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程安尋了自己座位坐下,從書袋裏把筆墨紙硯一一取出來放上桌案。慶陽就坐在她的前面,不時興奮地轉過身來,掩嘴和程安竊竊私語。

“那個就是太子。”她低聲對程安說道,并用目光示意給她看。

學堂內足有二十多張桌案,幾個皇子的桌案都在中間。正中位置坐着一名頭系玉冠,身着月白色錦緞長衫的翩翩少年,慶陽指的就是他。

在程安不多的記憶裏,元威帝年富力強,上輩子直到鹹明城被破,太子都還只是個太子。

這位太子一直膝下虛空,太子妃和幾名側妃都沒能産下一男半女。

太子妃是左丞相劉懷府的嫡女劉英,程安曾在賞花會上遠遠見過一次。

那時候劉英和太子成婚不久,遠遠看去,只覺她笑容恬淡,眉梢含笑。

劉英在成為太子妃的第三年,也曾懷過身孕,但是三四個月份就滑了胎,從此終日郁郁。

受損的身子一直沒能調養過來,兩年後就香消玉殒。

後來程安就沒留意過太子的消息。曾在劉志明那裏聽來一鱗片爪,說太子妃去世後,正妃位一直虛懸,太子堅持不再立,把皇上惹怒好幾次。

再後來就遇上陳軍攻陷鹹明城。

這世的太子年方十四,舉止溫文儒雅,和周圍人談論時也是彬彬有禮,氣度很是不凡,舉手投足都展示出了身為一國太子的儀表風範。

太子周圍坐着一圈皇子。

那位提着蛐蛐兒的少年應該也是位皇子,他落坐在太子右後方的座位上。此時他正向程安看來,還附帶上了一個咧着大嘴傻傻的笑。

程安慌忙移開了目光。

目光移到一邊,看見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盯着自己。見程安看過來,她冷哼一聲,鼻孔朝天地又轉回頭去。

程安心裏忍不住笑出聲,這小姑娘。

她是元威帝的瑞陽公主,為麗貴妃所出。

麗貴妃也是個出名的美人,容貌和慶貴妃不相上下。雖說都是貴妃,也都受着元威帝的寵愛,但因着家世低了很多,所以平常被慶貴妃壓了一頭。

麗妃的父親只是一名從四品官員,翰林院侍讀學士。而慶貴妃的父親,也就是程安的外公馮文直,乃是大元朝駐守寧作邊塞的上将軍。

正是因為有了馮文直坐鎮,寧作塞外的達格兒族,才不敢踏入大元朝一步。

所以元威帝對慶貴妃的寵愛,還包含着對馮文直的倚重。

麗慶兩妃的容貌不相上下,但因着家世卻不得不低一頭。所以麗妃明面上雖然不敢和慶貴妃作對,暗地裏卻抓着各種機會悄悄使絆子。

兩位貴妃兀自争鬥不休,瑞陽和慶陽因着各自母妃的關系,也一直不對盤。

上輩子兩人一見面就要掐架,從小掐到大,因着程安和慶陽是表姐妹的關系,瑞陽連帶着也不待見她。每次在聚會上遇到程安,她都會冷哼一聲,再鼻孔朝天轉頭,那情态和剛剛一模一樣。

倒是當初,程世清上書元威帝懇求讓程安與秦湛和離的時候,元威帝的态度不置可否,據聞瑞陽還幫着程安在元威帝面前勸過幾句。

思緒紛亂間,一道身影站在了她面前。

是秦成。

秦成是皇帝的第一個兒子,也就是皇長子。為慶貴妃所生,是慶陽的嫡親哥哥。

秦成今年也是十四,只比太子大了三個月。

太子李忟雖為二皇子,但卻是正宮王皇後所出。當年元威帝也是在兩個皇子間反複衡量,最後才定下二皇子為太子。

雖然太子已定下,慶貴妃卻從未死心,秦成倒是對太子之位不大在意,每次慶貴妃和他談起這些,他都顧左而言他,把慶貴妃氣個半死。

其實程安倒是覺得這個大皇子表哥活得相當通透,上輩子大婚後就出宮立府,一直都平平安安地做着他的閑散王爺。

後面聽說劉志明對程安不好,他還動手收拾過劉志明幾次。每次被收拾後一段時間,劉志明就老老實實地呆在府裏寫字看書,哪兒也不敢去。

秦成笑眯眯地先是對程安打了個招呼,“安妹妹也來學堂了。”

程安趕緊起身,屈膝行了個禮,“成哥哥。”

秦成也拱手還了個禮。

待和程安相互見過禮,秦成伸手捏住慶陽的臉蛋左右晃了晃,把慶陽的臉都扯變了形,慶陽又氣又怒,伸手就往秦成手背上撓去。秦成趕緊縮回手,笑着往回走。

他的桌案和太子并列在正中。

程安看了那一圈皇子,怎麽沒有看到秦湛呢?

秦湛坐哪兒去了?

程安的目光在屋內梭巡,然後在右後方的角落發現了他。

同為皇子,其他人都坐在中間,只有秦湛,一人獨坐在那裏,分外蕭索,周圍空空蕩蕩,連個伴讀也沒有。

興許是他性格乖戾,大家都避着,沒誰願意和他坐一起。

程安思襯道。

秦湛今天穿着一件墨色的衫子,把一張臉襯得更加蒼白,正低着頭在紙上寫着什麽。鼻梁高挺,一雙劍眉斜斜飛入垂落在鬓邊的發絲裏。

上輩子程安嫁給秦湛的時候,秦湛的臉已經在戰場上燒傷,終日帶着半張銀白面具。和他成親的那一年,程安從未見他摘下過那面具。

唯有年少時見的那幾面,落下了幾點印象。所以秦湛的容貌在程安心裏,實則非常模糊。

其實他長得真好看,程安一邊想,一邊在書卷的遮掩下,偷偷摸摸地打量。

突然,秦湛似有所察一般,咻然擡頭轉了過來。

程安連忙低頭看書,心裏咚咚狂跳。

呼————她緩緩籲出口長氣,待得心跳平息下來後,又擡眸悄悄看了過去。

這一眼望去後,她整個身子都僵住了。

只見秦臻正死死盯着她,目光兇狠,神情含着不加掩飾的譏诮。

見程安看了過來,他嘴唇開翕,緩緩吐出兩個字,從那口型,程安得出他說的是,“小賊。”

此時,先生走了進來,整個課堂頓時鴉雀無聲。

先生是從翰林院被抽調來的王翰林,在來上書房之前,都是做些稽查史書,篡修實錄的文字活兒。他五十來歲年紀,身形消瘦,留着長須,一臉嚴肅。

王翰林走到桌案前坐下,面無表情地在衆人臉上掃視了一圈,目光平淡卻讓人心生懼意,目光落到誰身上,誰心裏就一哆嗦。

“當當當”,一個小太監敲響了挂在院子樹上的一口鐘。鐘聲完畢,就開始了程安念書生涯的第一堂課。

第一堂課的內容就是,打!板!子!

王翰林首先就點了幾個人背書,站起來的人程安都不認得,只發現拎着蛐蛐兒來的那個皇子也站了起來。

這次王翰林顯然是有備而來,被點名背書的都是幾個背不上的。

一個圓臉少年先背,只見他面紅耳赤,哼哼哧哧地在那裏背着論語子路篇。

王翰林手持一卷書端坐在桌案後,目光低垂,神情專注,時不時還擡手翻過一頁。只是在圓臉少年背錯的時候,他會撩起眼皮,冷哼一聲,“恩?”

圓臉少年一哆嗦,趕緊糾正錯誤,繼續背下去,背着背着終于卡住,子曰....子曰....曰不下去了。

王翰林放下書,拿起了案上一條棕黑色的木尺。這木尺一尺來長,足有一寸厚,顯然是慣常伺候皮肉,被磨得烏黑發亮。

圓臉少年哆嗦着伸出了手。

對着那手心,王翰林高高舉起木尺,再重重一揮,落了上去,随着清脆地一聲“啪!”,屋內所有人都全身一抖。

圓臉少年被打了三板子,一聲不吭,噙着兩泡淚對着王翰林一鞠躬,再低頭回到了座位。一回座位就俯上案幾,把頭埋進臂彎,只見得肩膀一抽一抽,顯是在哭。

接下來被點名的幾人輪流上去背書,沒一個背完整的。

只聽得室內不時響起木尺落在手心之上的啪啪聲,一屋子人噤若寒蟬,皆是心驚肉跳。

等到幾人都背完,王翰林淡淡道:“六皇子,該你了。”

只見那位蛐蛐少年走上前去,來到王翰林的桌邊。清了清嗓子,抑揚頓挫搖頭晃腦地背起來,雖然中間略有卡頓,但是倒也通順。

王翰林一手持書,一手撫着颔下的幾縷長須,微微颔首。

一席背完,王翰林開口道:“據說你們幾人昨日下學後不溫書,在園子裏嬉鬧到天黑。我不管你們怎麽貪玩,功課,不能落下。”

說罷,對旁邊一點頭,“你下去吧。”

六皇子一鞠躬,喜滋滋地正待下去。忽然袖口傳出來吱吱的蛐蛐兒叫。

室內一片安靜,只聽得那蛐蛐兒叫得一聲比一聲高,最後竟像是要唱起歌來。

屋內衆學生開始悶聲輕笑,慶陽更是整個人都伏在了桌案上,笑得渾身發抖。先前挨打後一直在伏案哭泣的圓臉少年也擡起頭來,紅着眼睛抿嘴發笑。

六皇子面如土色,惶惶地看向了王翰林。

……

“啪!啪!”在戒尺的揮擊聲中,還和着六皇子掀翻房頂的慘叫,“先生,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啊啊啊母妃救我啊 ……母妃……”

蛐蛐兒籠子也被扔到了屋子外面,咕嚕嚕在地上滾了好幾圈,被六皇子的貼身太監趕緊給撿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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