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惡人重聚
小魚兒持有了江玉郎先前托江玥給他帶的素女丹,但那毒發時的噬心劇痛仍讓他難以忘懷。
他一時之間竟心亂如麻,不知應去責怪江玉郎同流合污的狠毒手段,還是心憐他猝然而至的毒發苦楚。少年心中隐隐賭氣,也罷,這小子既願同江別鶴一起吃香喝辣為害江湖,又何必要他來置喙,更無需他的關心。
江別鶴目不斜視,好像并未注意到江玉郎的異常,負手微笑道:“鐵老前輩畢竟已老了。”
鐵無雙顫聲道:“你……你……”
江別鶴道:“前輩還有什麽話說,在下等俱都洗耳恭聽。”
趙香靈大聲道:“在下還有話說,試問那毒真是鐵老英雄下的,他送禮時怎會将解藥放在這裏,難道等着閣下來抓人抓贓麽?”
江別鶴含笑瞥向那“轎夫”。後者也不負他期望地開口道:“若是凡俗之輩,自然不會這樣做的,但鐵老英雄縱橫江湖數十年,是何等見識,他這樣做法,正是叫別人不信此事真是他做的,這豈非說比那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做法高明十倍、百倍……”
說到“百倍”二字,江玉郎又以袖掩臉,口唇之間源源溢出的腥甜之意和胸腔爆發的劇痛讓他幾乎想要癱軟在地。但此時此刻,正是千鈞一發,他只得咬着牙,若無其事地強撐無事。
趙香靈道:“但……但……”
他平日自命機智善辯,哪知此刻竟被這轎夫駁得說不出話來。要知此事若真是鐵無雙做的,鐵無雙如此做法,倒的确是最高明的手段。
江別鶴道:“事已至此,公子意下如何?”
花無缺緩緩道:“此事若被天下英雄知曉,天下英雄俱都難容。”
江別鶴道:“正是如此。”
花無缺目光緩緩掃過衆人,然後凝注在鐵無雙、趙香靈面上,道:“此刻方值正午,我再給兩位半天時問,兩位可自思該如何了斷,今夜子時,我當再來。”微一抱拳竟轉身走了出去。
江別鶴道:“在下素仰鐵老前輩俠名,本待好生結納,誰知……唉!”長長嘆息了一聲,竟也随着走了出去。
小魚兒瞪着他們的背影,暗暗冷笑道:“這俠義之舉,花無缺是出自本意,江別鶴卻是裝出來的!……也不知,那小子可能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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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別鶴等人揚長而去,廳內的人頹然坐倒。羅三羅九笑眯眯地看着他們,忽然出聲道:“趙莊主,鐵老英雄,此事也并非無法。”
趙香靈慘然道:“有何辦法?半夜,子時,唉……”
鐵無雙張口欲言,卻吐出大口鮮血。方才他對掌受創極重,竟是生生忍了許久。他雪白長髯已被浸得片片鮮紅,慘笑道:“我難道還能逃走不成?老夫縱橫江湖幾十載,從未逃過!”
言畢,他又劇烈的咳嗽起來,趙香靈忙扶住他,喚人将鐵無雙帶入後院廂房休憩,自己也不免熱淚盈眶。
羅三湊前笑道:“二位憂思太過。照我兄弟二人看來,此事極為簡單。”
羅九接口道:“只要我們先出手把那段家父女擒來,又何懼江別鶴?”
趙香靈眉頭一皺,羅九卻繼續笑道:“莊主,要知此舉只是權宜之計,我們一面穩住江別鶴,一面快快去尋訪真兇。真兇訪到,再放回段家父女,江湖中人誰敢再說一句?”
小魚兒真想給他兩巴掌,若是真兇尋訪不到,這豈非坐實了鐵無雙和趙香靈做賊心虛麽?
那趙香靈竟偏偏信了他的邪。他忽然眼珠一轉,計上心頭,對屠嬌嬌笑道:“屠姑姑,你等等我,我很快回來。”
屠嬌嬌眨眨眼睛,嬌笑道:“你是不是要這個?”
她手掌攤開,赫然是易容所用的精巧材料。小魚兒自然不會客氣,笑道:“還是屠姑姑知道我。”
他偷偷飛掠出門,打開裝着材料的瓷瓶,看似粗略地塗抹兩下,轉過頭來已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家丁。只有細細瞧住他的眼睛,從那種獨特的驕傲潇灑裏才能辨認出他還是原來那個江小魚。
不多時,羅三羅九果然大搖大擺地行出。羅家兄弟上了轎子,喝令他們擡轎往段家走,小魚兒心安理得地擡着轎子,索性也充了一回轎夫。
轎子擡到了段莊,羅家兄弟兩個圓滾肥胖的身子在一衆段家家丁中飓風般周旋片刻,霎時已屍橫遍野。
不多時,花容失色的段三姑和冷汗涔涔的段合肥便被押上了轎。小魚兒目睹全程,暗嘆羅家兄弟心地之陰毒狠辣,又驚愕他們手段之詭秘高絕。
好巧不巧,在羅家兄弟行完歹事回趙莊時,竟撞上了江別鶴的轎子。
小魚兒大喜過望,他本是來看羅家兄弟的身法推斷他們的來處,卻不想一舉兩得。
擡轎的正是那神秘的“轎夫”。江玉郎一身布衫,低垂着頭,心事重重,眼裏閃動着被刻意掩藏的厲芒。
小魚兒和他們擦肩而過。
江別鶴自然沒有攔住他們。作為陰謀的一環,他怎能出聲?
小魚兒卻有所動作。道路并行兩頂轎子已然狹窄,為他提供了慢下腳步俯耳說話的絕佳機會。他瞟了瞟身旁與自己擦身而過的人,嘻嘻笑道:“喂,我認得你,你認得我麽?”
江玉郎心中一驚,擡頭辨認他的容貌。小魚兒的易容術豈是他能辨識,他只覺有些莫名其妙,且當是那轎夫認錯了人。他正腳步虛浮,心口發疼,不想言語,冷冷飛了個白眼,不予理會。
小魚兒并不氣餒,笑嘻嘻地又探過身來,低聲道:“你不認得我沒關系,但是我這兩日可是很想念你呀,毒發還疼麽?”
江玉郎身子一震,目光陡然一凜,心下恍然大悟,也不知是喜是厭,但胸口的沸騰再度爆炸蔓延。
江小魚……被自己上次那樣罵過,還沒有罷休麽?
但他又豈能違背父親的命令……
江別鶴忽然輕咳一聲,江玉郎無暇旁顧,立刻扭臉走了過去。江別鶴策馬揚鞭而過,卻狠狠瞪了小魚兒一眼,鞭子在空中“啪”地一聲脆響。
小魚兒嗤地一笑。老狐貍終于開始護崽了麽?想來也是,自己如此肆無忌憚地當面與江玉郎搭話,江別鶴早該坐不住了。
可惜為時已晚。
回到趙莊之後,家丁們立即鳥作獸散,各自歇息。屠嬌嬌坐在院子裏一棵大樹上,從樹葉罅隙沖他笑吟吟地招手,跳下身來,笑道:“走,我帶你去見見李大嘴他們。”
屠嬌嬌領着他竟繞到了城外。所幸趙莊為了方便商旅來往離城郊甚近,否則恐怕要多費腳力。
小魚兒很快站在了一棟陌生荒涼的老宅之前。屠嬌嬌直接推門而入。
殘敗破落的大廳中熱鬧至極:一人蹲坐在火爐旁煮着什麽東西,額上卻未見一顆汗珠;一人坐在他身邊,身形矮胖,笑容滿面,好似一位彌勒佛;一人白衣勝雪,背對着門負手站在窗前。
這三人的形态,面貌各異,唯一相同的是那雙眼睛。有的狡黠奸猾,有的寒涼冰冷,都深沉得可怖。
而此刻,這三雙眼睛都直直盯着小魚兒。
小魚兒毫不畏懼。這三人正是“不吃人頭”李大嘴、“笑裏藏刀”哈哈兒、以及“血手”杜殺。加上一個他身邊的“不男不女”屠嬌嬌、不知去哪裏吓人了的“半人半鬼”陰九幽和“鬼醫”萬春流,這些人的容貌他早已熟記于心。
李大嘴擡起頭來,驚異地睜大了銅鈴大眼,大笑道:“喲!這不是小魚兒麽,嬌嬌你倒是真的有本事,出去一趟竟把這小鬼帶了回來!”
哈哈兒笑道:“哈哈,小魚兒,這麽多年沒見,可還記得我們這群老家夥?”
他們俱是十惡不赦的歹徒,卻也是相當于小魚兒的養父養母般的人物。他當下笑道:“李大叔,笑伯伯,我怎麽會忘了你們呢。”他望向那站在窗邊堪堪回過頭來的人,展顏道:“杜叔叔,你也來了!”
杜殺凝注着他,平日冷硬無情如九天玄冰的眸子裏罕見地露出一絲冰雪初融的笑意。
這時,一個虛無缥缈、冰冰涼涼的語聲自門外響起:“小魚兒回來了?”
小魚兒回過頭去,正瞧到一個蒼白臉孔的瘦削黑衣人,面不改色地笑道:“陰叔叔,你好呀!”
李大嘴笑道:“小魚兒這一回來,我們倒是都湊齊了。”
小魚兒眼珠一轉,道:“那……萬春流呢?”
話語甫一出口,原本甚是熱鬧的氣氛霎然冷卻,正摘下□□的屠嬌嬌臉色都變了變。
李大嘴哼了一聲,濃眉高軒,大聲道:“萬春流,哼,我們這次出來,還是因為他!”
小魚兒抱臂笑道:“哦?怎會因為他?”
哈哈兒道:“你可記得萬春流屋裏,有個人叫‘藥罐子’?”
小魚兒心裏吃了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笑道:“我自然也是記得的。他吃的藥比我還多,萬春流只要采着一種新的藥草,總是先讓他嘗嘗。”
屠嬌嬌盯着他,一字字道:“五個月前,萬春流和這藥罐子,都失蹤了!”
小魚兒暗暗一驚,卻只是淡淡一笑,道:“這又算得什麽大事,你們窮緊張些什麽?”
屠嬌嬌也笑了笑,道:“你可知道那藥罐子是誰?”
小魚兒茫然睜大了眼睛,似是一無所知,道:“誰?”
屠嬌嬌道:“你可聽說過,昔日江湖中有個人,他一劍揮出,可以令你在十丈外能感覺出他的劍風,也可以将你的胡子頭發都盡數斬斷,而你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她勉強笑了笑,道:“他的名字,是燕南天!”
她話語出口,竟讓室內幾人眸子裏皆極快地閃過驚怖戰栗之色,連杜殺那雙常年冰雪霜凍的眸子都有了波動。
燕南天!
這個遙不可及的名字,就這樣鮮活地被喊了出來。小魚兒心中滾熱,想起這義薄雲天的一代豪傑,眼眶似也要熱了起來。他表面不露聲色,道:“你莫要騙我,那藥罐子若是劍法第一的燕南天,又怎會變成那種半死不活的模樣?”
屠嬌嬌嘆道:“這還不是為了你的緣故……”
李大嘴接道:“咱們為了要從他手上将你救下來,所以才不得已而傷了他。”
他們說的居然活靈活現,小魚兒若非早已聽萬春流說起過這件事的秘密,此刻只怕真要相信他們的話了。
他暗中嘆了口氣,忖道:“燕南天雖是我的恩人,雖是大俠,但卻和我毫無情感,你們雖是惡人,但這麽多年來,已和我多少有了些感情,我怎忍心為了他而找你們複仇,你們又何苦還要騙我!”
嚴格說來,小魚兒雖不能算是個十分好的人,但卻是熱血澎湃、感情豐富、表面雖硬、心腸卻軟得很的人。
小魚兒心裏嘆息,笑道:“為了我?他又和我有什麽關系?”
屠嬌嬌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以後慢慢再說罷。只要你記住,咱們是為你得罪了燕南天,燕南天此番一走,咱們就連‘惡人谷’也不敢耽下去了,生怕他得了上次的教訓更為小心。他若是闖了進來,必定要血洗惡人谷!”
她狡黠而善變的眼睛裏,竟也露出了恐懼之色,長嘆着接道:“只希望,他武功莫要這麽快就恢複……”
小魚兒目光閃動,微笑道:“不錯,燕南天受創那般慘重,只怕沒那麽容易康複,更別說恢複巅峰時候的武功了。”
他雖如此說,心中卻在隐隐期待那第一劍客重出江湖的那一日。萬春流的醫術,畢竟并非等閑。自然,小魚兒不會說出這些。
屠嬌嬌又在盯着他,仿佛企圖從他的神情中捕捉到一些蛛絲馬跡。小魚兒面上卻是毫無波動,就算你用鼻子貼住他臉頰,都別想感覺到他面頰上一絲肌肉的顫動。
小魚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嘻嘻道:“屠姑姑,莫非我太好看了,你才這樣看着我?”
屠嬌嬌不易察覺地呼出一口氣,終于對他放了心,伸手去擰他耳朵,笑罵道:“小鬼,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長什麽樣子,老娘看得上你?”
她已放下戒備,便有了玩笑之心,眼珠一轉,盈盈笑道:“不過,有的人覺得你長得很好看就夠了。”
屠嬌嬌是多麽深沉的心思?她方才望見小魚兒盯着江玉郎的眼神,就已覺察端倪,心裏暗暗好笑。不想這個調皮搗蛋的小鬼終是上了道。
小魚兒一怔過後,失笑道:“屠姑姑,你可莫要亂說……”
李大嘴也不再蒸煮鍋中疑似人肉的肉食,饒有興致道:“嬌嬌,莫要隐瞞,快快說罷。”
屠嬌嬌負手笑道:“我先前混入城中打聽到了小魚兒的消息,聽說他本與江別鶴家的兒子有些瓜葛,後來又不知哪裏去了。我又探聽到江別鶴搞的那場莫名其妙的镖銀風波,就易容成了江別鶴家的小婢女。本想權當看個熱鬧,卻碰到了小魚兒,哪料他似乎又認得這小丫鬟,三言兩語就相認了。”
她暧昧一瞥,嘻嘻笑道:“卻沒想到,他看那江別鶴家的公子的眼神有幾分不對。”
陰九幽怪笑道:“不愧是惡人谷出來的,管他是姑娘還是男人,記得好好禍害一下人家。”
龍陽之好一事若放在倫理綱常森嚴的書香世家,必定又是一番家風整頓。但惡人谷是什麽地方?各種千奇百怪的事情在這些惡人眼裏都是些樂子,何況小小的斷袖之癖?他們甚至有些得意,得意自己将小魚兒養得如此“離經叛道”。
哈哈兒拊掌道:“哈哈!野馬終于上了辔頭了,快說說,那小子怎麽樣!”
這下,連杜殺都投來了目光。
屠嬌嬌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笑道:“那孩子也并非凡品。臉蛋兒漂亮白淨不說,還是條口齒伶俐的小狐貍,把江別鶴幹得好事說成白的,又把那可憐的榆木腦袋趙香靈鐵無雙說得遍體鱗傷。能把謊說得栩栩如生面不改色的男孩子,我見過的第一個是小魚兒,第二個就是他。”
小魚兒聽着她的話,兀然想起江玉郎和自己的對立,頓時心中一絞。屠嬌嬌笑吟吟地眨眨眼,道:“你們睡覺了沒有?誰上誰下?”
共枕而眠是早就睡過的了,只是似乎和屠嬌嬌想知道的不太一樣。他眼珠一轉,想起勾心鬥角時他故意壓在他上面的事。這也算是自己在上風罷?
他四兩撥千斤:“屠姑姑覺得呢?”
屠嬌嬌笑容之中帶上微妙,道:“那小少爺生得纖細溫文,你又如此有把握,想來……嗯?是不是?”
哈哈兒拊掌大笑:“哈哈,我就說我們小魚兒最有出息!”
李大嘴聲如洪鐘地笑道:“小魚兒的眼光不錯,咱們何時去見見?”
一語既出,屠嬌嬌、哈哈兒、陰九幽都紛紛贊同。小魚兒縱是知道他們是在調侃為樂,仍舊不禁面上一熱,移開目光道:“……還是等等罷。”
李大嘴道:“為啥?”他忽然福至心靈地靈光一現,追問道:“莫非你還沒和人家告白麽?”
小魚兒罕見窘迫。衆人面色古怪地對視一眼,紛紛大笑出口。
屠嬌嬌笑得喘不過氣,水袖掩口,咯咯笑道:“沒想到呀,在這事上我們小魚兒還是個羞澀的好孩子……”
杜殺回轉過身,平平邁出幾步,站到小魚兒身前,淡淡道:“你喜歡他?”
小魚兒毫不遲疑地點頭。
“喜歡得很?或是愛?”
“是。”
“那麽就去告訴他。”
杜殺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昔日精靈古怪的小小稚童已經成長為長身玉立身姿挺拔的俊逸少年,他還需略略擡高手掌才能搭上。
杜殺凝注着他,緩緩重複道:“你喜歡他,就去告訴他。若是耽擱,恐怕以後更來不及。”
喜歡他,就去告訴他。
一段真正成功的愛情,不在于一方的深戀不得,而在于雙方的共同抗争。
喜歡他,就要他知道。況小魚兒也隐約明白,江玉郎對他也或許同樣抱有不尋常的心思,只不過隐晦許多。
小魚兒心下一暖,只怕在場這些人中,唯有杜殺在真心實意地思慮他的愛情與幸福。他點了點頭,鄭重道:“我明白了,杜叔叔。”
他這兩日對于這份難以啓齒的喜歡想得頭疼,不如早些把這惱人之事丢給江玉郎。即便江玉郎不喜歡他,也能讓那條多愁善感的狐貍輾轉反側想破了頭。
小魚兒愈想愈覺得有道理極了,終于帶上幾分心安理得的笑意。只是那沐春笑意堪堪從眼底滲出幾分,便驟然一凝,化為寒雪。
江別鶴那條老狐貍,總要吃些苦頭才能消停。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真是太喜歡看惡人們調侃了hhhh
杜叔叔情感導師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