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随雲公子(二)

關中原氏。

三百年前,原青谷建“無争山莊”于太原之西,自此之後,聲望漸起,後世之中,諸多名俠延續,傳承至此,“無争山莊”足可稱謂“武林第一世家”。

但這些都不重要。不論原氏家族在此之前出現過多少人傑,在武林中闖下了多少的威名,為多少人所敬服……都抵不過一個“原随雲”——優雅從容、翩翩風采、運籌帷幄、卻最為空虛落寞的蝙蝠公子。

只因他雖是一個瞎子,卻依舊完美至此。

而現在,葉遠便是這個瞎子。

是現任“無争山莊”的莊主原東園,在五十多歲的晚年後才只得的一子,無怪乎他會看中至此、呵護至此。

葉遠只在得知莊園之名之後,便可以回想出上述的所有信息,只因如他所想,這便是古龍所著的《楚留香傳奇》中的一卷,同樣和上一個世界一般,是一個由影視小說發展而來的故事……當然,現在變數已生,未來如何,如雲霧波瀾,一切未知。

而對于葉遠來說,無論他之後會選擇了何方的道路,就他現在的局勢而言,“無争山莊”都是他之後十幾年裏的成長之所……他沒有任務、不需要走劇情,無論他如何做,都是由他己心,而眼疾,又怎敵得過他過去枯坐病床、一點一點看着死神步伐走近的苦楚?

哪怕就是原本的原随雲,葉遠相信,他所怨恨的,也不會是世間鄙薄者的閑言、不會是賜予他如此生命的無争山莊、更不會是目睹了他死去的楚留香,而只會是一筆抹去了他所有光明的——天,自那以後,他便有無暇變為有缺,而縱使他可以傾覆所有人于鼓掌,也改變不了這殘酷的現實。

原東園回來的時候正值黃昏,因為目不能視,所以葉遠看不見這位此身父親的容貌,他只能聞見他周身仍未散去的塵風氣,還有冰涼的雨水的氣息,這幾十年來,作為無争山莊莊主的原東園已經很少動手了,江湖上甚至有傳聞,言他不過是一毫無武功的文人才子……但不論他武功的高低,親子目盲,而他卻束手無策,這豈非與一書生無異?

他的腳步停留在葉遠身前,似乎是蹲了下來,但卻沒有擁抱、也沒有撫摸,在片刻之後,葉遠聽到了他特意柔和下來的溫潤聲音:“天氣寒涼,快帶着随雲回屋裏去。”

如果葉遠真的有那所謂的外挂,他一定可以看見的是,在江湖上以淡泊溫文聞名的原老莊主,正身披着玄色的大麾,手持着一柄寒光閃閃的寶劍,在目送着侍女領着葉遠緩緩離去的背影消失後,他終于将手一甩,那凜冽的寶劍便毫無阻礙地刺入了不遠處的樹幹中,只留下黑色的劍柄在外,震散了一地落葉。

“金針渡危”葉天士、“一指判生死”的神醫名俠張簡齋……所有的神醫都曾重金延請,但卻沒有一位能夠将之治愈,天山雪蓮、人參靈芝……出名的、不出名的靈丹妙藥都嘗試過求取,但沒有一樣能夠使随雲稍作好轉,而他此次外出,一路奔馳萬裏,卻終究一無所獲。

“将所有的計劃都取消吧。”原東園終于頹喪道:“什麽無争、什麽傳承,什麽名號,又怎麽能讓我的孩子去背負這一切,這山莊三百年來的輝煌,又如何能讓他這一幼子去擔當?更何況,還有他的眼睛……”

說到這裏,他一派儒雅的面容上流露出深刻的痛苦來。

老管家在一旁也忍不住長長嘆息了一聲……他們似乎都忘記了,幼齡之子現在當然擔不上,但,葉遠總歸是會長大的呀!

“以後,都看他自己吧。”原東園背負起雙手,目光渺渺:“他想要讀書,這無争山莊三百年的典籍任其潛修,我記得,京都的曲老先生剛剛從國子監致仕歸鄉?”

“他若意圖涉足江湖,三大世家幫會、七大門派,還有一些早已湮滅在歷史中的武學,無争山莊有的、沒有的,都一一為他呈上來。”

如果這些他都不喜歡,那麽他想要什麽,他總是能夠取來。

“總歸,我這無争山莊,現在還沒有倒下去。”他淡淡地說道。

但這一切都太過久遠,未來還沒有到來,現實卻正在眼前。雖然無争山莊裏的一草一木都在他腦海裏成型,但葉遠依然還需要一段的時間來适應自己新的生活……那是除開了視覺之外的訓練,而在那之後,果真如原東園所言,這關中的三百年世家,不曾對他施加過任何的壓力,不論他提出了何等的要求,都不曾回絕過。

他想要學琴,第二日就會有樂師抱名琴而來;他想要閱讀,便立有侍從一旁誦讀;他想要學畫,原東園便親自下場,手把手地教導……哪怕他“突發奇想”一般,想要學習射箭,也沒有人給出過哪怕一句的疑言,箭藝的場所也是以最快的速度修建完成!

而在他開始習練武功之後,曾經一直被刻意放置的問題也終于被他提及。

“多久了?”葉遠問那如影随形一般從不曾離開過他身邊的侍女:“從你過來照看我開始?”

侍女盈盈彎腰:“自從前年八月份開始,大概已經有一年零九個月了。”

“是麽?”葉遠輕輕問道,他沉默了一會,并沒有再就這個問題詢問下去,只是認真道:“也是時候了,随我去見父親吧。”

“是。”侍女回答道,她走上前去,想要如往常那般拾起面前這小小少年的手,但是卻在一片驚訝中發現,葉遠躲開了她的攙扶。

“你跟在後面吧。”他沉聲道。

“這……”訓練有素的婢女進退兩難。

但葉遠并不願等到她的回答,他只是從從容容地邁出了第一步,再然後便輕輕松松地一路前行,而在這之間,無論直行還是拐彎,也無論是遇到了橫生的枝丫,還是突顯的石礫,他都仿佛如同親眼所見一般,或随手拂開,或直直跨過,侍女甚至驚訝地發現,他極為自然地擡起了頭,撚起了一片飄落的綠葉,再不甚在意般随手抛下。

他就這樣穩穩當當、步履坦然,帶着些舒緩悠閑的意味,在原東園滿目的驚訝中,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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