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走出
梁信誠接到馮定堯的電話,第一句話就說:“我姐要出院。”
“為什麽?醫生說至少要住一個禮拜的院。”馮定堯說。
梁信誠嘆了口氣:“我知道,但是我姐那邊工作很忙,說她不回去,雜志要開天窗什麽的。”
馮定堯說:“你讓她安心住院就好,千萬別讓她出院。”
“哦。”
當天下午,塗曉接到主編的電話,說她的工作已經安排妥當,欠缺的稿件也到位了,讓她安心養病,多住幾天。态度還不錯。
塗曉挂了電話,愣了許久,她記得自己打電話去請假的時候,主編的語氣并不好,要求她就算是在住院期間,也一定要将稿件落實到位。塗曉已經讓表弟去幫自己拿筆記本電腦,準備在病床上辦公,沒想到問題這麽快就解決了,也好,先休息一下,自己現在也沒心情去工作。
塗曉一直在做夢,夢見很多年前的青蔥時光,洋紫荊盛開的季節,她站在樹下,癡醉地看着花瓣如紫色的蝴蝶一樣蹁跹飄落,馮定堯踩着山地車,歘一下停在她身邊,朗聲問:“你在這裏等人嗎?”聲音幹淨而明亮,如紫荊樹篩落的陽光。那是他們的重逢,記憶中那個幹淨白皙的小少年已經變成了一個闊肩長腿的英俊男生,塗曉看見對方的第一眼,便止不住臉紅了。
那時候他們青春年少,爛漫多情,夢裏他們總是歡笑着,幸福甜蜜得叫人沉醉,不願醒來。這個夢塗曉做了很多回,以致她自己已經清晰地意識到這是個夢境,但是她不願意醒來,只是貪戀這虛妄的甜蜜。
塗曉是被表弟推醒來的:“姐,起來吃飯了。”
塗曉睜眼,看見梁信誠提着飯盒站在床邊,她回到現實中,想起剛才的夢境,又憶起馮定堯的那句話,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渾身冰冷。
梁信誠問:“姐,你沒事吧?”
塗曉伸手擋在額前:“沒事。幾點了?”
梁信誠說:“七點半了。”
塗曉起來,去了趟洗手間,又洗了把冷水臉,回到病床上,梁信誠已經将東西準備好,塗曉坐下開始吃飯。
姐弟倆一時間無話,只有塗曉咀嚼食物的輕微聲響。梁信誠突然問:“姐,那人是誰啊?”梁信誠是塗曉姑媽的兒子,塗曉父母去世後,生活上得叔叔和姑媽的照顧頗多,是以表姐弟感情很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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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曉頓了一下:“以前的朋友,都過去了,以後不要再問了。”當年他們打算畢業就領證,她只和叔叔姑媽打電話說了一聲,都沒帶馮定堯回過老家,是以梁信誠根本不知道馮定堯這號人物的存在。
梁信誠懷疑地看了一眼表姐,有點懷疑她說的話,真的過去了嗎?他換了個話題:“姐,明天讓菲菲過來照顧你吧,她現在正好沒上班。”菲菲是他的女朋友。
塗曉看着表弟:“她怎麽又把工作辭了?”
梁信誠嘿嘿笑:“她說做得太辛苦了,晚上經常要加班,我也同意她辭了。”
塗曉不置可否,垂下頭繼續吃飯,說實話,她心裏有點羨慕菲菲,有一個後盾,幹得不開心就可以辭職,哪像自己,咬着牙關供房子,半分閃失都不敢有,不管做得開心與否,都要一直做下去,連個訴苦的人都沒有。
梁信誠又小心翼翼地說:“姐,你為什麽不找個男朋友?”
塗曉扒拉着碗裏的飯,胃口盡失,她一粒粒地數着米飯,然後擡起頭說:“找啊,怎麽沒找,不過還沒找到合适的罷了。”
梁信誠聽着表姐的話,想起以前自己媽說要給她介紹男朋友,她都一口否決了,這是轉化态度了,願意找男朋友了?梁信誠高興地笑了:“是該找了,你都快二十九了。”
塗曉将飯盒蓋起來:“我吃飽了,不想吃了。小誠,如果——我把房子轉讓給你,你繼續付貸款,你願意嗎?”她知道姑媽一直在為表弟的房子發愁,現在房價飛漲,首付也要30%,姑媽家是農村的,條件不好,一時間拿不出二三十萬的首付來,表弟才參加工作兩三年,離攢夠首付還遠着呢。
梁信誠頓時覺得一個餡兒餅砸中了自己的腦袋:“姐,你、你說的是真的?”他今年也有26了,跟女朋友已經談婚論嫁了,因為房子的事,婚期始終都沒定下來。
塗曉嘆了口氣:“等我考慮一下,再給你答複。”這麽多年了,她一直都守在那所房子裏,房東說要賣房,她東挪西拼湊齊了首付,然後獨力支撐着銀行貸款,一口氣都不敢松懈。如果守望有意義,那還無所謂,現在看來,自己的堅持不過是個笑話,為什麽還堅持着呢。她要是将房子轉給表弟,自己就不用背着這個沉重的蝸牛殼,可以到處去走走看看了。旅行,正是她一直向往的事,但是這些年,她只能做着旅游雜志,看着別人的旅行故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似乎都看遍了,就是沒有留下她的任何足跡。
梁信誠被喜悅淹沒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那姐,你把房子讓給我,你住哪兒?”
塗曉垂着眼簾說:“反正我一個人,随便在哪租個房子都可以,我準備到處去走走看看。”父母先後離世,獨留她一人在這世上漂泊,這麽多年,她一直渴望着有一個自己的家,本來以為就要有了,結果還是空歡喜一場,這麽多年,一直守着個空房子,家在哪裏呢?完全沒有着落。
梁信誠察覺到塗曉情緒的低落,也笑不出來了,過了一會兒,他說:“姐,那我還按照市價把房子折算過來吧,不過欠你的錢我可能沒法一下子全都給你。”
塗曉看着表弟:“如果真的轉讓給你,不用按市價,将我付的首付和這兩年付的貸款給我就好了。房子還在按揭中,目前不能過戶,你放心,我會找個中介公司做個協議的。”
“謝謝姐。”梁信誠被喜悅沖昏了頭,都忘了塗曉說是如果,還在考慮中。
塗曉看着高興忘形的表弟,想到那房子要轉手他人,還有點不舍,畢竟在那裏住了七年了,那曾經是他們的愛巢,後來沒有了愛,就變成了她一個人的巢穴,供她栖息舔傷。那房子承載了她太多的感情和回憶,不過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走出來,而那房子,無形中已成了她的桎梏。
第二天一早,表弟的女友高菲菲就過來了,還帶來了一束鮮花,一大捧粉色的郁金香。高菲菲将花放在床頭:“曉姐,祝你早日康複。”高菲菲的心情不錯,應該是聽梁信誠說起房子的事了。
塗曉看着那束郁金香,這種花花店并不常見,尤其是這個季節:“謝謝。你在哪兒買的花?”
高菲菲支吾了一下:“就在醫院門口的花店買的,這個花漂亮,我就買了,你喜歡嗎?”
塗曉點點頭:“嗯,謝謝,讓你破費了。”
高菲菲呵呵笑了一聲。
高菲菲将飯盒給她放在桌上,盒子分了好幾層,每一層種類都不一樣,都是塗曉喜歡吃的糕點。塗曉說:“難為你費心了。”
塗曉夾起一個精致的小籠包,吃了一口,一種遙遠而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彌漫開來,記憶的閘門打開,這早點是來自一家叫珍味的粵式茶樓,開在他們學校附近,早點做得非常好,以前逢到特殊的日子,馮定堯就帶她去吃早茶慶祝。
塗曉吃着吃着,眼眶就濕潤了。
高菲菲沒有注意到塗曉情緒的變化,她在一旁舔嘴角,顯然是被這香味給勾起了饞蟲:“曉姐,好吃嗎?”
塗曉眨了眨眼睛,将眼淚眨回去,說:“菲菲,你吃了沒,一起吃吧,這個太多了。”
高菲菲笑着說:“我嘗一個就好了。”然後用手指抓起一塊蘿蔔糕吃了。
塗曉随口問:“這在哪買的?”
高菲菲嘴裏塞滿了蘿蔔糕,一時間說不出來,眼珠子一個勁地轉着,顯是在想對策,等她吃下去,終于有了答案:“就在我家附近那個茶餐廳裏買的。”
塗曉說:“太破費了,早上随便給我買點什麽就好了。”
“哦,好。”
吃過早飯,塗曉見高菲菲還沒走,低頭玩着手機,便說:“菲菲,你有事就去忙吧,我沒什麽大礙,就是住院觀察一下。”
高菲菲點頭:“也好,我回去給姐準備午飯去。”她收了一下碗筷,然後離開了。
高菲菲走後不久,塗曉的兩個同事過來探病。塗曉笑着說:“我這就一點小毛病,沒什麽大礙,不用來看,過兩天我就去上班了。”
叫冷夏的男同事将自己買的水果放在床頭櫃上,直接坐在床邊:“我昨天出差了,回來就聽說你受傷住院了。怎麽這麽不小心,傷得嚴重不?”
塗曉用手輕撫了一下額前的紗布,輕笑:“沒多大的事,就是坐車忘記系安全帶了,急剎車,然後就撞到了,有點腦震蕩,住院觀察一下。”
冷夏是他們雜志社的攝影記者,年紀比塗曉小兩歲,是個很開朗的小夥子,跟塗曉關系很不錯:“你也太大意了吧,都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上車系安全帶。”說着伸出手想去彈塗曉的額頭,發現她額頭上有紗布,又将手收回去了。
同來的女同事孫惠說:“冷夏,你又沒大沒小了,你平時彈我就算了,怎麽能夠對塗姐也這麽沒禮貌呢?”
冷夏嘿嘿笑了一聲:“對于不守規矩的差學生,我一向喜歡這樣教訓他。”
孫惠擡起腳踩冷夏的腳:“你說誰不守規矩呢?”
塗曉笑着看着兩個同事打鬧,心情輕快了些:“孫惠,那稿子是怎麽回事?”
孫惠是塗曉的助理編輯,她說:“哦,你之前聯系的那個撰稿人一直都聯系不上,都快急死我了。然後昨天突然有人給主編送來了一份稿子,照片質量超棒,文字也很有水準,終于不用擔心開天窗了,連主編拿着稿子的時候都眉開眼笑的。”
塗曉有些意外:“是嗎?那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麽個好法。”
“你保準會非常驚豔的。”孫惠說。
塗曉雖然對那稿子有興趣,但是更高興的是問題已經解決,雜志能如期排版付印。
冷夏看着桌上的郁金香:“有人給你送花,誰啊?”
孫惠看着郁金香,笑道:“哇哦,粉色郁金香,代表永遠的愛。”
塗曉心中一動,扭頭瞟了一眼:“我弟媳婦買的。”
冷夏不以為意地撇嘴,說:“一束花而已,哪有那麽多歪歪道道的,牽強附會。”
孫惠聳肩:“我只是照習俗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