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君心我心

鐵心蘭一身粉白搭襯的對襟襦裙,立于人群中間。她正嫣然而笑,面上滿是幸福光彩,似從未為小魚兒那般痛苦過,仿佛珠光玉色,柔美更添明麗。她年齡已增,風采愈如開到全盛的嫣紅牡丹般明豔,散發着濃郁動人的芳香。

只可惜小魚兒從不喜歡豔麗嬌媚的牡丹。

花無缺白衣飒沓,皂靴高冠,燦爛春陽之下,白衣閃耀如冬至新雪。他那俊秀出塵的臉上洋溢着明朗而純粹的笑容,對小魚兒來說卻如此刺目。

慕容九頗為消瘦,淡紫輕衣随風而舞,勾勒纖細玲珑的身軀。一朵含苞欲放的秋菊,在靜夜中茕茕玉立,暈開清雅靜淑的香。她神色冷若冰霜,眸子憂郁朦胧,似一場永無終點的夢。

然後小魚兒看向了江玉郎。

——他最不願意見到,卻也最渴望見到的江玉郎。

江玉郎含笑立在花無缺的另一側。他在玄色裏衣外罩了件竹青色暗紋繁布的織錦薄袍,腰間佩劍玉帶緊束,更襯得身材纖瘦秀颀。

春秋倏忽,平添屬于少年的蓬勃飛揚,少了些與之心腸背道而馳的稚軟幼嫩。少年黑發飄揚,唇紅齒白,眸似清泓。他的眉目愈加清秀,不減蒼白的深邃陰郁,宛若一朵瑰玉雕就的重瓣罂粟。

江玉郎是否也遍嘗毒發之苦?他是否仍舊很難受?

小魚兒眼神再也難以騰挪一分。直到他看見,江玉郎稍側過頭,同身側的少女歡語交談。

小魚兒目光移動,心中驟然一縮。

江玉郎身旁的少女,他也認得。

那竟是玥兒,他們一同救起的玥兒。

玥兒身着杏黃衣褲,一根式樣簡潔的檀木發釵挽住秀發,更顯風采明媚。她手上提了籃子,想來是這些少爺小姐出游所攜之物。

她竟真的報恩來了。既做了江家的仆人,那麽她的名字,該叫做江玥了罷。

少女沒有上妝,純粹的青春活力俏皮可愛,她獨有的媚秀更是令她在慕容九和鐵心蘭間毫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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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玉郎正留神聽她說着些什麽。似是甚覺有趣,他不禁笑了起來,指尖在江玥前額一點。江玥臉上一紅,垂下了頭,腳尖随意踢飛一個石子。

她左側的少年一身翠綠——原是那位“綠袍美劍客”白淩霄,一手斜斜按在江玥肩上,顯然正嬉笑打趣。

江玉郎橫他一眼,不失禮節地在江玥肩上一扶,讓少女躲開了白淩霄的碰觸。江玥明顯松了口氣,指尖拂過松散的幾绺碎發,露出在陽光輝映下微紅的臉。

和諧美滿。

小魚兒怔怔地伏在船舷上,一顆心卻如逢星火,燃燒得一發難收。

他許久未曾見他這樣笑過了。

他竟不知道,他對着別人笑的時候,自己會如此不适而痛苦。這種痛苦似要将他的心都揉碎,小魚兒不知道究竟是何原因。他只想要将江玉郎再鎖在身側,他的一言一笑,他的玲珑婉轉,都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此刻,他心中只餘那莫名滋生的灼人火苗。

且是星火燎原。

他眼前均是江玉郎的笑。冷酷狠毒,嘲諷驕傲,讨好谄媚……無可否認,都是極其漂亮的。他太過善于僞裝,以至于每一張變幻不定的神情,都是一次戲子般精雕細琢完美無瑕的粉墨登場。

江玉郎的笑一如本人之城府深沉,先是眉目輕舒,帶出半分若隐若現的溫柔。銳利明亮的眸子亦略成半月,糅出一星隐約笑痕,似水心落玉,清冷淺浪。同時輕輕牽起嘴角,緩緩漾開柔軟笑弧,清秀已極的臉,安渡半面春光。

——眉梢眼角風情萬種,自不消說。

這笑本是他的,只有他能看到的。

可如今……

海紅珠無聲無息地走到小魚兒身前,眸中哀傷似要噴薄,輕聲道:“你本是屬于他們那一群的,是麽?我怎麽比得上那幾個美麗的女孩子,我又怎麽配和你說話……我也不配……不配喜歡你……”

小魚兒忽然微微戰栗了一下。并非因為海紅珠的話,只因他看到江玉郎的一雙琉璃般的笑眼似乎瞟了過來。

那或許只是他并不經意的一眼,而小魚兒仍無可避免地向後退,退到陰影裏。

他不能讓江玉郎看到這樣的自己。他看到的他,只能是那個驕傲自信、光芒四射、永遠坦然的江小魚,而非現在沉默寡言、地位卑下的海小呆。

小魚兒目光匆匆滑過海紅珠拘謹而泛紅的小臉,歉然道:“——抱歉。”

語畢,他飛身躍下了船艙。只留海紅珠一個,癡癡地站在船舷邊。

暖風和煦,可她的心卻開始一寸寸結成冰。冰又熔了,變為挂在卷翹羽睫上的水滴。

夜漸入深,明月高懸,江岸上人潮洶湧。燈籠逐一亮起,人們的吆喝喧鬧之聲逐漸聚攏。

江玉郎正坐在江岸旁的一個酒家裏二樓最佳的觀景位置上小作淺酌。李明生、白淩霄幾人趁今日踏青之旅,百般勸說江玉郎同他們夜間出去游逛。幾位狐朋狗友借喝酒談天之由,本想帶他到“百花嬌”縱情享樂一番,但江玉郎無心紅顏,生生将他們拉到這白日來過的江岸。

先前他和小魚兒救過的少女玥兒竟真迢迢而來,只為報恩。江別鶴也樂得有個細心人照顧他時發時愈的“情蠱”,欣然将不會武功毫無威脅的玥兒安排在了家裏,每日供她飯食居住為酬。玥兒倒是伶俐,主動提出要自己随主人家姓。

今日陽光正好,江別鶴瞧着花無缺幾人暫住江家多日也未出行,提議他們約上白淩霄幾人出門踏青。江玉郎前幾日又被蠱毒折磨得分外不适,也樂意出去享受春陽溫煦。哪曾料到,竟在這江岸邊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李明生正靠在漆紅欄杆邊,俯視那些人們。他忽然眼睛一亮,指着下方呼道:“你們瞧,那小丫頭長得倒是嬌俏!”

江玉郎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只見樓下那戲班正紅火熱鬧地耍着雜技,一個紅衣少女正踩着懸空繩索慢慢向前走。

繩索距地一丈有餘,那小姑娘離他們的二樓也近了些,燈光模糊照出她姣好的眉眼輪廓。

白淩霄拊掌笑道:“李兄眼光果然不錯!我們兄弟幾個剛好缺個陪酒的小美人,不如在下将她‘請’上來?”

李明生不甘示弱地笑道:“在下也和白兄一起去罷!”

他瞧着江玉郎一笑,道:“江兄身子不便,待我等把那姑娘請上來。”

江玉郎笑道:“兩位盡可盡興,不必顧慮小弟。”他如何不知這兩個好色的纨绔子弟之心?恐怕恨不得帶着那姑娘自己逍遙。

他向樓下望去。紅衣少女仍在走繩索,稚氣未脫的臉昭示她幼嫩的年齡。

他并非清心寡欲之輩,但對這般幼小的女孩也是毫無興致,見此情景仍不由輕聲道:“他們倒真是葷素不忌。”

突然,只聽一聲尖叫。紅衣少女竟從那繩索上直直跌了下去!

江玉郎不露聲色,悠然又倒了一杯酒。

那戲班子的主人面色慘變,強笑道:“這不算什麽!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來,小姑娘,站起來再給爺們露兩手瞧瞧!”

這時,人群中驚叫已變成低俗下流的喧笑。有人笑道:“喂,別看了,這小妞兒今日心不在焉,只怕已在想漢子了!”

“小姑娘,想誰呀,是在想我?”

白淩霄就在這時一躍而出,厲聲道:“若有誰敢向這位姑娘說一句無禮的話,我就割下他的舌頭!”

李明生應聲跳出,恨聲呼道:“老子就挖了他的眼睛!”

江玉郎揚起嘴角,将杯中酒一飲而盡。這出救美的戲倒是有趣,是英雄是狗熊卻有待考量。

人群很快安靜下來。惡人,總是有人怕的。

戲班主人——一個紅光滿面的強壯老人作揖走出,躬身笑道:“多謝兩位少爺仗義。”

白淩霄反手扔出一個大銀稞,瞟着那紅衣少女笑道:“這不算什麽。”

李明生道:“大爺賞你們的銀子也夠買幾十壇酒了,爺們為什麽賞你銀子,你總該明白。”

戲班主人面色一變,回頭叫來那紅衣姑娘,道:“紅珠丫頭,還不向少爺們道謝?”

紅衣少女垂首走來,輕聲道:“多謝少爺……”

白淩霄倨傲的臉上露出笑容,李明生搶先拉住她的手笑道:“小姑娘,大爺們喜歡你,不如陪我們去喝幾杯?”

戲班主人想必是那紅衣少女的親人,強笑道:“她年紀還小,過兩年再讓她陪大爺們喝酒。”

李明生怪笑道:“過兩年?大爺們已經等不及了!”他手掌用力,将紅衣少女拽到身後。

紅衣少女駭得啼哭起來。一個戲班子裏的少年沖了過來,伸手欲拉回女孩,大聲道:“你們放開她!”

李明生冷冷道:“放開她?那得看你有沒有本事!”他鐵掌一揚,把那少年抽了個趔趄。

江玉郎看到此處,不禁嘆了口氣,搖頭給酒杯裏又注滿清酒。可憐人,大禍臨頭卻不知順遂天意。不能反抗的事情,負隅頑抗毫無意義。

“誰也不能将她帶走!”

清亮喝聲憑空響起,一個少年大步走了出來。

同時“叮”地一聲,安坐樓上的江玉郎手中的酒杯不覺猝然下落,掉到桌上滴溜溜打轉。酒液四濺,在他衣襟上浸出濕痕,宛若相思珠淚。

李明生反手把滿面淚痕的紅衣少女推向白淩霄,獰笑道:“你這髒小子,想找死麽!”

他揚起手掌,直直朝那少年臉上抽了過去。

江玉郎下意識按着桌子站了起來,氣息提在胸口。此人若真是他所想之人,李明生怕是永遠沾不到他的臉頰的。

果然,李明生的手不知怎麽竟被那少年抓住,手掌輕輕一揮,他足有幾百斤重的身子就摔了出去,人群中一片嘩然。

白淩霄怒道:“好個小賊!李兄,我來給你報仇!”

江玉郎負手立在酒樓之上,長長吐出一口氣。時隔許久,但他依舊立即認出了那人的功夫和那語聲。不會有人能忘記他。

小魚兒,果然是你。

“不好了!殺人了!”

人群四散奔逃,江玉郎回神一看,白淩霄竟已倒了下去。淡綠衣衫上,染滿了鮮血畫成的桃花。

縱是知道那秘籍的厲害,江玉郎還是忍不住輕輕倒抽一口冷氣。小魚兒的功夫果然精進不少。

那紅衣少女已欣喜若狂地奔向小魚兒。江玉郎眼神一沉,這少女似乎跟他很是熟悉,莫非小魚兒這些時日都是跟随這戲班子麽?

小魚兒将她嬌弱的身子向戲班主人懷裏穩穩一送,回首奔出。這裏已經沒有他藏身的地方。

江玉郎目光一冷,一撐欄杆,身子急急倒翻而出,朗聲喝道:

“且慢!”

小魚兒正要回頭逃出,忽聞一聲呼喝,竟讓他生生頓住腳步。

一條人影衣袂紛飛,自一旁小樓躍下,翩然落在他身前,正巧擋住了他的去路,森然道:“閣下妄自出手殺人,不知這是什麽道理?”

那俊秀少年輕衫飄飄,面白如玉,神色卻冷若冰霜。小魚兒身子一震,這人,這語聲,正是江玉郎無疑!

李明生已經掙紮站起,狂呼道:“玉郎,就是他殺了白兄!還和這殺人兇手啰嗦什麽,快宰了他!”

江玉郎目光閃動,揚聲道:“且容在下來領教領教!”

小魚兒立即會意,身形一縱,已在幾丈之外。江玉郎足尖輕點,追了過去。

二人一先一後,沿江岸奔出數裏。晚風習習,頗為清涼,一輪皓皓玉盤懸于江上,笑看這人世間悲歡離合。

兩人不由自主同時停下。相視良久,竟是無言以對。

江玉郎沉默半晌,扔過一方絲帕,道:“你先擦擦臉罷。”

小魚兒故意要掩飾身份,雖然不至把臉上功夫做得太過,但是着實還是稍微抹了幾把泥,這也是李明生等人沒有認出他的原因。

他輕咳一聲,方舉了那帕子在頰旁,已嗅得女子芳香幾縷。小魚兒本已忘卻在江岸瞧見他同江玥的親密之态,此時驀地想起,動作一頓,立刻不客氣地丢回帕子,似是無意地哼道:“看來你過得倒不錯。”

江玉郎悠悠笑道:“自然不勞魚兄挂心。現在我的吃穿用度多掌于玥兒之手,畢竟是女子,細致入微。”

小魚兒微抿着唇,并不出聲,只是盯着江玉郎。江玉郎被看得脊背發瘆,話鋒一轉,幹笑道:“還不知魚兄過得如何?”

他口中雖如此問,心底卻明鏡一般透徹。小魚兒和他許久未見,自己依靠從那位溫柔可人的花公子手裏白白得來的素女丹仙子香勉強将毒素壓下,面前的人卻無如此得天獨厚的條件。

江玉郎想到此處,心下更是雜亂如麻。前幾日自己毒發,小魚兒想必更是受苦。不知他現在是否康愈?

一念之間,一道閃電驚雷劃過腦海。

自己何時開始如此關心他了?

不該不該,應當拍掌稱快才是,江玉郎對自己語重心長道,仍抹不去那一絲感同身受的擔憂之意。

小魚兒下一句話立即打散了他正醞釀翻滾着的愧疚。他眸光含笑,懶洋洋道:“怎麽,江兄可是思念擔憂小弟?瞧瞧這眼睛都哭紅了。”

江玉郎面不改色,心裏恨不得戳着那人心口喊你去死,口中卻咯咯笑道:“不錯,小弟時時在想,魚兄近來怎樣了呀,會不會忽得了羊癫瘋,坐板瘡?小弟當真是憂心如焚……哈哈,憂心如焚。”

小魚兒嗤笑,小混蛋依舊牙尖嘴利。他後來居上地反擊,笑嘻嘻道:“是麽?小弟本當江兄這樣的人定無病無痛,誰知今日一見,江兄卻像是得了病。”

江玉郎笑道:“哦?小弟有什麽病,我竟自己不知道?還請魚兄指點一二。”

小魚兒點點他的胸口,笑道:“口是心非的相思病,不是麽?”

江玉郎氣得飛紅了臉,雖要裝出淡漠無謂之态,仍是終究忍不住,破口大罵道:“江小魚,你……你……好不要臉!”

小魚兒神采飛揚,大笑道:“江玉郎,我告訴過你,你若想和我鬥,還差得遠哩。”

江玉郎咬一咬牙,沉下心來,忽也笑了。小魚兒在江上漁火高映下終顯出被蠱毒折磨得有些蒼白的臉色,長年察言觀色的他自然盡收眼底。

“魚兄好口才,只是這口是心非的名頭,只怕要還給你。不疼麽?”

小魚兒正心口發疼,一顆心驟然突突地跳,想必是靠近面前這禍首才導致的。更多熱潮痛意湧上,綿軟又鋒利地鋪展,順着血脈筋絡一路狂漲,燒得他腦袋有些不清楚。

目光定焦在清秀之人的身上,卻依舊強撐無事地大笑道:“我有個毛病,愈疼便愈愛笑,你可知道?”

江玉郎暗中跺足。他不過想聽他服軟一句,竟得不到回應。這滑不留手的魚卻有一副硬骨頭,這也是他早知的。

罷罷罷。自己恰好也靠着丹藥壓抑的毒性此刻亦有些上漲……他們兩個畢竟是同病相憐。既然都是男子,也無忌諱隔閡。

不及細思,他已前跨一步,撲入對方的懷裏。

作者有話要說:

玉郎酸完魚兒酸,多吃醋有益健康~

有關和諧抱抱什麽的XD魚玉鬥嘴那段部分取自原著

QAQ,這兩天可不可以破五十收!冷圈好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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