了搖手,鎖鏈嘩啦啦響了響,低聲笑道:“你我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況且除了這鎖,還有那‘情蠱’毒藥……”

他猛一用力,江玉郎一個踉跄撲到他懷裏,惱怒地擡首時被那人笑嘻嘻的一句話砸得啞口無言:“既然都到這個地步了,你也不能拿我怎麽樣不是?”

Advertisement

小魚兒沖他自信地笑了笑,眸子光澤熠熠,更顯俊秀非凡。

恰巧陽光自破敗廟頂的細縫中毫不吝啬地傾瀉而下,将他身影浸浴在迷離的金芒裏,明朗且耀眼。

言說着無聲的張揚。

少年獨有的輕狂最是使人沉醉。若是小魚兒長相欠佳便也罷了,偏偏他長得是萬裏挑一的英俊。

因此這極端的張狂和極致的俊美結合起來,竟顯得他渾身仿佛都在發着光。

讓人不得不注意他、迷戀他的輝光。

江玉郎甚至都被驚了心。他用他那雙見過無數少女的眼睛一瞧,就知道如果此時是一個少女在這裏,必定要心神俱醉,乖乖巧巧地投懷送抱。

只可惜是他江玉郎。

該死的小子,江玉郎在心中咒罵,卻不知怎麽臉紅了紅,又不知怎麽乖乖閉上了嘴。

再信你一回。

軒轅三光目光來回掃視着他們,眼中不覺多了幾分興味盎然,道:“我贏了你們兩個又有何好處?”

小魚兒道:“好處多着哩!一時也數不盡,你無聊時,我可找人來陪你賭,你沒有酒喝時,我可替你騙酒來,只要你贏了我,包你一生受用無窮。”

他笑嘻嘻地瞧了一眼身邊的江玉郎,道:“這小子也不錯,雖然長得娘娘腔了些,卻很會說話。有了他,你若是想要女人,可簡單得很。”

江玉郎額角一跳,擡眸瞪他,只是那雙慣于圓熟谄媚的漂亮黑眸并無威懾。

軒轅三光大笑道,“我這老賭鬼有個小賭鬼和小色鬼陪着.倒也的确不錯。你要如何賭法?”

小魚兒笑嘻嘻道:“賭注是我出的,如何賭法,就該由你作主。”

軒轅三光撫掌道:“有意思……”他苦苦思忖,忽然眼睛一亮,大聲道:“我就賭你絕不會知道你身上的疤有多少!”

小魚兒的衣襟是敞開的,他臉上是疤,身上更滿都是疤,大多數是他小時獅子老虎在他身上留下的傑作。還有小半是刀疤,就算讓他脫光衣服,自己去數一數,也未必就能數得清楚。

沒有九分勝算的事,軒轅三光是絕不賭的。方才停了步、眼中本有幾分希冀的神錫道長,神情更是黯然。

江玉郎也意識到了這點。他閃身擋在小魚兒身前,畢恭畢敬地強笑道:“軒轅先生,能不能……”

他本就因嫉妒痛恨想讓小魚兒死,又因患難與共的些微情誼有些不忍,而在方才得知二人身中“情蠱”性命相連時心中搖搖欲墜的天平已果斷偏向了後者。

“不能。”軒轅三光施施然坐了下來,厲聲回絕:“賭注是你們出的,賭法自然要我來定。你龜兒子想反悔!?”

江玉郎吓了一跳,不敢說話了。如果他真是只狐貍,現在那條蓬軟尾巴定也可憐兮兮地耷拉下來。

小魚兒感覺到他瞪了自己一次又一次,有如芒刺在背,不耐地伸手将江玉郎護到身後,笑道:“賭,自然是要賭的。”

他回頭瞧了江玉郎一眼,悄聲道:“你在一旁乖乖地瞧着我穩贏就好,莫要多嘴。”

江玉郎只好躲到他身後去,乖乖閉上了嘴。那種對他莫名的信任感卷土重來,他煩躁地從牙關擠出一聲低不可聞的□□,在小魚兒略帶笑意的目光下收了聲。

軒轅三光大笑道:“你如此自信,倒也有點意思。快說!”

小魚兒篤定道:“我告訴你,我身上的疤一共有一百個。”

軒轅三光道:“整整一百個?”

小魚兒道:“不錯,整整一百個。”

他竟然說的斬釘截鐵,像是有十分把握,不但軒轅三光臉色變了,江玉郎也不禁怔在那裏。這小妖怪難道真的知道自己身上的疤有多少?

軒轅三光怪笑道:“好,你脫下衣服,讓我數數。”

小魚兒居然就真的脫光衣服,讓他數,自己也從地上拾起那柄解腕尖刀陪他一起數。江玉郎也難免暗暗着急,自顧自地幫着數。

軒轅三光突然大笑道:“九十一……你身上的疤只有九十一個,你輸了!”

江玉郎面色更白,猛然轉過了臉,手掌冰冷。不多不少,他也數的是九十一個。心下又氣又急,但更多的還是擔憂。

小魚兒轉眼對他一笑,道:“哦,九十一個麽?只怕未必罷。”

他口中說話,手起刀落,銀光猝閃,迅速在自己身上劃了九刀。劃得雖然不重,但剎那間仍血流如注,一時之間,這小廟的空氣裏滿是金鐵腥甜之氣。

江玉郎急忙扶住他,咬了咬牙從自己的外衫撕下一塊,幫他擦拭血跡。

軒轅三光奇道:“這算什麽?”

小魚兒笑嘻嘻截口道:“九十一道舊疤,再加上九道新疤,正好是一百,你輸了!”

軒轅三光大怒道:“這也能算麽!”

小魚兒大笑道:“為何不能算?你只賭我身上的疤有多少,卻又未曾規定新疤還是舊疤,難道你還想賴麽?”

軒轅三光呆了半晌,突也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你這小鬼的确有意思……好,某家就算輸給你了。”

他轉向神錫道長招手笑道:“來來來,還不快來見過你家的新任掌門。”

神錫道長神情慘黯,強笑道:“峨眉派日漸老衰,正是要閣下這樣的少年英雄出來整頓整頓,貧道已老了.本已早該退位讓賢。”

話未說完,突然一件東西落在手裏,卻正是那掌門銅符。

神錫道長乍愕擡首,少年明澄雙目正含笑瞧着他:“做了峨眉掌門,一天到晚吃素念經,我可受不住。”

神錫道長又驚又喜,讷讷道:“但,但閣下……閣下如此大恩,卻教貧道……如何……”

小魚兒大笑道:“這算得上是大恩麽?你本是救了我才對,若是我被這玩意兒困在峨眉,我可要急瘋了。你行行好,快拿回去罷。”

神錫道長手掌握着那銅符,目注小魚兒,感激欽佩之意難以屈數。也不知瞧了多久,他突然深深一揖,恭身合十道:“既然如此,貧道就此別過。”

語畢,他不再多言,轉身步行下山,消瘦挺拔的身形被陽晖鍍上一層金邊。

小魚兒望得出神,直到軒轅三光洪鐘般的笑罵語聲拉回神思:“那牛鼻子也不知感恩,你幫了他,謝都不謝你一聲。”

小魚兒笑道:“大恩不言謝,這話你知不知道?”

他一面說着,一面扯下衣襟去纏自己肩頭新傷,江玉郎也正小心翼翼地撕了自己外衫為他簡易包紮。

兩人指尖相觸,一冰一火。小魚兒先前氣定神閑,體溫炙熱,而江玉郎卻手足冰冷,自是因擔心他的緣故。二人溫度甫一交纏,江玉郎已觸電般放下了手。

軒轅三光瞧着他兩人,摸着下巴粗聲笑道:“你們為何如此親熱?莫非是斷袖之癖麽?”

方才江玉郎無意中關懷小魚兒的舉動與小魚兒看着他的眼神等的細枝末節都落入了軒轅三光眼中,這混跡市井頗曉風月的惡賭鬼不免也誤會了他二人的關系。

江玉郎一時怔楞,失笑道:“軒轅先生誤會了,我與他不過是……患難之交。”共同患難和難解難分的“情蠱”之毒使得他對小魚兒少了幾分敵意,多了幾分迫不得已的親昵融洽,但也僅僅是如此罷了。

小魚兒倒是不甚在意,舉了舉右手笑道:“你若是能讓我們不親熱,就算你有本事。”

軒轅三光又拿起那柄尖刀,對準“情鎖”鏈子狠狠砍了下去。只聽“铮”的一聲,火星四濺,尖刀竟斷成兩段。

小魚兒早有預料,笑道:“你看,我和他是不是非要親熱不可?”

軒轅三光大笑道:“那也未必。你若不願和他親熱,某家便可砍斷他的手臂。”

他眼神向江玉郎投了過去,頗帶着幾分不懷好意,凝注着他纖細的腕。

江玉郎臉色青白,不禁向後退了一步,顫聲道:“你……”

小魚兒瞥了他一眼,安撫地牽緊他的手,截口笑道:“算了,我和他湊在一起,倒是可以作個伴聊聊天。”

江玉郎不願與軒轅三光過多糾纏,立刻微笑道:“軒轅先生,時候不早了,在下二人已需告辭,否則在下同伴的傷……”

軒轅三光眼中閃過一絲玩味,笑道:“好,既是如此,某家也無需強求。去罷去罷,來日我們再聚!”

行了些路程,兩人身形隐沒在一片濃蔭後。江玉郎看了看小魚兒一身狼狽的樣子,不由道:“你我趕快先下山……”

江玉郎一句話沒說完,就被一股大力扯過去按入懷中,臉頰貼上小魚兒的肩膀,情鎖嘩啦嘩啦發出響聲。

“你……你……”

他呆愣片刻,雖知道是對方遲來一步的毒發到了,還是對這個姿勢有些別扭,微窘道:“魚兄你……怎麽樣?”

小魚兒不答,過度紅潤的臉色帶着半分急切,緊緊箍住那腰身。腰細,便生出些不堪一握的滋味。

他忍不住揉/捏一把。手感極好,柔韌而不綿軟,只是過分纖細瘦弱。養胖些就更好摸了,他鬼使神差地想。

腰間是一個敏/感之處,江玉郎被弄得身子緊繃,從他懷裏壓抑地驚跳起來。

“啧。”小魚兒被他的反應逗笑了,瞟着那人頸間蔓延的微紅,眼神裏閃爍着意味不明的光華。腦海中莫名響起蕭咪咪的語聲:“……人不風流枉少年呀,何況我看你……也挺喜歡他的。”

狐貍雖心思歪得很,皮相倒還頗為精致。

或許,和他親熱,也不是什麽無法忍受的事。

小魚兒忽而恍然,暗罵一聲。自己怎能真成了斷/袖?

他笑眯眯地松開江玉郎,長出一口氣:“方才一直死撐着……不過那軒轅三光倒真是個人物,若不是這毛病發作,我還想多會會。”

江玉郎幹笑道:“若是如此,那恕小弟不奉陪了。”

小魚兒嘻嘻一笑,點了點他的鼻尖:“這不是已經和他各走各路了麽。而且你可莫忘了,不管怎麽樣,你可是要跟定我的。”

江玉郎皺眉道:“你……你……”

平日伶牙俐齒的他,此時面對這冤家竟想不出反駁來。這所謂情蠱,這人,可真是要了他江玉郎的命。

“我知道你很認同我的話,”小魚兒拉起他的手,大步走了出去:“那就先跟我走罷。”

“等等,魚兄……小魚兒!”

夕陽西下,滿山風景如畫。

蔥綠葉片飄轉落地,高者挂罥,飒飒飛揚,沒入天邊燃燒的橘紅中,如一場大火,熱烈地在天際席卷。遠山淡漠地屹立,化為宣紙上淺印的紋。

少年們的身影漸行漸遠,最終化為兩個跳動的光點。

幸與卿并肩。

歸來仍少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