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文秀憶舊日光陰
當林氏憂心梅家的未來時,文秀卻在擔心梅笑桐的安危。
就在衆人的主意都被那跪在地上磕頭不止的腳夫吸引住之時,一個頭上包着青色的帕子婦人,低着頭從她身側經過,撞了她一下。那婦人借着撞她之際,往她手裏塞了個小荷包。
文秀從未經過這種事,一時間緊張的人都僵了。好半天看沒人注意到她的異樣,才小心謹慎的把荷包塞進腰帶裏。進了船艙,她幫徐氏和秋淼打點好了鋪蓋,才借口解手進了淨房。
淨房不過兩尺寬,三尺長,裏面擺着一個刷着紅漆的馬桶。馬桶邊還有一個小木桶,桶裏裝着草木灰。牆上挂着一個筐子,筐裏裝了三四十張粗劣的草紙。
估計是怕女眷們逃跑,這淨房艙壁上,只開着一個巴掌大的圓洞,算是透了些光進來。可沒有個遮擋,如廁的時候怕是要挨凍。文秀想着,一會兒去錦衣衛或者船工那裏讨點剩米飯,好歹用草紙先把窗戶糊上,免得誰晚上起夜吹了風,再着了涼。這船上可沒醫沒藥的,染了風寒只能硬挺着了。
文秀對着那小圓洞搖了搖頭,這麽小的窗子,馬桶是絕沒法子從這裏往外倒了。而這淨房又在卧室之後,馬桶清理的不勤快,屋子裏怕是會有味道。這沒了丫鬟婆子的伺候,每日倒馬桶又成了個大難題。那些小姐太太的,誰肯髒這個手?
到時候怕又是一場風波。不過文秀打定了注意,既然大家都是戴罪之身、流放之犯,誰也別想讓自己做這個冤大頭。
想溪雲故去後,她還沉浸在悲痛中,梅家的冷眼和排擠就來了。先是早上給林氏請安時,她被人說哭腫了眼睛,儀态不整。後又說她穿着孝服晦氣,逼着她脫了換了衣服。湯曉丹嫁進來後,更是拿她當墊嘴的,有事沒事刺她幾句,以顯示自己的地位。
剛開始她還指望着徐氏幫她做主,可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又出身不高的徐氏,在後院裏聽到的冷言冷語比她還多。好在徐氏與丈夫關系和睦,秋淼又是家裏待價而沽的姑娘,府裏的下人不敢得罪她。
下人們在徐氏和秋淼那裏受了氣,回頭就從文秀這裏找回去。克扣衣食,欺負白芷,不受指派的事情接踵而來。
妯娌們的排擠,夫人們間的冷眼,下人們的敷衍,這樁樁件件都在踐踏這文秀飽受喪夫之痛的內心。偌大的梅家,她唯一的安慰就是秋淼。
溪雲去世後,徐氏大病一場,她也心若死灰。那時照花院全靠秋淼一人支撐,為此秋淼不知與其他房的太太夫人們吵過多少次。等文秀和徐氏緩過來時,秋淼已經從一個明麗的姑娘,變成了嘴巴麻利的小辣椒了。
喪夫之痛讓文秀封閉了自己,除了去給林氏和徐氏請安,她半步不出聽雨軒。任妯娌下人如何做,她都不予任何情緒上的反饋,好像溪雲去了,梅家的一切就與她無關了。
是啊,溪雲是她第一次,唯一一次愛上的人。父母早逝,祖父在她十五歲時也去世了,這世上除了溪雲,她再無家人。對她而言,失去了溪雲,就是失去了一切。世間的一切在她的眼裏,都不再有溫度。除了要長久的活下去,懷念溪雲外,她此生不再有任何盼頭了。
除了秋淼和白芷,也就是梅笑桐能給她一點家人的溫度。
想起梅笑桐,文秀連忙從腰帶間拿出那個小荷包。荷包是天青色的,上面秀了一只白色的小粉蝶。文秀看着荷包,莫名的認定,這是一定是笑桐給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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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開荷包,裏面有一個小紙條,一個手指肚大小的油紙包,三顆銀珠子和一個翡翠扳指。文秀打開紙條,上面只寫了簡單的三行字:
保住性命。
等我救你。
財可通神。
雖然字很陌生,但落款的地方畫了一片梧桐葉,卻是梅笑桐的手筆。
想文秀剛嫁入梅家的時候,梅笑桐剛14歲。文秀雖然只比他大幾歲,卻也把他當小孩子看。
笑桐與溪雲一樣喜愛書畫,所以之前常來找雲溪談笑玩樂,這聽雨軒驟然了女主人,笑桐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每次過來,都要在門口讓小厮通報幾聲才敢進來。進來後又是行禮又是鞠躬,不敢看文秀一眼。文秀給他上茶他要起身答謝,文秀給做點心他也要起身答謝,然後便整個塞到嘴裏,緊張的都不知道怎麽嚼。
文秀不想因為自己的到來讓笑桐拘謹,就經常主動留他在聽雨軒吃飯,還會給他講一些在外面見到的趣事,說幾句聽來的笑話。時間久了,笑桐也與文秀熟悉了。
再從溪雲那裏得知笑桐的身世,文秀對他更加憐愛。每次做了什麽新鮮的吃食,都要叫他過來嘗嘗。得了新的衣料,也讓白芷多做出來一套,送給笑桐。
随着溪雲的身體逐漸好起來,文秀甚至偷偷幻想過,她與笑桐一起帶着溪雲,帶着她與溪雲的孩子去郊外踏青,去只有她能找到的茶館,吃那一碗她做過好多次都失敗了的乳酪。
可惜,這所有的美好都被溪雲再次吐血而打碎了。無論她怎麽努力,溪雲的身體都不可抑制的衰敗下去。短短十數日,溪雲就變成了一把枯骨,咽了氣。
此後,她沉浸在失去溪雲的痛苦中和不斷地自我懷疑中。她的治療方案明明沒問題,可為什麽就是救不了溪雲呢?如果爺爺還活着,溪雲肯定不會死。她真是辱沒了爺爺對她的苦心教導。
在文秀沉浸在痛苦與自我懷疑的日子裏,秋淼忙着抵抗其他房的攻擊,忙着照顧生病的母親,忙着自己的課業,還要偶爾為早夭的兄長傷懷,分給文秀的時間就很少了。每次秋淼都急匆匆的來,安慰文秀幾句,給文秀留點東西,又急匆匆的走了。
但笑桐不同,他會整天的陪着文秀,跟文秀一起回憶溪雲活着時的點點滴滴,安慰文秀,給文秀在梅家生活下去的勇氣。笑桐教會她如何應對梅家的紛繁複雜,幫她在心裏築了一道牆,把所有一切的煩惱紛争都擋在外面,留住她最後的一點小自在。
看着平日裏就對自己照顧倍加的笑桐,在梅家落難後,竟還想着她。文秀心裏不自覺的一暖。
她打開小油紙包,裏面是一塊紅糖。都什麽時候了,笑桐竟還記得她屋裏沒有紅糖的事情。
她回想起笑桐離開家時的所有細節,那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外出,笑桐穿着便服,牽着馬,沒有一絲準備。這麽多天,也不知笑桐在外面是怎麽過的。肯定很是不易。這些紅糖、銀珠、翡翠扳指,也不知笑桐是從哪裏省出來給她的。
文秀一時傷懷,全身無力靠在艙壁上,從圓洞裏看向外面。秋天到了,草枯木黃樹葉凋落,雖然看起來一片凄涼,但卻能望的更遠。
這次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禍從天降的流放,在文秀的眼裏卻有了一絲其他的意味。
離開梅家,離開那方小小的院子,文秀又回到了廣闊的天地間。溪雲的死,讓她改變了太多,她是時候找回曾經的自己,堅強的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前路就一定充滿了希望。
對于梅家的女人,對于曾經的牢籠,她不會再退讓,她要站出來保護自己,保護秋淼,保護曾經善待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