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有一次鄭老先生來打球，突然問我‘小蘇，你覺得血緣重要嗎？’”蘇敏坐在一旁，看着鄭嘉慧的情緒平複了一些，才開始慢慢說起那段往事——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到底是因為血緣更牢固還是靠着感情更長久？”蘇敏站在一旁靜靜地聽着，沒有說話，她知道此時鄭貫宇需要的只是一雙耳朵。果然，鄭貫宇沒有等她回答，又繼續自言自語地說起來，“昨天，就在昨天，有個男人拿着一封信來找我，你知道那個男人什麽樣嗎？肮髒、醜陋、臭氣熏天、落魄不堪，可是他手裏拿着的那封信，卻是倪佳寫給他的。你還記得我同你說起過倪佳嗎？”
“那是您第二任太太。”蘇敏輕聲回答。
“沒錯，她是我的愛人，是嘉慧的母親。”鄭貫宇神情落寞，仿佛在努力回憶着信的內容，“倪佳的這封信寫得很長，如果不是在裏面看到嘉慧的名字，我并沒有興趣讀下去。”
蘇敏問：“信裏寫嘉慧什麽？”
鄭貫宇沉默了許久，就在蘇敏以為他不想回答的時候，他卻笑了，然而這笑容比哭還悲涼：“嘉慧并不是我的女兒，這個又老又邋遢的男人才是她的親生父親。”
鄭貫宇站在球場上，眼睛望向前方，夕陽西下，一束霞光打在他的臉上，眉間的細紋使他看起來更加蒼老。
“鄭先生，那人一定是騙子，您不要理會他。”蘇敏試圖給予安慰。
鄭貫宇轉過頭來看着她，表情更加苦澀：“是啊，我也認為他是個騙子，我讓他滾，警告他休想從我這裏騙走一分錢。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那麽大聲地呵斥他，與其說是在控訴他的無稽，不如說是在壓制住自己的驚慌。這麽多年了，我怎麽可能沒有過懷疑，但我那麽愛倪佳、那麽愛嘉慧，我像只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裏，不願意接受現實。可是這個男人還是出現了，他站在我面前，殘酷地把這不堪的真相擺給我看！”
鄭貫宇的身體微微顫抖，看得出來這個打擊于他來說是多麽的沉重。
蘇敏走過去，輕輕地攙扶住他，柔聲問道：“鄭先生，您知道為什麽雞會幫鴨孵蛋嗎？”
“什麽？”
“我們老家傣族村寨裏，有這樣一個故事，說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洪水把大地變成一片汪洋大海。”蘇敏背着球包，和鄭貫宇邊走邊說，“有只鴨子在洪水裏歡快地游來游去，看到一棵大樹上，不會游泳的母雞失魂落魄的站着，鴨子覺得母雞十分可憐，便游到雞跟前，馱着它到了安全的地方。後來，洪水退去，母雞為了報恩，主動提出幫鴨子孵蛋，而鴨子也覺得母雞是誠心誠意的，從此就放心地把兒女都交給雞孵了。”
“這是個有趣的故事。”鄭貫宇心不在焉，禮貌地回應着。
“鄭先生，以前聽您提起過，您與第二任太太識于微時，那時的您是不是覺得周圍似一片深淵，而自己像只不會游泳的雞一樣驚慌無助。”蘇敏沒有在意鄭貫宇的敷衍，繼續說道，“您太太出現在您身邊，帶給您希望和動力，像那只鴨子一樣幫助您走出困境。獲救了的雞尚且知道幫鴨孵蛋，何況您與您太太、您女兒，有那麽多年的感情。”
鄭貫宇沒有說話，他伸手向蘇敏拿了一支球杆。
蘇敏看不清他的臉色，四周一片寂靜，似乎聽得見小草破土而出的聲音。
鄭貫宇躊躇不定，變換了幾次位置，終于一揮杆把球打了出去。
“Eagle！”蘇敏歡呼起來，“鄭先生，是老鷹球，您真棒！”
鄭貫宇微微一笑：“我也許做不了一只老鷹，但是做一只雞應該還是綽綽有餘的。”
“鄭先生，其實您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對不對？”蘇敏看着鄭貫宇，篤定地說，“如果您有猶豫，會有很多次做親子鑒定機會不是嗎？我相信您早已認定了，即使這份親情沒有血緣關系，也絲毫不影響嘉慧做您的女兒，您做嘉慧的父親。”
“爸爸早就知道了？”鄭嘉慧聽着蘇敏說完，擡起淚眼問道。
蘇敏點頭回答：“是的，鄭老先生不但知道，而且相信當年也肯定用自己的方法把事情解決掉了，只是不知道為何，這個人現在又找上門來。”
“他手裏不但有那封信，還有一份不知從哪裏弄來的親子鑒定書，他說要我跟他走，要我給他養老送終……”鄭嘉慧說着說着又哭了起來。
“嘉慧，沒事的，你別難過。”蘇敏輕輕地拍拍她的手背，“這件事你一個人應付不來，不如跟嘉康說。”
“大哥？不、不、不！我不要其他人知道這件事！”鄭嘉慧邊搖頭邊否定這個提議。
“嘉康肯定是知道的。”蘇敏強調，“憑着鄭老先生的閱歷，他能沒料到這個人會再出現？憑着他對你的疼愛，他會沒想過怎麽安排才能保你周全？如果鄭老先生有交待，他唯一放心的就是你大哥。”
“是嗎？”鄭嘉慧有些迷茫，這事已經困擾她多日了，這段時間來，她擔驚受怕、心力交瘁，整天想着怎樣掩蓋整件事情，不讓家裏人知道，現在蘇敏卻告訴她，原來父親早已知道，大哥或許也清楚，她不禁松了口氣。可是鄭嘉慧又在擔心，如果大哥一無所知，她主動跑去說，那麽之前自己一直為了隐瞞此事而做出的種種努力豈不是功虧一篑。
蘇敏看出了鄭嘉慧的猶豫，溫言相勸：“嘉慧，這是你的私事，要怎麽處理始終得靠你自己決定，我只是覺得即使嘉康之前對此事毫不知情，你現在去跟他說，他也一定會竭盡全力幫你，而不會對你有任何非議。你們這麽多年的兄妹情份，難道你沒有一點信心嗎？再說，這件事情這麽複雜，你一個人如何面對？”
鄭嘉慧看看蘇敏，沒有說話，短暫的沉默後，她深吸一口氣，無力地說：“我不知道該怎樣和大哥開口，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蘇敏和鄭嘉慧的同時出現，讓鄭嘉康大吃一驚，他沒想過這兩人會有和平共處的一天，正準備問問其中緣由時，才看清鄭嘉慧滿臉淚痕，忙關切地問道：“嘉慧，你這是怎麽了。”
鄭嘉慧看看自己的哥哥，又看看蘇敏，後者對她投去鼓勵地眼光，她點點頭，顫聲說：“大哥，這兩天一直有個男人來騷擾我，他說，他說他是我的……”
“父親？”鄭嘉良打斷妹妹的話，詢問道。
“你知道？”雖然早已有些心裏準備，但當事情真的被證實的時候，鄭嘉慧還是感到十分震驚，她一時間有些慌亂，不知該如何說下去，眼淚又流了出來。
“嘉慧，嘉慧，快別哭了。”鄭嘉康走上前，雙手扶住鄭嘉慧的肩，輕聲安慰，“沒事的，真的沒事，哥哥會處理。”
“大哥！”鄭嘉慧索性撲到鄭嘉康懷裏，放聲大哭起來。這麽多天，她每分每秒都活在驚恐和壓抑中，她擔心事情一旦敗露，自己會失去所有的一切不說，還極有可能敗壞到家族的名譽，當快要崩潰的時候發現原來家人不僅早已知道而且已經接受這個事實，這種感覺就像瀕臨窒息的人重新得以呼吸新鮮空氣，真是太好了！
鄭嘉康輕擁着妹妹，沒有說話，只想着讓她好好發洩一下。蘇敏站在旁邊看到這一幕，不禁有些羨慕鄭嘉慧。這些年來，好多次在遇到困境時，她也多想找個肩膀痛哭一場，無奈父母早亡，來到舅舅家裏，又因為現實的原因，不得不以長姐的身份承擔起照顧整個家庭的責任，似乎從來沒有機會示弱，其實只有自己清楚，希望能有個依靠的心願是多麽得強烈。
鄭嘉慧哭了好一會兒，感覺整個人輕松了不少，這才想起來問鄭嘉康：“大哥，如果那個人再來找我，我該怎麽辦？”
鄭嘉康先安撫妹妹坐下，看着她把臉上的眼淚、鼻涕擦幹淨後才慢悠悠地說：“不怕，他不會再來找你了。因為我們要去找他。”
“我們去找他？大哥，不要，我不想再見到那個人！”鄭嘉慧急得叫起來。
“嘉慧，別着急。”鄭嘉康拍拍她的手背，“只有我們去找他，才有可能把這件事徹底解決。”
“徹底解決？真的可以嗎？大哥，你打算怎麽做。”
“還有一些細節問題我沒有想好，等我明天約了仲明過來好好籌謀一下。”
“吳仲明？大哥，不要，我不想讓外人知道這件事。”鄭嘉慧帶着哭聲哀求。
“嘉慧，我想有些話嘉康是不方便開口的。”一旁的蘇敏接口說道，“再說這樣的事，有吳律師這個專業人士出面，應該會處理得更徹底一些，當年鄭老先生恐怕就是疏忽了這一點，才會帶來今天的隐患。”
鄭嘉康沒想到蘇敏考慮問題也能這樣周全，不禁點點頭，語氣中帶有些贊賞：“沒錯，蘇敏說的極是。爸爸當時就是因為當心嘉慧知道，所以做事難免畏手畏腳。仲明絕對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嘉慧，你盡管放勇敢些，到時候你只需坐在大哥旁邊，不用說一句話，我保證那将會是你最後一次看到那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