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卡!”常導對着鏡頭沉吟一會, “你們過來。”
莊錦站起,友好地伸手做了個幫扶的動作。
在常導表示停止的時候,浮于少年眉眼中的那些快活和野性、天真和殘忍都如潮水般消褪,留在那裏的,是原本的青年,溫和憂郁,舉手投足間帶出的矜貴高雅讓人懷疑他是從油畫中走出的貴族。
李逸搭上那只手,緩緩站起來, 神情一時複雜。
莊錦的确比他演得更好, 更符合這個角色。
盡管對方只是今年才出道的新人, 但在投入情節時, 那種統治全場、收放自如的魅力作不了假。說句吹捧的話,平日裏,莊錦實在是太淡化自己的存在感, 像是月亮隐在陽光之後。
剛才, 李逸是被莊錦帶入戲的。
昨晚, 知道自己今日戲份的李逸已提前在心裏演練許多遍,并在內心将一長段的戲份分割成幾個小片段标注好難易程度, 一個一個攻克。對他而言,最難的點, 在于喬開槍的剎那。
不甘和恐懼是必然要表現出來的,更需要的是那種猝不及防,可矛盾在于,越是練習越是熟練, 就越遠離剎那的驚恐。
難道要靠臨場發揮嗎?
李逸向來讨厭把事情交給命運,他崇尚的是做足夠多的準備,熟能生巧,結果到了真的拍戲的時候,莊錦的戲感太強,槍開得太利落讓人沒有一點做心理準備的時間,李逸驚得都以為這是真的了……
然而,到底是昨晚養成的條件反射占了上風。
常導調到白烨被壓制槍擊的畫面,一針見血道:“李逸,這段你練過很多遍吧?”
李逸點頭。
“刻板!僵硬!造作!”常導不客氣地連用三個短詞,把卷成一團的劇本甩得啪啪直響,“你也算老演員了,自己想想怎麽過這關,三分鐘後重拍。”
李逸神情凝重地點頭。
接下來的拍攝,又是NG,在NG次數達到5的時候,常導決定先拍其他人的戲份。群像的好處在于時刻都能有別人頂上,除主角外,誰的戲份多誰的少,都可以在拍攝過程中根據具體情況調整。
莊錦事不關己地欣賞着聶浪的表演。
的确事不關己。
明眼人都看得出,差錯出在李逸身上。
有實力的總是讓人服氣,起初大夥心裏不免都抱着“憑什麽你是主角,我比你優秀多了”的念頭,暗暗憋足了勁準備給莊錦聶浪一點顏色瞧瞧,尤其是莊錦——有的人還做夢常導看了自己的表現後會換主角。
結果現在全歇菜了。
開拍以來,莊錦的表現大家都看在眼裏,相當有技術含量,男演員暗自對比黯然神傷,女演員則越看越臉紅心跳,膽子大些的查漾漾還去要了張合影發在自己微博,愉快地帶了一波熱度。
莊錦能夠感受到衆人的視線。
對這樣的注目全然無視,他看着聶浪的表演。
聶浪本來就是個心思少的人,再加上運動神經發達,演的又是熱情樂天的愣頭青,十分契合本色,少有NG,多半都是需要補幾個鏡頭方便後期剪輯的情況,偶爾會犯一些低級錯誤,糾正起來也簡單。
真的很期盼對手戲啊。
可惜的是,喬和肖森在樹林中跑的是兩個方向,要在後期才能遇上。
腳步聲輕輕響起。
李逸遲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幫我……對個戲嗎?”
莊錦上下打量着前室友別扭的模樣,微笑的表情帶着種奇異的味道,“我想,你需要的不是那個。”
和副導演打了個招呼,莊錦帶着李逸,來到了島嶼的另一側。離中央的別墅很近的地方,有個隐蔽在樹叢之間的靶場。步槍俱樂部友情出演的會員有幾個在這兒打靶,李逸看着場中急射而出的子彈,“來這裏做什麽?”
“汪!”
摸了摸湊過來的黑背,和領隊及更多的人點頭致意,莊錦選了支造型貼近電影中道具的手槍,“消遣。”
為期半個月的培訓,前10日教的是荒島求生相關,到了後5日涉及的就是演員們在戲中可能遇到的場景,如在追擊下奔跑、翻滾躲避子彈、快速上樹逃命,簡單陷阱的安放,槍支和刀具的使用……
接下來的情景,像是一場秀。
槍支的拆裝,移動靶的命中率,步槍俱樂部成員的吹捧和起哄,青年游刃有餘地融入和脫離,來到李逸身前,微笑着道:“要試試嗎?”
李逸:“……”
不知道莊錦此時的舉動到底是因為什麽,李逸謹慎地拒絕,“我以前沒摸過槍。”讓李逸驚訝的是,在禁槍的天朝,莊錦應該也沒摸過槍才對,他又不是那種有足夠的權勢財力去加入射擊俱樂部的二代,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技術?
“真可惜。”
林木掩映之中,青年神情陡然變化,唇角的弧度張揚,剎那之間,溫和從他的身上褪去,冥冥之中喬的靈魂降臨,黑暗和純真同時出現在青年的臉龐,琥珀色的眼睛盈滿躍躍欲試,右手靈巧地挽了個槍花,在李逸反應過來之前,灼熱的槍口已對準了他的眉心。
沒有任何緩沖——
“呯。”
李逸猛地睜大眼睛。
那一瞬間,他的頭腦一片茫然,死神的黑色披風在眼角飄過,陰沉不具人氣。
幽冥的門戶打開又合攏,李逸喘息着回過神來,嗓子異常幹澀沙啞,“你——”
莊錦收槍,左手推開彈匣,語氣甜蜜又親昵,“看,俄羅斯輪盤。”
這次是真的。
和道具不同,這是真的子彈,如果剛才那一發不是輪空,他現在就是一具溫熱的屍體。“王八蛋!”巨大的恐懼後知後覺降臨,在這離死亡無比接近的恐懼下,體內油然而生一股憤怒,李逸終于破功,顯露出涵養之下最真實的樣子,沖上來就要揍人,卻被莊錦技巧性地壓制。
這一幕似乎和戲裏的情況重合,又有些不一樣。
莊錦扶着劇烈喘息中不忘狠狠瞪着他的李逸坐下來,取了一瓶礦泉水擰開,慢慢拍着李逸的背喂他喝了一口。
“哈……”
“記住這種感覺。”在李逸大口大口的喘氣中,把礦泉水放在對方手裏,莊錦慢悠悠道,“然後你就知道,這場戲該怎麽演。”
“……”
李逸悲哀地發現,自己腿軟了。
莊錦似乎早已料到這點,留給他緩和的時間,悠然将手槍返還,獨自離開這兒朝片場的方向走去。李逸好一會才理清思路,帶他到這裏來是為了拿到真槍,打靶是為了讓他形成槍裏滿子彈的概念,為突如其來的一槍做好鋪墊……
而他也确實中招了。
想必很久,自己都忘不掉當時的感受。
和真實的情緒相比,之前演的真不知道是什麽鬼。
李逸糾結地發現,剛才的事情似乎只有兩人知道,他所在的地方林木掩映,對于站在靶子對面的白人來說,是個視覺死角——這都考慮到了嗎。真是該死的體貼。李逸揉着腿,慢騰騰地扶着樹幹站起來。
片場。
常茂華在莊錦身邊坐下,“你這樣很拉仇恨的。”
由于臭味……好吧,志趣相投或者別的什麽,又有安以源在中間做潤滑,莊錦和常茂華迅速熟悉起來,對于後者到處撒監控的小愛好,莊錦自然也是知曉的。常導對此樂見其成,老爺子不耐煩折騰劇組的人際關系,而這份友誼顯然能讓麻煩少點——看到莊錦和導演孫子這麽好,有點腦子的都不敢動手腳。
這裏的動手腳,指的可不是下瀉藥之類的場外手段,而是壓戲。
如果要出一本專門講壓戲相關的書,可能只有一本小小的練習冊那麽薄,可如果要把所有情況都面面俱到地寫出來,大概有一本辭海那麽厚。
鏡頭就這麽大,落在一個人身上就落不到另一個人身上,如果你的臉恰好被擋住,人物自然就被邊緣化,在長鏡頭拉過來時,老手只要微微一個錯步,将連貫性稍稍改動,就能讓鏡頭自然而然地落在自己身上,邊緣化同框的人。
光明正大的陽謀。
然後,你就會顯得很多餘。
有的時候,看電影的觀衆會有個迷惑,在一個角色說話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很奇怪:他什麽時候在那裏的?!什麽,他早就在那裏了?我一直沒注意到!看吧,這就是悲哀的小透明。
當然,莊錦實際上不怕這個,學習機躍躍越試想要給準備壓戲的人一個下馬威,可惜始終沒找到實施的機會。
“拉仇恨不算什麽。”琥珀色的眸子波光粼粼,亞麻發色的青年幽幽道,“近四個月的海島時光……希望大家的狀态都好點,能快點拍完。”
“想回國?”
“嗯。”
“夥食不好?家裏養貓?有想見的人?”
“嗯。”
“等下,你指的是哪個?”
莊錦別開臉,不搭理他了。
常茂華深恨自己嘴快說了三個選擇,正準備繼續深扒,同樣暫時不需要上戲的查漾漾拉着聞黛湊了過來,臉上的紅暈清晰可見,聲音軟得像水,“莊錦,我們可以和你對個戲嗎?”
“我的榮幸。”
常茂華:“……”這牲口!
安以源:“……”欽欽,我會幫你守住牆角的,等我看完常導的拍攝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