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凋零（三）

沈意帶着連夜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沐星楊他們拍攝廣告的地址, 得知他們已經被醫院的人轉移到醫療星艦上去了，又輾轉了一下。

如今的醫療體系應對各種病症，即使是新型傳染病的速度也非常快。

沈意他們這些外來人員被要求先上标號為“1”的星艦進行登記和等待, 等待過程中他又給沐星楊打了個電話，是艾露接的，聲音很低，說沐星楊睡着了。

沈意心中擔憂，但也不好打擾沐星楊休息, 叮囑了艾露幾句就挂了電話, 而很快, 他就見到了醫療星艦上的一位負責人。

據說這次這個工作組感染的是一種變種病毒, 根據他們的調查, 病毒是通過水源傳播的, 很可能來源于沐星楊他們附近那條河的上游那片樹林裏栖息的某類動物。已經有專家組去調查了, 具體結果要等他們的研究出來, 大概還要三天。

“水源？”沈意臉色沉了下來，“他們喝的是生水？”

負責人低聲道：“一個工作人員偷懶了下，這不就闖禍了嗎，他自己倒是沒事，不過很快就會被帶走了。”

沈意蹙着眉頭問：“那病人呢？現在有治療方案了嗎？”

“因為是某類已知病毒的變種, 剛好有現有的藥劑是對它有效的，所以我們已經給病人用上了。你們如果要去看病人的話, 有半獸人基因的先服用了預防藥劑再去看吧。”

沈意頓了頓：“半獸人基因？”

負責人說道：“這次的病毒識別半獸人基因的能力特別強，也只感染擁有半獸人基因的個體。如果你們确定沒有半獸人基因, 那是肯定不會被感染的，也就用不着預防了。”

星際社會，雖然每個個體自出生就會被歸入特定的種族團體，但其實很多人身體中都夾雜了不少基因，這都是基因技術突破後的結果，生殖隔離早就不存在了，基因也就混雜在了一起，當下沒人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負責人認識沈意，笑着擺了擺手說：“沈總你是不用的吧，拿着我的門卡去後面那艘星艦就行了。”

任誰都知道沈家到沈意這一代為止都是純正的人族。

“謝謝。”沈意說着，接過卡就往後頭走去了。

醫療星艦總共有三艘。

Advertisement

第二艘裏承載的都是工作組中尚未發病的人員，這些人員有官方基因鑒定表的，只要鑒定表上顯示他沒有半獸人基因，就可以馬上離開了。沒有官方基因鑒定表的，要現場做完基因鑒定才能确定是否能離開。而第三艘星艦裏就全都是發病的人員了。

星艦上人來人往，行色匆匆。

沈意和連夜匆匆經過第二艘星艦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猛地停了下來。

對方正抱着雙臂，眉頭緊鎖，注意到他時下意識地回避了下，但很快就想到了什麽，“唰”地轉過頭來沉聲道：“你不準過去！”

沈意面無表情道：“你為什麽還在這裏？”

對方正是沈意的母親。

聞言，沈母抿了抿唇。

也在這時，一個醫務人員捧着藥盤跑了過來，氣喘籲籲道：“沈夫人，您也用這支藥劑吧……”

注意到沈意，他被吓了跳，連忙把藥盤移到身後，可沈意已經看見了。

沈母臉色微變，上前一步擋住了這個醫務人員，對沈意嚴厲道：“快點回去，沐星楊讓你來你就來嗎？前面全都是病人，你被感染了怎麽辦？”

連夜在沈意耳邊低聲道：“沈總，是這次給病人用的藥劑。”

剛才來的路上，他們身邊幾次路過醫務人員，手中都拿着這種藥劑。

沈意有些愕然，回過神後，他只覺得背脊都竄上了一股涼意。

沈母注意到沈意僵硬下來的神色，臉色也更為難看，聲音不由地低了下來：“小意，有些事情我們可以回去再說，你——”

不待她把話說完，沈意已經大步大步走了過來，猛地一把将躲在沈母身後的醫務人員給拽了出來！

醫務人員沒拿住藥盤，上面的藥劑就這麽掉在了地上。

沈意的目光落在了那支針劑上，聲音冰涼：“你要注射這個？”

沈母咬了咬牙，說道：“不是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沈意再一次打斷了沈母的話，驟然笑出了聲，讓沈母渾身顫了一下。

沈意彎腰撿起那支針劑，慢慢地重複道：“你不知道？”

沈母的手腳都冰涼了，她的臉上浮現出了慌張的神色。

周圍有人注意到他們這對沈氏母子，都投來了目光。沈母只覺得難堪，低聲道：“我們到沒人的地方去說可以嗎？”

沈意自出生起就知道自己父母對于自身的基因有多驕傲。

所謂A級基因，那都是祖上極少和其他種族雜交才能做到的，各個種族都會有這種個體。

沈氏家族要求後代只與A級人結合，但事實上他們的要求更為嚴格——他們真正想要的，都是祖上沒有過一次雜交的純正A級人族，也就是他們口中的“至純人族”！

因為一旦跨種族交、配，即使是兩個A級基因個體，也必定會導致基因雜交，使後代的基因降級，因此只有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沈家才會把底線放寬到普通的A級個體。而願意放寬要求，當然是因為有補救措施。

當初沈父沈母之所以會有意讓沈意和艾倫那個純種半獸人交往，就是因為他們看出沈意對沈家的規矩太過反感，沒打算配合，他們寄希望于把要求放寬之後，沈意能夠妥協。

而兩人結合之後，只要保證沈意的後代只與A級人族交、配，就能補救這一次雜交了。

他們認定像沈意這種反骨，在沈家非常少見，不會出現第二個。即使出現第二個，他也必須承擔他父親任性的後果——不論如何，他只能與A級純種人族交、配。

要恨的話，就去恨沈意吧！

然而A級基因意味着什麽呢？

——除了保持極為純正的種族特點之外，其餘什麽都沒有。

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他們的性格、能力各不相同，不論是在人生價值還是社會價值的實現上，都與基因純不純種沒有一丁點關系。

因此純種人的優越感，來的真是莫名其妙，從本質上來說，大概都是因為蔑視其他種族。

沈意的父母都是至純人族，他們驕傲于自己純正的人族基因，純正的人族外表，蔑視所有的雜交群體。

然而此時此刻，沈意的母親，竟然要注射抗病毒、藥劑。

而這種病毒，只能感染擁有半獸人基因的個體。

沈意覺得有些可笑。

他手中拿着那支針劑，盯着沈母，嘴邊的笑容帶着一絲諷刺：“你自己在這裏打算注射針劑，卻阻止我去看楊楊？為什麽？”

“不，”沈意微微眯眼，冷笑道，“你憑什麽？”

擁有半獸人基因的人才會被病毒感染。

沈母既然要注射藥劑，那就代表她知道自己的基因是怎麽回事。

——她的身體裏有半獸人基因，她根本不是至純人族！

她自己明明也是雜交基因個體，卻一直以來蔑視沐星楊以及其他雜血人，憑什麽？就憑她身體中的雜交基因比例很低，就能催生出這種優越感？

更可笑的是，她一直以來都欺騙了沈家人，冒充至純人族嫁入沈家，而她竟然還能表現得如此自負驕傲，理直氣壯，理所應當。

沈母的臉色徹底蒼白了。

那個無端被牽扯進來的醫務人員瑟瑟發抖。

連夜站在沈意身後，沉默不語。

“我只是，”沈母的呼吸有些急促，臉色又青又白，她停了停，說道，“我只是以防萬一，才想注射這個——”

“不覺得到這種時候還來跟我說這種話很可笑嗎？”沈意問，“還是需要我讓星艦的負責人來為你親自做一次基因鑒定？”

“沈意！”沈母羞惱地握緊了拳頭。

“一直以來，你和我爸兩個人百般阻撓我跟楊楊在一起。我跟楊楊說了好幾次，你們從小就不參與我的生活，在我長大後，你們也不可能再參與進我的生活中來。”

沈意緩緩說着，而沈母羞愧地躲避着他的目光。

她和沈意的父親投身于商界，自始至終都全力經營着事業，因此根本沒有精力照顧孩子，其他沈氏長輩就更不可能幫他們照顧了，就連沈意的爺爺也覺得沒必要在意一個小孩子。

于是在沒有親人陪伴的情況下，沈意在保姆的照料下長大。

等到沈意長大了，擁有一定的能力，在社會上有一定建樹了，他們才算想起了這個孩子。

可那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當他們做好準備迎接沈意，讓他正式成為沈家一員的時候，沈意毅然決然地抛棄了他們，絲毫不在意沈家能為他帶去的各種利益，甚至劃了一大筆錢財給他們，遠遠超過了他們這些年來在經濟上的供養。

而在這個時候，他們夫妻二人想要回這個孩子的感情，也就變得根本不可能了。

事實上，不論沈父以及沈意的爺爺怎麽想要掌控沈意，她一直以來都知道，這個孩子已經不可能受控于他們了。

“——但是楊楊看重親情，希望我們好好相處，因此他那時候做了不少努力，而你們回應了什麽？”沈意想起那些事情，怒意就又重新升了起來，“除了羞辱他，你們做了什麽？”

沐星楊看中親情，因此即使沈意幾次說過他們兩人的家庭情況不同，沐星楊還是想要試試看得到沈家人的祝福。沐星楊想努力，沈意便跟他一起努力，沐星楊被沈家傷害，沈意便毫不留情地狠狠報複回去。然而不論如何，即使是在他的一番動作下壓力倍增時，沈家人依舊緊咬着牙，反複地喊着他們有他們的底線。

沈意其實一直清楚，沈家人是不可能改口的，這也是他始終脫離沈家生活的原因。一些人的三觀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如果不是沐星楊，沈意根本不會将時間浪費在改變他們上。

他們可以堅持他們的，他則會走好他自己的人生。而沐星楊的堅持也好，那段時間的困惑和氣憤也好，他們兩人當時的争吵和疲憊也好——那些時候各種正确亦或錯誤的選擇都已經發生了，再去追究已經沒有意義，他們已經分手過，複合了，重新走到了一起，而他們在這件事情上，也已經不再有分歧。

只是沈意從未想過，事實比他能夠想象到的還要可笑。

“他不符合我們家族的要求。”沈母嗓音幹澀。

“你就符合了嗎？我符合了嗎？”沈意輕笑道，“或許你還是A級基因，可我爸似乎只要至純人族，想必你也是自知達不到他的要求，才會篡改基因鑒定報告的吧？”

沈母搖晃了下，她咬牙低聲說道：“我的雜交基因只有一點，真的只有一點，只要你當做今天什麽都沒發生，就——”

“為什麽要當做什麽都沒發生？”沈意将手中的針劑抛了過去，醫務人員手忙腳亂趕緊接住，“我對于能擁有和楊楊一樣的基因，非常高興，而你——”

沈母突然覺得一陣暈眩，她扶住了牆，捂住了嘴，只覺得胃裏翻江倒海的感覺一陣一陣席卷上來。

沈意輕聲說道：“你看，不論你想怎麽掩蓋，不論你怎麽想充作至純人族，這個世界上總有眼睛會發現你的秘密。”

沈母轉頭，原地吐了起來。

“該生病的時候就會生病，該失敗的時候就會失敗，”沈意平靜地說道，“在我眼中，你們甚至比不上我見過的大多數人。”

沈母的眼眶通紅，她狼狽地彎腰吐着，冷汗都沁了出來，渾身微微發抖。

也在這時，艾露匆忙跑了過來，見到沈母這樣被吓了跳：“怎、怎麽了？”

沈意見到艾露，蹙眉道：“怎麽回事？楊楊那邊發生什麽了嗎？”

艾露搖了搖頭，尴尬道：“不是，就是楊楊讓我來看一看沈夫人現在怎麽樣了……”

雖然自沈母出現後，兩人就沒有過一句交談，甚至眼神也沒交彙過幾次，但沐星楊最後還是放心不下，想着沈母總歸是沈意家人，于是讓艾露來瞧一眼。

沈母聞言，猛地擡起頭來。

沈意心情複雜。

沐星楊那邊現在應該還不知道這種病毒只針對半獸人基因，因此才會讓艾露跑這一趟。如果知道的話，所有以為沈母是至純人族的人，都不會擔心她被感染上這種病毒。

他最後看了沈母一眼，那一眼中包含的意思，讓沈母羞愧地低下了頭去。

沈意對醫務人員說道：“你再拿一支預防針來，給我注射。”

艾露不明所以，惴惴道：“沈總，您母親沒事吧？”

“沒事，會有醫務人員帶她去治療的，”沈意說道，“說起來，楊楊現在怎麽樣了？”

說起這事，艾露支吾了起來。

而等到沈意注射完預防針劑，來到第三艘星艦，看到沐星楊的時候，他有些吃驚。

沐星楊原本恹恹地半昏半醒着，忽然間注意到病房外有人，瞥過去一眼。

看見沈意，他“嗖”的一下拉起被子蓋住自己。

沈意快步進去，把他的被子拉了下來：“楊楊！”

沐星楊簡直崩潰，哭唧唧道：“別看了！別看了！”

“沒事，沒事的，別拿被子悶住自己，讓我看看！”沈意低聲哄着，把沐星楊抱到懷裏來，仔細瞧了瞧沐星楊的模樣，還是震驚。

沐星楊獸耳上的毛掉光了。

他把沐星楊的被子一掀，就見那根原本毛茸茸的大尾巴上的毛也凋零了，就只剩幾根可憐的白毛還堅、挺在那兒。

沐星楊捂着自己的獸耳，眼淚“啪嗒啪嗒”掉了下來，哽咽道：“我的毛！我的毛都沒了！！沈意，怎麽辦，我禿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沐星楊：我禿了，也變強了……（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