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甲板鋪滿日光。

莊錦從光明籠罩之處來到陰影遮蔽的所在,靜靜地站着。

有的時候, 他更享受孤獨。

熱鬧的人群和歡快的氣氛, 常常讓他感到格格不入,好像這樣的情形已出現過很多次, 且最終會逝去, 而只有孤獨才是永恒的旋律。如同那個時候,在見不到天光的地底, 青年抱着膝蓋獨自坐着,面孔僵硬而麻木。

人潮聲不斷湧來,恍如隔世。

莊錦目光空茫地注視着不斷變化、又仿佛沒有任何變化的海面, 取出手機, 看着通訊軟件裏不斷閃過的聊天記錄。

終究是別人的熱鬧。

仔細想想, 記憶中最為快樂的日子, 竟然是在療養院裏, 和顧欽靜靜地坐在一塊看電影電視劇的時候。僅有兩個人的空間, 安靜且無人打擾,屏幕播放着什麽都無所謂,時間仿佛都放緩腳步, 只可惜,終于沒有停止。

心情不斷沉澱,良久,莊錦臉上再次浮現溫和的微笑,轉入餐廳。

莊錦去的,是早晨時光臨過的那家。

盡管游輪的公共設施理論上歡迎每個人, 然而無論在什麽樣的地方,人群只要聚集,就會有潛規則的存在。

12:00,毫無疑問是午餐的高峰期,在最受青睐的露天位不夠的時候,分量不足的賓客便很自然地轉去了普通的區域。無論是商圈還是娛樂圈,都不是沒眼色的人玩得轉的,因此賓客們自覺地依據自己的身份地位做出了選擇,可無論哪個圈子裏,總會出點奇葩。

比如說,這時候就有個小藝人坐在露天位上不肯挪開。

離得近了,莊錦可以聽到對方義正辭嚴的話語,“明明是我先來的,憑什麽要我讓?”面對客氣請他離開的侍者,小藝人很委屈,“我都答應跟他們拼桌了!我一個人能占多少位置?”

“……”

侍者默了個。問題在于別人并不想和你拼桌啊,一桌子身價上千萬的大佬和一個搞不清狀況的小明星坐一塊兒,聊句話都有被洩露商業機密的危險,玩笑不是這麽開的吧?!更別說這小明星還有可能是朵深藏不漏的白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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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尾服筆挺的侍者繼續好言相勸,甚至承諾免單,然而小藝人的反應是這樣的,“不要用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來腐蝕我!革命是不會屈服的!”

“……”

最終,那個小藝人是被人架走的。

莊錦聽到吃瓜群衆的議論,這孩子實在接不到戲,于是去拍了部抗日神劇……果然拉低了智商。

不幸啊。

事不關己地一笑,莊錦擡步踏入餐廳,立即有引領的侍者前來,将他帶往空着的座位——令人側目的是,對方帶的是露天位。今天的氣溫比昨天低,這些有着遮陽傘,互相之間隔着一段距離,交談低聲些就不會被聽見,可以予人惬意感受的圓桌最适合三五好友或親人同坐,此時分散在這兒的,就是許多以家庭為單位的富豪組合。

莊錦有點不懂侍者的用意。

難道是被人收買想要自己出醜?也對,上午鬧得那麽大,沒準就有些嫉妒心重的看他不順眼……

與其相信這個步子平穩表情平靜的侍者只是單純搞錯自己的背景,莊錦更相信人為的可能性。如果這時候抛下侍者轉身自己找位置,也沒什麽吧?在即将踏入普通與貴賓區域的分界線時,莊錦腳步一頓。

對話聲恰在此時響起,刻意般傳入他的耳中:

“哈,慫了吧?我就知道這個小白臉只是裝逼!”

“你可別說,沒準會有哪位大小姐想要養個男寵玩玩?”

“有道理……”

莊錦慢慢轉向,擡起眼皮,準确地看向議論聲傳來的方向。青年凝視着離自己不遠處的兩個男性,琥珀色的眸子令人聯想起大型貓科生物,半晌,他的唇角緩緩勾起一個笑容,弧度柔和,看似飽含缱绻,卻莫名予人涼薄和殘忍之感。

這個表情的變化很慢,足以餐廳裏關注着這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兩人心下覺得有點不妙:難道惹到不該惹的人?

與此同時。

露天位裏,常绮南搖了搖二爺爺的手,“你看,莊錦的演技很厲害吧?”

這是張很大的圓桌。

坐在桌邊的成員衆多,包括常爸常媽和兒女一家四口,以及常老爺子和徒弟,此時常老爺子剛剛發表完他的關于莊錦只是個偶像派的論點,就正好撞上這一出。常銳達咳嗽一聲,“這說不定是他本色演出!”

常绮南一針見血:“莊錦上午不是這樣的!”

“……”常導語塞,于是怒視自己的侄子侄媳婦和孫子,“南南都快被那小子勾走了,你們倒是給點反應啊?”

常爸嘆了口氣,“叔,南南真有這意識我們只會高興,我多年的經驗告訴我,那小子再帥也沒用,南南最多把人當哥們兒。”

常绮南:“嗯嗯,還是爸爸懂我!”

常爸寵溺地揉了揉女兒的頭發,他個人覺得女兒一輩子不嫁也挺好的,外面的世界多危險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反正又不是養不起,真想要自己的娃了再說,大不了叫兒子多生一個過繼……吧。

典型的重女輕男。

倒是常媽還想着讓女兒開開竅,“不如叫莊錦過來坐坐?”

結果她沒有喊成。

在常媽猶豫着要不要開口,莊錦即将轉向彙去群衆的海洋時,一個溫雅的女聲道:“小錦,過來這兒。”

開口的是舒媛。當然是舒媛。

在丈夫同意接回莊錦的情況下,舒媛甚至想在這個場合直接自稱媽媽,天知道她剛才多想說“過來媽媽這兒”,如果不是莊錦自身不同意的話。

吃瓜衆紛紛側目:怎麽回事?!這位夫人似乎和莊錦很熟的樣子?!

現在這條船上,但凡有點八卦精神的人,都知道了莊錦的名字,沒辦法,上午的那一出玩太大,Hold不住就會造成捧殺效果,好在莊錦始終淡定。不少人都想看看這話題中心人物能活躍到什麽時候,這種感覺有點像圍觀傑克——就是泡走卡爾未婚妻露絲的那個……然而此時他們突然發現,莊錦似乎不是簡單的平民帥哥。

周文柏倚在甲板欄杆,有種衆人皆醉我獨醒的爽感。

莊錦的視線徘徊一陣,越過舒媛,在顧泰和顧茜身上一掠而過,落在顧欽身上。

顧欽此時的狀态,可說如臨大敵。

來個形象的比喻:少年就像一只被固定住的貓,沒法逃跑,只是眼睜睜地看着敵人越來越近,即使再怎麽弓起脊背炸開蓬松的毛讓自己顯得更大只都沒有用……這個想象實在很誘人,莊錦試探地往前走了一步,就見顧欽的神色更警惕。

真的,很誘人呢。

沒有誰知道,昨晚在見到舒媛時,莊錦有那麽一剎那想要逃離,不是因為對方的身份,而是在終于見到對方的臉、聽到對方的聲音時,從未塵封的記憶便在腦海中播放着影像——

精致的裙擺染上殷紅的色澤,美麗的婦人倒在血泊之中,蒼白的面容努力地擠出微笑:“媽媽……是愛你的。”

熟悉的瘋狂和逼仄撲面而來,幾乎讓他窒息。

現在也是一樣。

只有将視線轉到顧欽身上,只有看着顧欽,莊錦才能暫時忘卻這一切,才能試着淡化這個畫面……琥珀色的眸子在天光下溫潤又柔和,眼瞳深處,卻浮現出病态的執拗,牢牢地鎖定着那個人。

常銳達皺眉。

幹了大半輩子導演,老爺子很擅長捕捉眼神裏傳達的信息,此時他在青年的眼中,仿佛看到罂粟花海這般的存在——看似美麗柔弱,實則是會讓人上瘾的劇毒。很快,常導舒展眉頭。

反正孫女沒開竅,怕啥?咦,不過這小子這個樣,的确挺适合演他的電影。常導摸摸下巴,吩咐徒弟,“對了,之前莊錦沖着笑的那兩個,我試鏡那天不想看到他們。”

徒弟熟練地拿出手機給兩個新加入師父黑名單的成員拍了張照,淡定道:“如果他們簡歷照片是易容的,我不一定認得出。”

常導恨不得一巴掌呼上去,“那叫化妝!”

“哦。”

侍者殷勤地給莊錦挪了個椅子,莊錦在道謝後優雅地坐下,和在坐各位問好。

應對無錯,風度翩翩。

誰又能想到,在這可打滿分的表現下,莊錦的心裏正在循環着舒媛的死亡畫面?顧欽不自在地舔了舔唇上的破口,顧茜則看看莊錦,又看看哥哥,內心悄悄确定了某件事,周文柏則早有所料地撇了撇嘴,不爽地喝了一杯椰汁。

顧泰有意放緩了神色,“莊錦,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

莊錦微笑,“很榮幸見到您,顧先生。”

無論面對的是誰,他都不願意落入對方的節奏。

顧欽和顧茜兩人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爸爸和莊錦不知是一見如故還是互別苗頭一樣開始閑聊,內容從股市到地産,從游輪到電影,從金融到政策,可謂天馬行空信手拈來,而爸爸什麽都接得上就是了,莊錦也從未落入下風……

這麽學霸的嗎?!

連成績一向第一的顧欽都有些驚訝,更別說和學霸沒關系的顧茜了,要知道,他們兩個是因為家學淵源,師資力量雄厚才能學到這麽多的,而莊錦……真是慘無人道的對比。

莊錦這次沒有使用學習機。

面對顧泰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想要完全憑借自己,而即使沒有涉獵某些領域,在流浪時的閱歷和真正在“未來”走過一遭的經歷,讓他的話語充滿合理至極的前瞻性,令顧氏地産的掌舵人也不由驚訝贊嘆。

很出色的孩子。

顧泰和舒媛交換了一個眼神,露出微笑,“既然都在山林市,歡迎你随時來做客。”顧泰若有所指地補充,“長住也可以。”

莊錦禮貌颔首:“多謝盛情。”只不過,在他能夠控制自己的大腦之前,還是算了吧。

艱難的午飯終于結束,莊錦離開人們的視線後,便快步走向自己的艙房,而有只手抓住了他的……顧欽看着他,神色很複雜,“去我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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