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靈堂之變

荒郊。

繁星滿天。

漫天的星辰閃爍着,燦爛着,好似少年們的眼睛。

纖細身影在小鎮中奔行而過。那是一個少女,滿身零落草葉,與她披挂在身的蔥綠袍子相得益彰。她一張粉臉微覆薄汗,隐在街邊草木中,不住低身喘息。

正是鐵萍姑。如小魚兒與江玉郎所料,她耳目敏捷,聽到門外花無缺——移花宮少主的聲音便當機立斷,卷了包袱就跑。雖然少主性格溫和有禮,但她如何敢賭,賭輸了粉身碎骨的代價她付不起,也沒人能付得起。

她茫然在街上轉了很久,卻不見半條人影。她嘆了口氣,只覺得肚子裏咕咕直響,饑餓萬分。

于是,鐵萍姑自然而然地走進了夜中唯一一家仍點着燈的鹵菜店。

店夥立刻搓着手迎了過來,賠笑道:“小姐,坐……不知小姐想吃些什麽?”

鐵萍姑雖是身無分文,但她方才在小魚兒和江玉郎的看顧下至少是臉上的污漬泥灰都被擦了個幹幹淨淨,一張素臉潔白嬌美,一身嶄新的滾金翠衫襯得她身材苗條,又平白生出些飒爽的少年感,分外惹人眼球。

鐵萍姑側着身子在那滿是油污的椅子上坐下,尖俏的瓜子臉上微露嫌惡,随即又修養很好地不動聲色斂起。只可惜人在矮檐下,她不得不屈從命運。

鐵萍姑深深吸了口氣,道:“你給我來一只栗子燒雞,一碟溜魚片,一碟炸響鈴,半只火腿去皮蒸一蒸,加點冰糖,一碗筍尖炖冬菇湯……哦,對了,把那邊盤子裏的鹵菜,給我切上幾樣來。”

這些菜,在她眼中看來,實在平常得很,她已覺得很委屈自己了,以她現在旺盛的食欲,她簡直可以吃得下一匹馬。

店夥連聲喏喏,聽她語出不凡,心下更肯定了這綠衣姑娘是哪家跑出來的貴氣小姐,歡喜着又是一位貴客,跑到後廚一陣吩咐。

因店中只她一個客人,不多時,熱氣騰騰的飯菜便擺了上來。鐵萍姑毫不客氣,舉起筷子就開始大快朵頤。她着急花無缺萬一找過來,吃得也不甚盡興,每樣菜吃了幾口和半碗湯下肚已足果腹。

店夥侍立在旁,看得臉都綠了,暗暗心疼這些食材。鐵萍姑吃得文雅之中帶着些風卷殘雲的意味,吃完後用懷裏錦帕細細擦了擦嘴,起身就走。

店夥哪能容她離開,身形一閃擋在她身前,皮笑肉不笑道:“姑娘,你的賬還沒有付。”他的稱呼已從“小姐”變為了“姑娘”。

Advertisement

鐵萍姑蹙起柳眉,并不理解似的望着他,道:“付賬?”

店夥簡直氣破了頭,他本以為是上門財神,哪知道是個看起來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他怪笑道:“姑娘,吃飯時要付賬的,是要掏銀子的,你不懂麽?”

鐵萍姑長在深宮,從未出來過。她之前只覺得銀子又髒又重,完全沒想過在這世間,銀子是這般重要的東西。

她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那裏,一時之間,尴尬至極。

江玉郎就在這時候走了進來。

他半真半假地應了小魚兒,一個人悠悠然在鎮子裏外轉了半天,沒見到鐵萍姑的人,此時剛好想歇歇腳。瞧見那一抹蔥綠身影時,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鐵萍姑看到他走進來,心中又是欣喜又是赧然,臉色漲紅,只恨自己為何要生出來。猶豫地讷讷兩聲,道:“你……我……”

江玉郎心眼轉得飛快,轉眼已洞悉局勢,面對着滿面怒容的店小二微微一笑。

他轉過身,給鐵萍姑捧上銀光閃閃,順便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賠笑道:“姑丈知道表姐出來的匆忙,也許未及帶銀子,所以先令小弟送些零用來。”

店夥先前只瞧着這俊俏的少年人走進來,還道是鐵萍姑賒賬的幫兇。現在看到他捧出的銀子,眼睛發直,忙報上鐵萍姑的賬目。

江玉郎自然把錢給了他。鐵萍姑對自己這個“表弟”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睜大了眼睛看着他。

江玉郎對她點了點頭,低聲笑道:“姑娘無需擔心,他們都已走了。”

随後微微擡高了聲音,笑道:“表姐若是還未盡興,不如坐下,小弟陪你喝兩杯?”

面前的飯錢是人家結的,身上的衣服是人家買的,臉上的灰也是人家擦的。鐵萍姑能不坐下來麽?

那店夥卻變得可愛極了,彎着腰,賠着笑,送上一壺酒:“這是本店最好的酒,還請二位貴客嘗嘗。”

江玉郎嘴上雖說着“喝兩杯”,心思可全在滿桌佳肴。不得不說,這偏僻小店做得确實別有一番風味……至少,是比自己吃了多年的清蔬淡飯好些。

想起那些爹爹做的飯菜,他忽覺興味索然,胃口下了一半。曾經清淡到令他跑去混成一片的好友家蹭飯的粗茶淡飯,如今也是難以重拾的龍肝鳳髓。

他心思煩亂,吃到最後,竟是食量和鐵萍姑相去無多。

酒杯叮咚,望去對面,鐵萍姑竟自己滿上了一杯酒。

見他目光,鐵萍姑将酒杯推過來,輕輕道:“……節哀。”

江玉郎不由失笑,想來她是隔牆之耳,聽到了自己當時在隔壁的痛哭聲。美人相贈何苦拒絕,他伸手接過酒杯,微笑道:“多謝姑娘。”

湊到唇邊前不着痕跡地嗅聞,才放心一飲而盡,随後象征性為她滿上杯酒,微笑道:“請。”

俗話說飽暖思欲,但江玉郎的好色是建立在理智上的。他縱是愛那環肥燕瘦的風情,也早已被拐成了半個斷袖,何況此刻正值喪父,面前活色生香的美人兒也自然沒有了應有的可口。

鐵萍姑偏偏自己撞上門來。她喝完了江玉郎倒的酒還不夠,自己又倒滿了一大碗,仰頭喝盡。

江玉郎只覺得暗暗好笑,也不敢笑出聲來,搖頭道:“姑娘沒有喝過酒,最好還是莫要喝了。若是喝醉了……唉!”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鐵萍姑面靥嫣紅,逞能道:“誰說我不會……不會喝酒,我,我正喝得好着哩。”

她盈盈望着江玉郎,忽又淡淡一笑,歉然道:“其實我對不起你和小魚兒。”

江玉郎耳朵豎起來了。移花宮的事情,知道得愈多自然愈好。他話鋒一轉,道:“姑娘此話何來?”

鐵萍姑又喝下一杯酒,苦惱地抿嘴道:“我應當相信你麽?”

江玉郎終于明白小魚兒為何對女人那般頭疼了。

他笑着說瞎話:“在下雖不敢自诩正人君子,但守口如瓶總是做得到的。姑娘若有心事,為何不說與在下聽聽呢?今夜,你我都是傷心人,不是麽?”

鐵萍姑喃喃道:“傷心……不錯……”她忽又一笑,笑着道:“好,我與你講講,你想聽的。”

這一次,她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鐵萍姑喃喃說着,她原姓李,被父母抛棄,無父無母來到移花宮,形單影只,活得像個死人。

江玉郎安安靜靜地聽着,并配合地在某些時刻露出些或哀傷或安慰的神色,眼底卻冷靜一片,不時在鐵萍姑頓住話聲時不着痕跡地引出話題繼續套話。

鐵萍姑語聲愈來愈小,到後來她不說了卻吃吃笑了,一面笑,一面喝水似的喝着酒。再後來,她不笑了,也不說了,伏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甜睡過去。

一旁的店夥也早就躲到後廚去。江玉郎深深瞧着她,輕嘆了口氣。他鬼使神差地探過手去,撫了撫鐵萍姑如雲的柔發,嘆道:“傻丫頭,我們這樣的人,哪裏會有什麽快樂……”

眼眸微黯,瞬即亮起火光。他或許已找到久違的幸運,他已找到了這輩子不死不休的那個冤家,但鐵萍姑……

到底是苦命人。

他并不躊躇,幹脆利落将她抱起。懷中少女一張芙蓉面上,不甚明亮地閃爍着淚痕,嘴角還挂着酒液晶亮。

江玉郎鬼使神差地将她抱回了客棧,心下好笑,這或許又是一個江玥。夜深人靜,他毫無壓力地盯着老板和夥計暧昧不明的目光将爛醉如泥的鐵萍姑安置,又頂着老板夥計遺憾的眼神宛然一笑,清清爽爽地拂袖回房。

趁人之危他如何不會,只不過父親新喪,而某條魚若是知道了絕對是要大鬧一場,況且他本無此意,才不會惹禍上身。

第二日晨光微熹,江玉郎已啓程回到安慶。

自然,馬車裏,還多了個心神不寧身若浮萍的鐵萍姑。

鐵萍姑頗得江玉郎眼緣,又是移花宮的侍女,眼色伶俐至極。常常是他騎馬在前,她垂簾車中,他妙語連珠,她笑靥如花。

走走停停幾日,關系潛滋暗長,鐵萍姑一顆芳心也漸有所屬。而江玉郎滿心雜緒,靈敏如他,竟也遲遲毫無所覺。

直到入安慶城前一天,二人在城外客棧歇下,鐵萍姑瞧見江玉郎時面靥緋紅遠遠跑開。

江玉郎摸不着頭腦,他自認為跟這姑娘相處的十分融洽,雖是難談紅顏知己,但也是漫漫旅途上一個賞心悅目的美貌旅伴,況且鐵萍姑日日還自告奮勇努力報恩,幾乎把他所有的雜事都承包了。

直到他清晨立在馬車旁扶鐵萍姑上車,聽到馬夫小聲贊嘆“好一對佳人”時,罕見木鈍了腦子的江玉郎恍然大悟。

香車美人,翩翩公子,如何不教人誤會是天生一對。

如何不教這純情青澀的絕色女兒上了心。

知曉了這原因,江玉郎心中酸甜苦辣一應俱全。

像他這樣的人自然不會考慮是否耽誤姑娘終身,只是想着有這樣一個嬌花似的美人兒喜歡自然是好的,被他人愛慕誰都會開心極了。但他現在賊心賊膽都沒有,半分風月都談不上。

進城後,江玉郎就刻意與鐵萍姑保持距離。一是委婉拒絕她的心意,二是近日胸悶氣短,毒發之日想必将近,免得哪日突然毒發被她看到。

回到江家,卻見早已替他守家守得有些不耐的荷露蓮清等移花宮侍女。江玉郎好聲好氣指明了花無缺所在,還未收拾完她們的屋子便又是賓客滿門。

應付人還好說,清理屋子就有些難辦。江別鶴為了道貌岸然裝作清廉,只請了一名啞仆,先前的移花宮侍女還将他遣散。好在有鐵萍姑,她清掃上手極快,動作十分利索,江玉郎在前廳招待,她在客房清掃。

回到江家的第一天,江玉郎就忙得像個陀螺連軸轉,一身青衣風塵仆仆周旋于來悼喪的江湖人之間。漫天的紙花挽聯洋洋灑灑開滿了靈堂,白茫茫,凄冷冷。

他的幾個狐朋狗友也來了。要知他們一衆纨绔子弟被長輩護在掌心長大,雖不務正業驕橫跋扈,但又正是因此心思純淨,對朋友心腸不壞還頗有些義氣,只是喜歡花天酒地混吃等死罷了。

孫小妹也來了,罕見沒有上一層厚厚的妝容,穿了一件清淡素潔的白衣。少了那些脂粉,她看起來漂亮了好幾倍。

她啜泣着撲入江玉郎懷裏,好似死了爹的不是他而是她,嬌聲泣道:“玉郎,你莫要傷心,我們都來陪着你……”

江玉郎腹議你們陪着我我更傷心了,面上卻是一副感激非常的黯然神傷。殊不知偶然路過的鐵萍姑,盯着這對“佳人”神色難辨。

江別鶴善于交際,交友甚廣,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直到夜中才漸漸停息。到了這個時候,江玉郎才有時間獨自一人處理一些秘密事宜。

那些暗衛是爹爹培養,表面上各有光鮮活計,暗地裏則是江別鶴做事時的左右手。俱是可以信任的忠心耿耿,對他這個少主也是敬畏有加,無須害怕他們臨陣倒戈。

況且第一碗入夥飯裏就有江別鶴毒辣的門道,每個月給暗衛們分發的藥是早已覆滅的杜家獨門秘訣。江玉郎冷冷陰笑,叛者一個月不服藥便死無葬身,不忠死士必然這個下場。

爹爹……雖毒辣,卻還是自己的父親啊。一脈相傳的涼薄,終究無法體現在血濃于水的感情上。

一念至此,江玉郎心情驀然沉重起來,一顆心灌滿了鉛,沉到海底。

他出了密室,鐵萍姑早在黃昏時睡下。江別鶴前幾日在移花宮人的暗中操辦下提前下葬,葬在城東墓地杜月央身旁,而杜簫則葬在杜月央另一側。

他緩步行到靈堂。偌大靈堂之中,白燭點點,陰風飒飒,只有供起的靈位凄涼而立。

江別鶴之位。杜月央之位。

一室靜谧。

一世凄涼。

江玉郎忽覺得自己即将昏迷,又偏偏在這裏醒着。他好像整個人都變得虛弱,腦中蜂鳴作響。夜風入堂,鑽入骨髓的冰涼。

他時而感覺仿佛下一刻江別鶴就會溫潤而笑長身玉立在他面前,眨眼間又空無一人。

他渾渾噩噩地立在靈前,從三更天立到四更天。靈牌上正楷小字一遍遍刺痛他的眼睛,他終于又一次失聲哭了出來——在面前冰冷的靈牌,在那三個熟稔陌生、可愛可恨的名字前哭了出來。

壓抑着的哭聲,撕裂了天際的初曉。蒼白的少年,将痛苦悔恨,盡數揉碎在自己的胸膛。蓬勃的熱意與不同尋常的刺痛自髒器蔓延而出,如山洪奔流,流遍四肢百骸,震動着神智。

冷汗涔涔而落,變調的呻/吟自咽喉處嘶啞擠出,眸子驟閃淚光。

他不覺攥緊了拳,悶哼一聲蹲坐在地上。指節将蒼白的皮膚頂得泛出冰一般剔白色澤,江玉郎疼得渾身痙攣,倒在地上慘呼呻/吟,眼淚幾乎要落下來。

簡直痛得要死了……

鐵萍姑輾轉反側,難以寐眠,最終還是起了身。

她白日那件衣服已經洗了,于是她只好穿了一件天青男裝,披落的青絲随意簪起。她點亮燭臺,循着記憶走到走廊。

她本不該這時候出來的。

後來的她也許會後悔,為何偏偏要現在走出來?

但她确已來了。因此,她憑着自己的耳目,在除了她和江玉郎之外沒有一個人的宅子中,輕易捕捉到了那一陣,奇怪的、痛苦的呻/吟。

發出那□□的人仿佛在經受非人的折磨。他仿佛是在渴望着什麽,又仿佛是在恐懼着什麽,似子規啼血,哀鳴如訴,令聽者冷汗如雨。

鐵萍姑卻只是一瞬間的恐懼。代替她的驚恐的,是驚愕焦急。

那輕微斷續的□□啜泣——

分明是江玉郎!

那分明是他的聲音——他出什麽事了?他是否受了傷?

鐵萍姑當機立斷,再無思慮。她連燈都忘了拿,只奔向那聲音傳來的地方——靈堂。

走廊外栽種幾叢翠竹,随風簌簌而響,似在嘲笑她的無助和恐慌。

鐵萍姑的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了腔子,掠起身形,飛快地撞開靈堂虛掩着的古樸大門:“江玉郎!”

慘白月光飄飛傾瀉而入,在地面上肆意勾勒流淌,恍若另一個世界的錯角。

鐵萍姑抑住驚慌,眼神四下搜索,定在靈堂一角。纖弱的少年正縮成一團,無可抑制地發着抖。

“江玉郎!”鐵萍姑複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只不過這一次聲音中帶上了些驚喜之意。還好,他沒有事……

奇怪的是,江玉郎似乎沒有感覺到她的一步步靠近,身體顫動得愈來愈明顯。直到鐵萍姑伸手去扶他,他才閃電般伸出蒼白的手,用一種極大的、經過隐忍的力氣攥住她纖細的手腕。

鐵萍姑只覺腕骨都要被捏碎,修眉一蹙。江玉郎将她手腕揮開,把頭埋到雙膝,咬牙一字字道:“你……走開!”

“玉郎?”鐵萍姑不明所以,只道他悲傷過度,還要伸手去扶他起身:“伯父的死,你……莫要太過傷心。他九泉之下,也不願你大悲傷身,是麽……”

下一瞬,鐵萍姑對上了江玉郎的目光。

她心一跳。那雙總是淡笑着的、帶着些難以察覺的狡猾的銳利目光,此刻竟失常得可怕。

那樣瘋狂的眼神,灼灼地盯着她,宛如什麽看到獵物的獸類一般,下一秒就要将她撕碎。

江玉郎果然飛快撲了過來。

鐵萍姑不及防範,被按倒在地。石板冰冷,和着月光。

滲入骨髓。

“不——江玉郎!”

鐵萍姑剎那間惶然失色,嘶聲尖叫着喚他的名,奮力踢打掙紮着,企圖提醒面前的人他們所在之處正是靈堂,此是大不敬。她的手肘在掙紮間撞在地面,火燒火燎的劇痛。

“你……你走,你放開我!!”

然而妙齡少女絕望婉轉的哭泣嘶喊,只會激起人的骨子中埋藏已久的獸/性。

未經人事的鐵萍姑無疑對這一點一無所知。

但她卻懂得如何去逆來順受。

今夜無月。月光卻從雲腳山峰處鑽了出來,萬頃青白,蒙覆千萬沉睡的瓦閣房屋。

鐵萍姑陣陣戰栗。潮水般的驚愕後,接踵而來的是茫茫然,飄飄然。她如身在雲端,栽入一片柔軟雲霧之中,貪婪地渴飲香甜雨露。

溫熱的液體順着眼角源源不絕地滑落,隐入蓬然散亂雲鬓之中。驚恐、抵觸、無措……這些雜然無章的情緒包裹了她,使她的身子僵硬,使她原本掙紮着的手腳無處安放。

鐵萍姑知道自己難逃此劫。

江玉郎忽然間擡起頭來,望着她迷亂地笑了。

她荒謬地覺得,他笑得很可愛。略微狹長的眼角泛起桃色嫣紅,一雙風情萬種的眸子輕輕彎起,居然有些可以稱之為妩媚的嬌軟之意。

可他下一句話令她通體冰涼:

“你今日,為什麽如此害羞?”

鐵萍姑無可遏制地再一次發起抖來。

心下潮汐湧落着的悲傷憤懑悔恨一起沖上高壟,驚濤駭浪,亂石穿空,敲擊錘碎她的心弦。

鐵萍姑雖不知道江玉郎與小魚兒之事,但她通過這句話,自然也能聽出江玉郎早已有了情人,愛人。甚至,還有過如此親密的舉動……

或許,也早已肌/膚/之/親了罷。

眼前閃過白日孫小妹撲入江玉郎懷裏的畫面。莫非是她?

是了,那個少女,才是真正的富家小姐掌上明珠罷,像自己這樣孑然無依的姑娘,如何配得起他這樣武功高明身世不凡的江湖少俠?

鐵萍姑羞辱而無助地緊咬下唇,眼淚瘋狂般湧落而出,顫聲斥道:“不、我不是她,你放開我——放開我!”

她覺得自己用盡了力氣,語聲還是細若蚊蠅。她瘋狂掙紮,她踢,她打,甚至她咬,依舊是無可避免的被鎮壓。

她終于大哭出來,在心上人的愛/撫碰觸之中淚如雨下。

因為她明白,這迷魂奪魄的愛語呢喃,并不是為她。

鐵萍姑在心裏凄聲問着自己——

“你在做什麽?他究竟怎麽了?你們明早該如何面對彼此?”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像她這樣的人,或許從來沒有明天。

只能張開雙臂,擁抱黑夜的火焰。飛蛾撲火,泯滅成凄楚迷香的煙。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