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心想事成（五）
沐星楊還很小的時候, 他媽媽就去世了。
那時候的事情沐星楊記得不多，但就這件事情，他記得很深刻。直到現在, 他甚至還記得那個早晨，他媽媽換了一件很漂亮的藍色裙子。
他吸着牛奶問道：“媽媽，你去哪裏啊？”
他媽媽笑着走過來，抱住他親了口，說道：“媽媽今天要去新公司上班啦。”
說着, 沐星楊的爸爸也出現在了客廳。
兩夫妻甜蜜地親了一下。
這是個非常普通的早晨, 漂亮的媽媽, 帥氣的爸爸, 明媚的陽光, 一切都是亮晶晶的。
然而意外總是這麽突如其來, 從晴天變成陰天, 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沐星楊出道之後就變得很繁忙, 而他爸爸本身經營着一家公司，也總是需要出差。
于是他爸爸回家時他在外，他回到家時他爸爸出門，兩父子都不太有見得着面的時候。
偶爾沐星楊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裏了，總是出神地想着, 如果媽媽還在多好。
這并非是他的童年願望。
這是直到如今，他都會幻想的不切實際的事情。
此時此刻, 弄堂中，一身白裙的女人站在那兒, 就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正一臉忐忑地看着他。
沐星楊恍惚了，他眼眶瞬間酸澀了起來，聲音也有些顫抖：“……媽、媽媽？”
女人緊張地揪着裙子，小心翼翼開口：“楊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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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星楊頓了頓。
聲音不對。
他媽媽不是這個聲音。
沐星楊一時覺得渾身發冷，他咽了咽口水，問道：“你是誰？”
女人聞言，臉上一閃而過退縮之色，她後退了一步，嗫嚅道：“對、對不起……”
“你不是我媽媽，你是誰？”沐星楊徹底回過了神來，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今天一整天都是你是不是？”
“我、我不是想搞破壞，我只是想實現你的願望……”女人聞言，紅着眼眶搖頭道，“對不起，楊楊，我沒有惡意的！”
沐星楊愕然。
也在這時，注意到他一直沒跟上來的卡羅爾折回來問：“你在這兒幹什麽啊？”
下一秒，他就看見了女人，女人見有其他人來了，轉身要逃，一道身影卻從天而降，直接擋在她面前，正是連夜！
“楊楊！”沈意沖了過來，把沐星楊拉扯到了自己身後！
沐星楊有些茫然：“怎麽了？”
“什麽情況？”卡羅爾也一臉不解。
緊接着，眼前一幕讓他們兩人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女人身上的白色連衣裙與肉體融為一體，消失不見，而她的肉體也在迅速地滲出一堆黃色粘液，于黃色粘液之中開始變化——四肢縮回，頭部也融進了身體裏，一個人活生生變成了一團肉球，緊接着又分化出兩條細腿、羽毛、翅膀和鳥頭——這人竟然在一秒之內變成了一只鳥！
然而它正欲展翅飛去，就被連夜手腳極快地蹬地踩牆騰空而去一把抓住！
飛鳥鳴叫一聲欲再變化，這一次直接一粒東西飛來，淩空變成一張透明玻璃罩，将它罩下！
其他幾名保镖匆匆趕到，氣喘籲籲。
飛鳥在玻璃罩下掙紮着想變身，可不論變成什麽都出不去，它開始尖叫，聲音不再是鳥叫聲，而是像人一樣的哀嚎和哭叫。
沐星楊有點被吓到了，抓着沈意的手問：“這個是什麽……”
“拟形人，”卡羅爾呆住了，“這是拟形人啊！”
沐星楊一怔。
拟形人？
特殊族拟形人？
原來如此，原來是拟形人啊！沐星楊瞬間想通了所有關節！
元帥、雲朵、海豚、霸王龍……這些全都是這個拟形人變的！
這個拟形人說她只是想實現他的願望，而她真的只是通過變身單純地将沐星楊口中的話語全部化作了現實啊。
玻璃罩中的肉團分化出了一只眼睛，眼睛裏全是恐慌。
沐星楊心裏一緊，想着這個拟形人确實沒有傷害他的意思，并不是壞人，便對沈意說道：“你們……你們別這樣關着她吧……”
“拟形人五歲之後就需要佩戴形象固定器，摘掉固定器這個行為本身就已經犯罪了。”沈意蹙眉道。
“就是啊，這人現在是個逃犯吧？”卡羅爾這麽一想，竟有點遍體發寒，“拟形人什麽東西都能變，沒有形象固定器真的太危險了！”
沐星楊啞口無言。
但是……這個拟形人并沒有對他做什麽啊，只是用了一種很笨拙的方式實現了他的願望而已。
回想起剛才拟形人變成他媽媽開口前的猶豫，沐星楊意識到，這個拟形人開口前肯定想過自己會被識破身份了——沐星楊媽媽的照片在網絡上公開的，因此只要是關注他的人，就知道他媽媽長什麽模樣，但沒有人聽過他媽媽說話，于是這個拟形人自然也不會知道他媽媽的聲音如何。
沐星楊的心情有點複雜。
拟形人摘掉形象固定器就已經犯罪了，可這個拟形人難道僅僅是為了實現他的願望，就觸碰了這條禁線？碰觸了禁線還不說，現在就為了他沐星楊想要見媽媽，就這麽輕易地暴露出自己的身份了？
沐星楊總覺得說不通啊。
——而下一秒發生的事情給了他答案。
拟形人突然間停止了掙紮。
她趴在了地上，低低地呻、吟着，肉團抽搐不已，表層鼓起了一粒粒顆粒，一瞬間便遍布全身。
卡羅爾罵了句髒話，驚恐地問：“這個拟形人怎麽回事？！”
連夜怔了怔，說道：“……是一種只有拟形人會患的病症，就和癌症一樣。”
絕症。
所有人愕然。
拟形人哭泣着，已無力掙紮。
沐星楊沉默片刻，轉頭對沈意說道：“你們已經報警了吧？”
沈意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沐星楊嗓音幹澀道：“把玻璃罩打開吧，她已經逃不動了，在警察來之前我跟她說說話，別這樣關着她。”
拟形人在星際社會上的地位很低很低。
或許是因為他們能夠随意變身，這種強大而又令人驚異的能力讓人們對他們又恐懼又嫌惡。
他們的正常壽命很短，只有二十六年，繁殖方式特殊，每一個拟形人出生時都沒有父母，會被專門的托管院照顧，除非有人願意領養他們，不然他們和他們的子代都只能一輩子呆在托管院裏。
變形是他們生來具有的能力，但是想要在星際社會裏生存，他們就必須遵守一定的規則。
于是他們戴起了形象固定器，那個小小的機器就鎖在他們的腳踝上，如同枷鎖。
沐星楊從未見過拟形族。
他也從未想過，第一次見到拟形族，會是這種情況。
“沈總？”連夜看向沈意。
沈意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于是沐星楊一走過去，便有幾名保镖守在他身旁，将玻璃罩給打開了。
肉團又變出了一只眼睛，那一雙眼睛裏盛滿了淚，不知道是因為痛苦還是因為害怕。
“楊楊……對不起，我沒想傷害你……”
“我知道，我知道，”沐星楊連忙說道，又不忍地問，“你——你生病了？”
拟形人哽咽道：“嗯……”
“因為生病了……所以才摘掉了形象固定器？”沐星楊問。
拟形人又很輕地應了聲。
頓了頓，她低聲道：“對不起，我吓到你了是不是？我不是故意想要這樣的……我活不久了，想看看你，所以偷偷跑進了電視臺裏，聽到卡羅爾的話，我就想給你撐腰，後來我想，反正我都活不久了，為什麽不能用最後一點時間為你做點什麽呢……我只是想讓你開心一下的，楊楊……”
天啊。
沐星楊聽得簡直鼻子都酸了：“你——你換醫生看過了嗎？說不定還有救呢？”
拟形人彎了彎眼睛，眼淚就掉下來了，她笑着說：“楊楊，拟形人的壽命很短的，這種病對于我們而言是絕症，但其實任何病痛對拟形人而言，都是絕症啊！拟形人身上是不存在可以治愈的病症的。”
沐星楊僵住了。
他想起來了——他還記得以前上學的時候，老師有跟他們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生物是絕對強大的，如果他們本身擁有無敵的能力，那麽在另一方面他們絕對會擁有十分糟糕的缺陷。
這個世界說到底是平等的，造物主不會創造出絕對的主宰。
因此拟形人擁有逆天的變身能力，可他們一旦患上任何病痛，就必死無疑。
沐星楊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拟形人見他這樣，低聲道：“楊楊，對不起啊，本來你今天應該高高興興的……”
沐星楊想讓她別說了，他聽得心裏很難受。
可身後又是一串腳步聲傳來，緊接着他聽到了司彥的聲音。
“……這裏什麽情況？你們怎麽都在這裏？那是什麽……拟形人？”他愣了愣，而後想到了什麽，眼中迅速升起了亮光，或許是被沐星楊壓了一整天的緣故，這會兒一下子抓住了事實真相，他立刻神色猙獰地大聲笑了出來，“原來如此，原來是拟形人？今天一整天都是這個拟形人搞的鬼？我就說——我就說你哪來的本事！沐——星——楊，你要不要臉啊，竟然找了個拟形人來愚弄我們？！話說拟形人是不能把形象固定器摘下來的吧，你教唆人犯罪啊！你是想坐牢了是不是？！”
他對身後跟來的節目組人員吼道：“還不快點報警？！你們今天拍了一整天的錄像可都是犯罪證明！”
節目組的人慌張無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楊楊！”一個身影跑過來擋在了沐星楊身前，充滿了敵意地瞪着司彥，正是跟着工作人員來了這裏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的艾露。
沐星楊咬牙。
沈意的眸色暗了下來，他掃了眼節目組的人。
節目組的人注意到他的目光，頓時一個個都不敢動。
沈意……他們可惹不起！
司彥見沒人動，氣得轉身就想出去找人，連夜正要動手，突然間拟形人原地而起，化作一抹影子直接飛到了司彥頭上，罩住了他的整個腦袋。
司彥頓時摔倒在地翻滾着慘叫了起來，兩只手拼命地扒着糊在他臉上的肉團：“放開我……靠——放開我！救命！救命啊！”
拟形人的聲音因為痛苦而變得斷斷續續的，她喘着氣說道：“小人！僞君子！心思陰暗的家夥！”
司彥快窒息了，他真的開始害怕：“救命！你們想看着她殺人嗎！快救救我啊！”
節目組的人被沈意那邊幾個人高馬大的保镖盯着，冷汗都“唰唰唰”下來了，你推搡我我推搡你，卻沒有一個人上前。
就在這時，沐星楊走了過去：“放開他。”
“楊楊……”拟形人弱弱道。
“放開他，”沐星楊說道，“你死後你的後代還是會出生的吧？僅僅是摘掉形象固定器還有緩轉餘地，但如果你殺人了，你的後代是肯定要坐牢的。”
拟形人聞言，猶豫了下。
司彥喊道：“沒聽到他說的嗎？快點放開我！你真的想坐牢了是不是？！”
拟形人咬了咬牙，從司彥腦袋上脫落了下來。
司彥終于松了口氣，他抹了把臉吐了兩口口水，站了起來就想要對地上的肉團踩去：“你這團髒東西——”
沐星楊一拳砸了過去，直接把司彥砸倒在地。
司彥捂着臉，不敢置信地擡頭看沐星楊：“你竟然敢——”
沈意蹙眉把沐星楊抓了回來，說道：“你動手幹什麽？”
沐星楊冷冷地盯着司彥：“忍不下去了，這一拳非揍不可！”
沈意回頭，示意連夜。
連夜立刻帶着幾名保镖将司彥重重圍了起來。
司彥一愣，而後驚恐道：“你們想幹什麽？你們敢對我做什麽我是會去告你們的！你們——唔唔——”
見幾名保镖捂住司彥的嘴扛起他就走，節目組的人弱弱地問：“那個，我們這節目……”
沈意淡淡說道：“就說他臨時肚子痛被送去醫院了吧。”
節目組：“……”
這……應該不會出人命吧？
但是現在鬧成這樣，節目到底該怎麽辦？
沐星楊現在心裏翻江倒海的，哪還有心情錄節目，他想把拟形人抱起來，可肉團也有點分量，沐星楊還真抱不起來，他有些難過，回頭問沈意：“我們先把她送去醫院好不好啊？”
“楊楊，真的不用了，送去也沒用的，”拟形人說道，“我是做好了準備從托管院裏逃出來的，也是做好了準備才把形象固定器摘掉的。”
“但是——”沐星楊咬唇。
讓他就這麽看着拟形人死在他面前，他也做不到啊。
“楊楊，”拟形人變出了一只手，輕輕碰了碰沐星楊的臉頰，“從你出道起，我就開始喜歡你了啊……半年前我剛被診斷出這個病，聽說你失蹤的時候，我好難過啊，但還好，在我死之前，你回來了。你不要哭，生老病死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更何況就像你說的，就算我死了，我的後代還是會出生，生命還是會延續下去的。”
“……”沐星楊沉默着，心裏還是堵得難受。
沈意上前攬住他的肩，考慮了一下，也不想顧及警方那邊了，打算順應沐星楊的意思，可就在這時，警車已經到達，将周圍圍了起來。
普通群衆不明所以，一些眼尖的人瞧見了裏頭的節目組成員還有沐星楊他們，一個個都拍起了照片，嘀嘀咕咕着。
拟形人身上的顆粒越鼓越大，有些爆破了，流出了血水。
沐星楊簡直看不下去。
警察們走了過來，瞧見拟形人，其中一個蹲下去用便攜基因檢測器在她身上按了下，然後看了眼結果确認道：“是三天前失蹤的那個拟形人，科諾托管院的，聯系一下那邊，人已經找到了，不過我們得直接帶走。”
“但是……”這人的同伴看了眼拟形人現在的狀況，有些欲言又止。
拟形人身上的顆粒不斷破開，渾身都淌滿了血，她不斷抽搐着，只剩下了痛吟的聲音。
沐星楊手腳都冰涼了，他後退一步，沈意扶住他，握住了他的手，然後對警察說道：“稍微再等一下可以嗎？”
拟形人現在這種情況，把她帶去警察局，路上的颠簸都只是無謂的折磨。
警察顯然也知道沈意的意思，于是便沉默了下來。
沐星楊看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他突然掙開了沈意的手，跪坐在了拟形人身邊。
沈意嘆了口氣，他跟着蹲下身去，從後面抱着沐星楊。
“楊楊……”拟形人用微弱的聲音叫着他。
沐星楊沒有在意那流淌的血水，輕輕摸着拟形人，哽咽着安撫：“沒事啊，沒事的。”
拟形人低聲道：“嗯……”
拟形人的皮膚破裂了開來，一層層的肉也被撕裂。
沐星楊說道：“謝謝你，今天我真的很開心的，謝謝你……”
拟形人斷斷續續道：“真的……嗎……可惜……可惜最後一個願望……不能……”
她那分化出來的唯一一只眼睛微微眨動着，專注地望着沐星楊，可是眼中的光芒卻在越來越黯淡。
沐星楊眼淚掉了下來。
沈意從後面抱緊了他，揉着他的肩膀安撫着他。
“楊楊……”艾露看着也覺得難過。
弄堂裏安靜無比，能清晰地聽到微弱的嗚咽聲。
而就在嗚咽聲中，拟形人徹底沒有了聲息。
她變成了一堆血肉，那只眼睛也徹底消失，而血肉之間，還有一個小小的胎包。
沐星楊靠在沈意懷裏，哭得抽着氣：“這個、這個就是——”
“是他的子代。”沈意低聲道。
拟形人的子代會在他們的屍體中誕生。因此他們的每一次死亡，也都代表着新生。
就在這時，節目組的總導演從另一組那邊趕過來了，他氣喘籲籲地問同事什麽情況，知道了發生了什麽事之後，心情也是同樣的複雜。
那血肉之中的胎包微微鼓動着，像是心跳。
沐星楊哭得接不上氣，他伸出手想碰碰那個小胎包，卻沒想到小胎包的鼓動一停，然後驀地變出了一只眼睛，好奇地看向了這個世界。
沐星楊被吓了跳，哭聲都停了，挂着眼淚睜大了眼，與小胎包的這只眼睛對上了目光。
小胎包眨了眨眼，很快變出了一張小嘴，“哇”的感嘆了聲，接下來的變化就快了，頭部，五官，四肢，“他”迅速地将自己變成了一個小人版的沐星楊，站在地上擡頭望着沐星楊，眼中全是驚嘆和仰慕。
沐星楊看呆住了，他的手懸停在半空，這會兒下意識地繼續伸過去，輕輕碰了碰小拟形人的腦袋。
小拟形人眯起了眼，蹭了蹭他的手指，再次睜開眼時，激動地輕叫一聲，“咻”的就飛上了天，竟然在夜空中化作一朵小小的熒光花朵猛地炸開，就如同煙花一般！
衆人都看呆了。
總導演立刻激動道：“拍下來了嗎？”
他身邊的工作人員立刻點頭：“拍下來了拍下來了！”
總導演握拳：“就把這個當做沐星楊最後一個心願的實現，永生不死是沒有的，永生難忘卻可以有！”
而那煙花炸開後，夜空中，又有一朵小花掉了下來。
沐星楊伸出雙手，接住了那朵小花。
小小的，軟軟的，掉進他的掌心裏之後，還用花瓣蹭着他，撒嬌般地扭動着。
沐星楊呆呆地看着這小東西，臉上還挂着冰涼的淚水，可唇邊卻漸漸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他吸了吸鼻子，啞聲說道：“你好啊小朋友，初次見面，我叫沐星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