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顧昌隆不讨厭狗, 只是單純地讨厭家裏多出來其他生物,比如顧安寧, 比如大黃狗。

那一天雨真的很大,大到站在家門前的顧安寧模糊了視線,看向可憐巴巴的大黃時總覺得像是看到了十多年前那個在路邊哇哇大哭的孩子。

她曾聽村裏唠嗑的大媽提起過,奶奶就是在一個下雨天在路邊撿到的她, 一個病蔫蔫已經進氣多出氣少的她。

一歲多的孩子, 本來就是最難養的時候,當時村裏的人都覺得這個撿來的病孩子活不了了,是顧奶奶用養老的積蓄帶她奔波于鎮上的醫院, 用一口米湯一口米湯将她從死亡邊線上拉了回來。

顧安寧自然是不記得這些事情了, 可村裏的婦人們天天念叨着東家長西家短,顧家撿的病孩子長成一個大學霸這樣的新聞, 被提到的次數更是高居榜首。

因此她從記事起,就知道自己是一個被撿來的孩子。

她知道她曾被人像丢掉一塊皺巴巴不能再用的破抹布一樣, 輕飄飄丢在路邊。

沒有人要她,也沒有地方收容她,除了哇哇嚎叫兩聲, 她能做的, 就只是默默地等待命運安排。

就像此時的大黃一樣。

那是從小到大出了名的乖孩子顧安寧第一次任性。

在顧爺爺明确表示了家裏不能養狗後,她跟着大黃一起站在了雨中。

那兩天顧奶奶正好去了鄰村幫忙白事,家裏只剩下一個比一個扭的爺孫兩隔着大雨對峙。

現在回想起來顧安寧也記不得自己在雨中沾了多久,卻很清晰地記得爺爺那時恨不得将自己一起打包丢出去眼不見心不煩的眼神。

但她知道自己會贏的,她不會被丢出去, 而只要她堅持,大黃也不會。

因為奶奶快回來了。

她唯一的一次任性,不過是仗着奶奶心疼她,而爺爺心疼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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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最終在顧家安了家,正式完成了從一只流浪狗到看家狗的轉變。

剛開始的時候顧安寧常常偷偷省下自己的飯菜去喂大黃,後來次數多了,自然瞞不過兩個老人。

顧奶奶到底心疼小孫女,于是當着顧安寧的面,多做了一人份的飯,放到了大黃專用的塑料盆前。

夥食大大改善的大黃慢慢長了肉,又漸漸長出了一身黃毛。

等顧安寧意識到自家的大黃終于不是那個瘦巴巴的小可憐時,改頭換面的大黃同學已經統一了村裏的土狗,一躍成為了狗群首領,頗有一呼百應的大佬氣質。

“所以你看啊,大黃真的一點都不可怕。”顧安寧偏過頭給這段故事做了總結,“它是只用兩個肉包就能騙走的單純狗。”

這故事裏的信息量實在太大,關星河一時蒙圈,腦子裏一會兒閃過被丢棄在路邊哇哇大哭的小姑娘,一會兒又看到禿毛的大黃嗖嗖嗖長出黃毛龇牙咧嘴向他撲來。

他晃了晃腦袋,最終決定挑個相對安全的話題的入手:“你爺爺,不喜歡大黃?”

他其實想問,顧爺爺是不是不喜歡你。

可這個問題太紮心,也太越線了。

顧安寧不知道是沒想想那麽多還是真不在意,她搖了搖頭,語氣十分肯定:“爺爺就是嘴硬心軟,到現在大黃不還是好好待在我家裏?倒是你……”她頓了頓,輕飄飄道,“你為什麽怕狗?”

關星河下意識就要反駁自己不怕,可自己早上的表現實在太沒有說服了,就算這會兒死鴨子嘴硬,等會兒看到大黃該暴露的總還是要暴露。

更何況剛剛這小矮子為了開解他連自己被丢棄被撿來這種心路歷程都說了,他再瞞着總覺得對不起剛剛那故事似的。

是的,他也不過是給小矮子講個故事罷了。

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的關星河輕咳了一聲,重新仰頭看着天空,也用上的回憶的語氣:“我曾經和一只很餓很餓的狗關在一起七天。”

這顯然并不是一個愉快故事的開頭。

顧安寧心裏一驚,不知道出生大富大貴之家又得父母寵愛的關星河為什麽會有這樣一段經歷。

這不算是個多麽新鮮的故事。

窮兇極惡的綁匪為了錢綁架了晉城首富年僅七歲的小兒子,或許是為了威懾那個孩子,也或許只是出于綁匪奇怪的癖好,與那個孩子綁在一起的,還有一只餓到眼睛發紅的黑狗。

“那只狗渾身上下都是黑的,只有發着亮光的狗牙是白的。”

關星河對十年前的那七天簡直印象深刻,此刻甚至還能回憶起來那只黑狗餓狠了滴在自己臉上腥臭的口水味。

“我被綁的很緊,狗也被鏈子拴着,只是它将鏈子繃緊的時候,離我很近很近。”

近到仿佛下一刻那尖銳的狗牙就能咬穿他的血肉。

“我剛開始不肯聽話,然後那些人松了鏈子,黑狗一下子沖我撲過來,它的呼吸燒在我的耳邊,它的口水滴在我的臉上,那一刻我以為……”

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在七歲的時候,死在一條餓瘋了的黑狗口中。

一旁的顧安寧已經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連自己的指甲掐進自己的肉裏都沒有察覺。

反倒是從自己回憶裏回過神來的關星河見她這幅緊張到不行的小模樣難得笑了笑,用故作輕松的語調繼續道:“他們是為了吓我,所以在最後一刻拽住了鏈子。這招很有效果,在這之後無論是打針還是吃飯,亦或是在電話裏對着我爸呼救,我都配合地不得了。只不過後來對狗這種生物,總還是有點心理陰影。”

故事到這裏關星河怕狗的原因也解釋的差不多了,雖然隐去了某些更加不堪的過程,但他至少能保證自己說出來的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沒有一絲水分的。

“打針?”顧安寧此刻卻敏銳的不得了,她沒有問綁架也沒有問那條大黑狗,而是皺着眉頭低聲問道,“為什麽要打針?”

關星河心裏一驚,這才發覺自己不經意間說漏了嘴,只得僵硬地補救道:“是退燒針,我那時發燒了,綁匪怕我真出什麽事就拿不到錢了,所以天天摁着我給我打退燒針。”

顧安寧的表情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關星河怕她在琢磨下去發現不對勁來,于是急急忙忙轉移話題:“我們快回去吧,找不到你你家裏該着急了。”

顧安寧順勢跟着他站起來:“可是你的鞋……”

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

只見去而複返的大黃同學嘴裏叼着一只眼熟的布鞋,此刻正搖着尾巴沖她邀功。

關星河在一旁金雞獨立,已經僵硬成造型獨特的石雕。

剛剛聽完故事的顧安寧實在不忍心讓他去穿沾着大黃口水的布鞋,保不準就給人造成一個二次心裏陰影。

“那、那個……”顧安寧的眼神在等待表揚的大黃和全身緊繃的關星河身上來回轉悠,最終小小聲提議道:“要不,我背你回去吧?你放心,我力氣大,對山上的路也熟得很,絕對不會摔着你的。”

內心已經絕望到蒼白的關星河瞧了一眼顧安寧不足一米六的瘦弱小身板,又低頭看看一米八幾的自己,最後閉上眼,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把鞋,拿過來,吧。”

其聲音之顫抖,語氣之壯烈,簡直讓聽者心肝亂顫。

一瘸一拐的下山過程關星河根本不想再去回憶。

左腳底下是黏答答的大黃的口水,不不,那只是山間雜草上的露水而已,露水而已。

不對,可是他親眼看到的,看到那是從狗嘴裏流下來的涎水,經過它猩紅的舌頭、鋒利的牙齒留下來的……

關星河腦海裏天人交戰,維持着理智的那根弦在崩潰的邊緣搖搖欲墜。

他都已經如此艱難了,偏偏攙着他的小矮子還不安分,指着他不願提起的左腳一同轟炸:“是傷着了嗎?扭傷還是紮到什麽東西了?要不你還是別走了,你不想我背你的話我去找二虎子過來。這二虎子分明是跟着我一起過來的,這會兒也不知道人在哪裏?”

關星河簡直用盡了所有的理智,才盡量平穩地吐出三個字:“沒、傷、着。”

“那為什麽你走路……”一瘸一拐的。

那是因為他左腳根本不敢用力好不好!

一腳踩實下去,那狗的口水說不定就會呲的從他的腳底滲進去啊啊!

下山的路實在太難了,等好不容易到了平地上,關星河再也不肯挪一步路。

“幫我去二虎子家,把我的鞋子拿過來。”關星河自然知道顧安寧是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山上,可這到了平地上總可以放心了,“我就在這裏等你。”

“可是……”

“求你。”

能讓天不怕地不怕的關校霸說出一個“求”字,足以見到此刻的情況已經到了他能忍受的極限。

顧安寧沒敢再耽擱,松開他的胳膊往前跑了兩步,可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又轉頭對着手腳僵硬的某人道:“這裏是村北,昨天說的那個亂風崗,就在我們腳下。”

一滴豆大的冷汗從關星河的額頭上滴下來。

“那個……”顧安寧猶猶豫豫道,“你一個人真的OK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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