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辛沐如今暈倒的次數太多, 他已經非常習慣了,暈倒之後不久又再次醒來,發現容華把他給抱到了外間的小榻上,應心遠簡單地給他包紮了一下手腕又去照顧映玉了,現在只剩至真在他的身邊守着。
隔着一扇屏風, 辛沐可以瞧見裏間的情景,也能聽到容華的聲音。
那兩碗血緩解了映玉的症狀, 他已經能說話了, 但聽聲音他仍舊沉浸在痛苦之中。
此刻容華就站在床邊看着映玉, 他狠狠地咬着牙,額上全是青筋。
應心遠拔了幾根針,映玉的手上半身便可以動了,他艱難地掙紮着抓着容華的手, 哭泣着,斷斷續續地說:“華哥……我……我好疼……我……”
“你為何要這樣做?”容華看着他那模樣,實在是心中不忍,可這并不代表容華不生氣。如今辛沐和映玉兩個人都在痛苦之中,容華完全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死死盯着映玉, 等着那個答案。
映玉用僅剩的力氣抓緊容華的手,氣若游絲地道:“我……我的國家……我的子民……我要……回去……我要……”
容華瞠目欲裂地看着映玉,道:“都什麽時候了, 你還在做着這種不切實際的臆想, 這個臆想值得你用命來換嗎!”
“不是的!”映玉聲嘶力竭地吼, 着幾乎已經用了他的全部力氣,“我的子民在等我……”
容華氣得頭疼,立刻就想甩開映玉的手,可他沒能成功,映玉死死地抓住了他,眼淚順着臉頰不停地下落,容華把目光移開,不再看他。
“華哥……”映玉放軟了聲調,抽抽噎噎地說着含糊不清的話,可容華都聽懂了。
“華哥……你不心疼我了。”
容華只覺得喉頭苦澀,他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瘦弱無助的小少年,那時候他滿心都是他,從那時起,他便無法忍受他的眼淚。
“映玉,我心疼你。”容華心中一軟,跪在床邊,将頭靠在兩人握着的手上,沉默了許久才說,“可你不該如此。”
“我就要……死了,你要看着我死嗎?華哥,以前的事情……是我對不起你的……可你并不知道……當時是忠勇公告訴你,皇上給你指了婚,你在京城已經成親了,我才……”
“別說了。”容華輕聲打斷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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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華不願再提舊事,可從他的神情,映玉便知道,容華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他這樣痛苦的。
果然,容華放開了映玉的手,緩緩地走到了屏風之外。
至真紅着眼睛擋在辛沐的面前,哽咽道:“國公爺,你想清楚,辛沐就不痛嗎!”
容華面上呈現出掙紮的表情,可他還是一步步走向了辛沐。
辛沐看着他笑笑。
容華充滿愧疚地與他對視,心有萬千言,卻無法言說。他再次拿着那把刀,走到的辛沐的面前。
“不必……不必抱歉。”在容華将要開口之前,辛沐便出聲了,“性命攸關,救他就好。我說過了,不想讓你以後後悔。”
映玉再次爆發出尖叫和痛吟,容華已經沒有猶豫的時間了,他慌亂地吻了吻辛沐的眉心,親手解開了剛才包紮好的布條,再次再辛沐滿是傷痕的手腕上劃了一道。
苦澀濃重的藥味再次盈滿了整個房間。
下人拿了個大碗來,放滿一碗血便是之前一碗的三倍。
辛沐一聲不吭,漸漸陷入意識半迷蒙的狀态,而映玉卻開始又一次的發作,嘶叫聲幾乎要刺穿人的耳膜,辛沐卻已經完全聽不到了。
容華端着那一碗血,親手喂給了映玉。
映玉仍舊在呻-吟,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給吸引了過去,只剩下至真陪着辛沐,還一個藥童在給他包紮傷口,所有人都知道他很痛,都在關心他的痛,包括容華。
就在不久之前,辛沐還覺得容華是選擇了自己,可這一刻辛沐才知道,容華一直沒有做出堅決的選擇,他一直都在搖擺不定。
這時候,辛沐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裏傳來了另一種痛,并不是手上的手腕,而是身體內部,從髒器之中傳來的痛。
先是心口,而後是小腹,那種痛幾乎要将辛沐給撕成兩半,已經完全占據了他的身體,他想要叫容華,但喉嚨卻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了,讓他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他無意識地擡起右臂撫上自己疼痛難忍的小腹,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至真終于注意到了他的不對勁。
“啊!”至真一聲尖叫,瞬間跌坐在地。
他看見了什麽?
血。彌漫的血,不是辛沐手腕上的血,而是……他的兩腿之間。
辛沐依然意識不清,他随着至真驚恐的目光,将手在自己的腿間摸了一把,再顫抖着緩緩擡起來看,發現是滿手的鮮血。
他如果暈過去的話,也就不會感受到這麽深刻的痛楚,可這時候偏偏他的意識卻越來越清晰,那痛也就越來越明顯。
“辛沐……辛沐!!!”至真的尖叫越來越大聲,幾乎要掀翻這個屋頂,他的這聲尖叫讓裏間的容華和應心遠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們飛快地丢下映玉跑到外間,看到的,便是那觸目驚心的血,還有辛沐慘白的臉上木然的表情。
容華一步上前,立刻抱住了辛沐,強烈刺痛幾乎要将他的心給撕裂,他又在傷害辛沐之後後悔了。
“辛沐,辛沐,你能聽見我的話嗎?辛沐你看看我!”容華抱緊辛沐,帶着顫音詢問。
應心遠很快便握住辛沐的手腕號脈,片刻之後,應心遠便臉色煞白地看着容華,道:“這屋裏所有人都出去!”
容華一愣,道:“如何?”
“都出去!”應心遠尖利地嘶吼了一聲。
容華滿身都是冷汗,他已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慌忙叫下人把映玉給擡去另一間房,在到外間之時,映玉也曾試圖向容華伸手,可在看到那一床的鮮血後,映玉還是收住了手。他的目光微微閃動,只看了一眼,便被人給擡走了。
這一切辛沐都看着,包括後來應心遠将容華和至真都趕出了房,又命藥童打來熱水,仔細地給他擦去腿間的血。
他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痛感。
有個一生命正在消失,不是他的生命,而是一個和他息息相關、血脈相連的生命,正在快速地消散。
很奇怪,在這之前,辛沐從不知道這個生命的存在,直到将要失去的時刻,他才第一次感覺到。
那感覺非常短暫,一瞬之後,辛沐就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但是他看到應心遠捧着一個……已經成型了,比手掌略小,血肉模糊的……孩子。
死去的孩子。
辛沐一直以為容華親手給他割腕的時候,已經是他無法承受的痛了,但現在才知道,這世上還有比那痛更為刺骨和可怕的劇痛。
辛沐不知道他已經有了一個孩子。
我做了怎麽樣一件蠢事?我救了一個人,但是卻殺死了我自己的孩子。
辛沐的目光無法從那團血肉上離開,他睜大了眼睛,一直看着,眼睛幹澀得像是要從那眼眶中裂出來,他想哭的,可身體的水分似乎是随着血流幹了,他無法流出淚來。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個死去的孩子,在這一刻,恨不得自己一同死去好了。他身上沒有一寸完好,全都都在痛,那幾乎要将他的靈魂都給撕成碎片,他知道自己下半輩子都要帶着這悔恨和痛楚度過,永遠無法安寧。
“別看。”應心遠盡量保持着醫者的從容,他将那團血肉放在了藥童的瓷碟之中,然後便吩咐下人叫容華進來。
容華在門外等得快瘋了。
他看着下人們來來回回,将一盆盆的熱水送進房間,可拿出來就變成了一盆血水,容華想問發生了什麽,可他不敢問,總覺得問出口之後,那頭上懸着的一把斧頭就會落下來将他劈成兩半。
終于能進房之時,容華感覺自己已經經過了一輩子漫長的刑罰。
推開門,他便問道了一股可怕的血腥味。
辛沐還躺在那榻上,整個人憔悴得就像是一把枯草,容華腳步僵硬地走進,到了辛沐身邊時,雙腿便軟成了兩塊棉花,他沒能站穩,踉跄着單膝跪在了辛沐的床邊。
辛沐用那雙無法流淚的眼睛看着他,他渾身冰涼,顫抖得地抓住了辛沐的手,辛沐比他更冷,仿佛已經沒人活人的溫度了。
“辛沐……”容華開口,喉嚨像是刀割過一樣。
辛沐也張口,卻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應心遠指了指藥童手中的瓷碟,顫聲道:“國公爺,請過目。”
容華僵硬地扭動着自己的脖子,看着瓷碟上已經成型的孩子。
只是一眼,容華便再也看不下去,他的雙眼瞬間模糊,腦子像是被攪翻了一樣。
“怎會……怎麽如此!”容華悲憤地問,嗓子已經沙啞得不成樣子。
應心遠道:“這孩子怕是已經有三個月了……你們從未察覺嗎?”
容華木然地搖頭,過往的種種漸漸浮現在眼前。
辛沐最近很嗜睡,十分容易疲憊,小腹有些微微的隆起,容華一直只是因為辛沐長胖了,現在想來……
連應心遠這樣的神醫對昭月人的體質都不了解,容華又怎麽會知道?至于辛沐,他是藥人,自小便不被準許知曉風月,至于孕育生産之事,他更加是完全不懂。
他們怎麽會想到,已經有一個生命在辛沐的肚子裏孕育了出來?
等他們知道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容華無法想象,辛沐該有多痛?
他再也無法忍耐,崩潰一般抱住了辛沐,發出如野獸一般低沉的嘶吼。