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起高的日頭刺穿山霧,灑落在茅草屋的斜頂上。
罩門的灰布棉簾子從屋內被打起,黑衣男子微低頭出來,踩兩步屋前的落雪,進另接的一間低矮草屋裏去。裏面支了土竈鐵鍋,豎一截泥煙囪在覆草的屋頂上。
等樓骁出屋撂下門簾,朝霧才掀開被子從床上起來。她雖然仍然動作緩慢,做什麽都虛軟無力的樣子,但已然不再像昨日醒來那時候那麽沒有活人氣。
她落腿到床下,穿好鞋,抿唇忍一下從膝蓋處襲上來的涼意,慢着步子走到木料粗糙的桌子邊。桌子上是樓骁給她備好的熱水、面盆、青鹽和巾栉等盥洗用的物件兒。
洗臉梳頭這些事,從前都是有人服侍的,雪白的幹巾子會有映柳遞到手上,現在是什麽都沒有了。難得那個陌生男人願意照顧她,把東西都給她擺了齊全,讓她能安心洗漱。
淪落至此,多想無益,再哀哀凄凄,也沒人會給半分心疼憐惜。
夜半從夢中醒來,睜眼想到天明,能想透不能想透的,都想過了千遍百遍。朝霧現在心裏沒什麽多餘的想法,知道自己暫且自保都難,因只想盡力守着肚子裏的孩子出生,養他長大。
朝霧沾青鹽洗牙,再慢着動作兌溫水洗臉洗手。纖細漂亮的手指碰了清水,洗出嫩生生的白,頓時覺得清爽許多。她倒是很想洗發泡身子,但眼下這處境,是容不得她嬌氣了。
沾水洗漱幹淨後,頭發也得自己梳自己绾。她現在渾身上下沒有一件首飾,只有一根簪頭發的雲紋檀木簪子。摸索着绾了個最簡單的發髻在腦後,餘下的頭發便就披着。
簡單拾掇好了,朝霧端着青灰面盆去潑水,剛打開門簾出去,和正端了早飯欲進屋的樓骁碰了個對面。她下意識往後退一步,樓骁卻沒這避嫌的意識,很自然地繼續往屋裏去,對朝霧說:“放着吧,你身子弱,外面冷得很,我收拾就行。”
朝霧微微低着頭沒說話,也沒聽他的。她不好意思再叫人服侍,原也不是世家貴族裏的小姐了。在樓骁到桌邊放飯菜的時候,她端着面盆撐開棉布簾子出去,找地方潑水去。
從屋裏一出來,寒氣便整個撲面蓋了下來。朝霧被凍得一哆嗦,卻儀态甚好地沒弓腰縮身子。她微微咬着牙走遠些,把洗髒了的溫水潑在一片雪地裏。
白雪遇熱水便化,滋滋響着露出一塊灰土地來。
朝霧潑完水就連忙折身回了屋裏,屋裏有暖爐烘着,比外面暖和很多。虧得她夜裏醒來粗茶淡飯填飽了肚子,恢複了不少體力,不然出去走這一遭,怕是又要栽在雪地裏。
樓骁已經在茅草屋當間裏的桌子邊坐了下來,看她出去一會就凍得臉蛋微紅,只得笑着跟她說:“快別出去了,再暈一回,我還得麻煩一回。先吃飯,暖了身子有了力氣再說。”
朝霧也知道自己現在算是個累贅,她和這男子素不相識,命好被他救了,得他這點照顧,就是在拖累他。這世間哪有無親無故就給的好兒呢,她總還是心裏沒底的。
樓骁看她放下面盆發愣,一副小心謹慎連句話都不敢多說的樣子,自己越發想笑。他是跑江湖的粗人,可不知道這些貴族小姐心裏頭想的是什麽。
他也不多問,直接看着朝霧又說:“杵那兒做什麽?要我過去抱你過來不成?”
朝霧聽他這話心裏驀地一驚,到底還是聽不了這樣的輕浮言辭。若不是落了難,誰敢在她面前說這種話輕薄她?只現在,別說怒斥,她連句不高興的話都不能說。
樓骁看她還僵僵地站着,也不知道低眉在想什麽。他也懶得再說了,這時節裏,飯菜拖涼了又是件頂麻煩事,于是他放下筷子就起身。
朝霧見他落了筷子起身,是要往她面前來的架勢。想着這人和她見過的人都不一樣,完全不講規矩禮數,便也沒再僵着,連忙幾步邁到桌子邊坐下,拿起筷子小聲說:“我吃便是……”
樓骁剛剛邁開一步,看她驚得像只小兔子,利索地過來坐下,自己又把步子收了回來。看着朝霧的時候總也還是想笑,覺得這姑娘與他見過的所有姑娘都不同,格外有意思。
明明有一身纖弱嬌柔韻态,坐在桌邊卻十分端正。甭管是端碗的姿态還是捏筷子的動作,都像是以最好看的樣子糾出來的。一舉一動,一伸手一張嘴,無一處不講究。
樓骁看着朝霧細細地嚼飯,嘴角仍含一絲笑意,像是在看什麽有趣的事,一時看不夠的樣子。他倒也沒再說什麽輕浮的話,與她說話道:“從前的事都忘了,也沒地方去了?”
朝霧把嘴裏的飯嚼細了咽下去才低眉點頭,“嗯。”
樓骁不去深探她話裏的真假,又道:“我給你取個名兒吧?”
朝霧沒擡頭,又應一聲:“嗯。”
樓骁想一下說:“我前兒為躲風雪進了破廟,當時見你沒了氣息原沒想救,後來心生一善冒着風雪把你扛了回來。有句話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不如以後你就叫……必兒?如何?”
“……”
朝霧聽完一懵,終于擡起頭看向了樓骁。她以為會叫個“福兒”這類吉祥的,怎麽叫個“必兒”?這是什麽取名路數?
樓骁看她懵,自覺起了效果,又笑起來,“不喜歡?”
朝霧連忙搖頭,“喜歡。”
她和他共處一室過了一夜,被他扶過抱過喂過水,才剛又受他言辭輕薄,現又和他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該破不該破的規矩都破了,還在乎被胡謅個名字麽?
那就叫必兒吧。
朝霧收回目光又低頭默默吃飯,和不斷勸自己丢掉千金貴小姐的包袱一樣,生吞硬咽着難吃的飯菜讓自己填飽肚子。吃到大半飽的時候,她難得主動說了句:“我有一千兩銀票麽?”
在她昨兒醒來搖搖曳曳出屋要走的時候,樓骁當時有跟她說那麽一句。沒想到她聽到并記住了,樓骁這也便不瞞她,“有一千兩,我以為你不行了,便先拿着了。”
朝霧低眉暗思,吃好了飯輕聲放下碗筷,又目光忽閃地看向樓骁,只看一眼便很快落下,并不直視他,輕聲道:“你冒着風雪救了我,我理當謝你,只是……能不能還我五百兩?”
甭管是什麽世道,沒錢都難。她不知道一千兩是誰塞在她身上的,此時也并不有所謂。她想要點錢留在身上傍身,給自己多留點後路。
樓骁也吃飽了,放下筷子,“既然你醒了,我也不貪你那點銀票。只是錢都歸柳瑟管着,眼下并不在我手裏。她今晚該要回來的,我找她要了還給你。”
朝霧微微抿下唇,“你是個好人。”
樓骁突然一笑,興致很好地看着朝霧,“是麽?”
朝霧聽出了他這話是反問,但還是繼續點了下頭,“嗯。”
樓骁心情這便更好了,心想做好事原來感覺也挺好,“既然是好人,那我便好人做到底了。沒去處也不用多想,只管留在這裏就是。有我和柳瑟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在這需要保命的處境裏,朝霧只能點頭再說謝謝。她也不知道柳瑟是誰,自打醒來就沒在這茅草屋裏見到第二個人。等到傍晚時分有個姑娘回來,她才知道柳瑟是誰。
柳瑟去離此山最近的溫水鎮過了兩天,帶了些腌制的肉脯回來。她和樓骁過得雖然不富裕,但也沒到吃糠咽菜的窮困地步,嘴裏淡得無味的時候會吃點葷腥。
晚上這頓飯算是吃得有了點滋味,柳瑟回來見朝霧醒了,表現得還算熱情。吃完飯領着她一道梳洗,嘴裏也是妹妹長妹妹短,誇她細嫩得像奶膏子捏出來的人。
洗漱完她也沒讓朝霧再去睡樓骁那一間,找了自己的幹淨衣服給朝霧穿,留朝霧在自己房裏睡,對她說:“你今兒就跟我睡,我們都是姑娘家,不用避諱。”
朝霧自然覺得這樣最妥,少不得感謝她一番。
因是不熟,又是兩種環境裏長大的人,話也說不到一起去。晚上灌好湯婆子睡下後,朝霧附和着柳瑟随便說些話,便閉着眼睛假寐去了。
柳瑟見她睡着了,摸索着又起身。下床拿起挂在一旁的棉衣披上,摸着黑走過當間兒,徑直進樓骁睡覺的那一間裏,低聲問他:“睡了沒?”
樓骁躺在床上沒睡着,枕着胳膊朝聲音來源處看一眼,“怎麽?”
柳瑟從袖子裏摸出火折子,送到嘴邊吹出細碎的火星燃起火,照着亮去點起油燈。油燈的燈芯沒擰,只燃着豆粒兒大的火苗,曳開一點點光亮。
滅了手裏的火折子放到炕桌上,柳瑟直接到樓骁的床邊坐下,拽一下披在身上的棉衣,“你問我怎麽?我還沒問你,你這是真打算留下她?”
樓骁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聲音偏懶,“問過了,沒地方可去,留下吧。”
柳瑟冷笑一聲,“打小偷摸搶騙一塊兒長大的,我竟不知道,你還有這樣一顆善心?救了她一命不算,還要留下來養着?你瞧過她那雙手了,那是咱們能養得起的人?”
樓骁看着她,“依你呢?”
柳瑟沒好氣的模樣,“依我就是帶去和州城裏給賣了,給人當丫鬟也好做姨娘也罷,或是直接給了風月樓的老鸨,咱們再賺一筆。她模樣生得好養得又細,能賣個好價錢。”
作者有話要說:回來開更啦,目前隔日更,等上榜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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